桃花墩
2020-05-14夏梓言
夏梓言
桃花墩是一个地名,在大别山的山脚下。
老宅呢,在桃花墩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
一到春天,浓妆的桃花开满老宅,一枝枝从墙头伸出来,有“红杏出墙”的妖娆,艳得很。特别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几枝桃花一下子出现在眼帘里,简直是游园惊梦。
我学美术时,以老宅为意象画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全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一张白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夺人眼球。
老师让我给画想一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叫绝,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中央美院毕业,专业画师,她对我期望很大,只可惜,我后来放弃走艺术这条路。
那幅画,大概一个多星期后,被老师送到市里,参加全市中小学生书画大赛,拿了一等奖,奖了四百块钱。那时,四百块钱是农村人种地近半年的收入。钱一拿回来,我在桃花墩,甚至整个镇上红了半边天。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不知要好少多少倍。我阿公说这老宅是当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
虽是大宅子,可一直冇①得人敢住,说抗战时期这里面死了蛮多的人,血流成河。鲜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沟里,以至于那块地十多年长不好任何东西——据说人的血是极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烧死了。
农村又讲究鬼神之说,因此,老宅一直空闲着。不过,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着,快一百岁了。
“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什么她住这里?”我问,阿婆没有搭腔,我看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公这一辈叫那位老人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在村里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每天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门口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的是旧长衫,头发梳的是一撮,是个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这是她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的印象。
我不明白村里人因何对她如此。直到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桃花墩第三个年头,丈夫就被水泥板给压死了,儿子到了快成亲的时候,也无缘无故触电死了,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她刚好路过那户人家,就有工人从二楼掉了下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风头在农村,比县委书记的话还有效。我阿婆讲,曾经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婆婆生了不好的病,有一个化解的法子,就是让儿媳妇五更天下一碗面给婆婆吃。结果,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被一只猫咪给吃了,婆婆就逼得她走了死路。
太婆虽逃过一劫,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还要活活烧死她。她被绑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经有了要死的决心,就这么斜着倒在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辈子吃斋念佛,虽然也迷信,可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人们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是违法的!”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饱受折磨的她赶出桃花墩。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家早已经无亲,能去哪里呢?
在农村,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让人日日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有踏进过前村一步。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如此阴暗:一边说老宅住不得人有阴兵,一边又将一个大活人送进去。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条,阿婆首先送去给她。那年冬天,落了好大的雪,踩一脚雪,几乎都是齐膝深。阿婆包好了鸡蛋豆腐包子,端了一大盆出门,不用问,只要看见阿婆这架势,我就知道是去看她。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其实,从我家到老宅并不远,几分钟的路程而已。我家也是在桃花墩的边上住着。阿婆去喊门,我依旧站在门外——太婆不讓我进她的屋子,说自己惹灾:“弟儿,恩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哈。”她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然而在桃花墩的上空,时间凝固住人们的流言蜚语,日子久了,连她自己在与世隔绝的孤独无助中,也渐渐笃定地相信自己真的是天生命定的不详之人。
记得我头一次独自去她家。她问我:“弟儿,恩是哪个屋的啊?”我望着满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顺着指的方向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挥着手,示意我过去。“恩这里站着啊,莫走。”我走到她跟前,她对我说道。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片刻,又见她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冇得么东儿恩吃嘞,这冰糖,恩吃??”我贪吃,急忙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
有了吃的,而且尝到了甜头,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在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嘞来嘞来!”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我在外面等她。
她拿出了三个鸡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鸡蛋。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的小嘴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的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恩送去,恩明天再来啊!”我清楚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泪花。
我欣欣然跑回去,阿婆在院子里洗粽子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抬起头看看,又听着脚步声是我,便低下了头继续做事。当我进门时,阿婆忽然发现我手里的鸡蛋,就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哪里来的啊?”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
“恩冇谢谢太婆?”阿公问。
“谢了啊!”我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
阿公的目光突然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嘞个嫲儿,真是个好人!”阿婆掀起衣袖,擦着眼睛,不停地点头。当时我还年幼,听不懂阿公阿婆的对话,长大后才明白阿公说的那句话——“真是一个好人!”尽管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可她始终不曾害过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与善良。
她跟我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
2017年秋天,看严歌苓的《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间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她,我的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大概是我八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我阿婆说两天冇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给我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
桃树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
其实,她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呢?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那种疼,谁能懂?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
昨天夜里做梦,梦到儿时的桃花墩:桃花墩还是那样老。太婆仍然坐在门前,用浓郁的方言喊我的乳名,青石街耆旧而不破败。青石街的石板上,有桑葚从树上掉落,青石板被染成了紫色,我坐在那棵老树下打盹……
醒来,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疏淡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梦中的桃花墩,风都吹不醒。而此时,桃花墩的桃树已砍伐殆尽,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门,数来,我离开那里已有十年。
注:
①冇:方言,没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