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声“再见”
2020-05-14胡识
胡识
记得读大学时,有次返校的前一个晚上,我管他要下学期的生活费。
他艰难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五张皱巴巴的面额为100元的钞票,然后说:“给,我身上只剩这么多了,你先将就着用吧,等我挣钱了,一定还会寄给你!”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从没有那么落魄过。
“呵,等你挣钱了?你都足足打了二十多年的工,你挣到的钱呢?”我终于忍不住把心中所有的积怨发泄了出来,像狼一样对他吼道。
“你竟然对我说这种话!你长这么大,是谁在养你?你读这么多年的书,是谁在供你?”他指着我的鼻子连连骂道,嘴都快气歪了。
“你养我?我小时候,你在广东打工,有寄过一分钱回来吗?要不是妈妈种点庄稼,她每年还去城里卖几次血,我早就饿死了!”
“是哟,你确实养了几年我,供我读了几年书。但这都是因为你怕自己将来老了没有人照顾,没有人怜惜,才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就该像他们一样……”
在我向他列举着村里的一些模范父亲时,止不住的眼泪像失魂乱蹿的雨打湿了我的脸。我从没有那么愤怒过,难受过。
“你……你真的气死我了!”他边说边举起偌大的巴掌,想把我拍死。可他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只留下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了”,便把自己关进房间,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吃。
当我从外面散心回到家时,却看到他捧着一瓶农药坐在堂前,弟弟和母亲惊慌失措地在旁边开导他。他口中念念有词:“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死了好。”
我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抢过农药瓶,然后大声地质问他:“你可以不闹不犯傻吗?”
他慢慢地抬起头,然后看了看我,再低下头,最后又摇着头不断地叹息:“唉,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伤心欲绝时的样子,就仿佛院子里快要凋谢的喇叭花,丢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本是不会顶撞他的。那天傍晚,他帮亲戚娶了新娘回来后,在一群年轻人的唆使下坐在桌子上翻同花顺。我当时就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输钱,但他却玩得特别投入认真,压根没有把我的生活费当回事。这令我很生气。
第二天元宵节,当我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在村子的马路上踉踉跄跄时,有一只粗糙黝黑的手突然从我手中抢过箱子。我有些惊愕,一把将埋在胸前的头抬了起来。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摇摇晃晃地踩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
在等大巴时,他一直愣愣地站在村口的左边,眼朝着正前方,我呆呆地蹲在村口的右边,脸朝着斜后方。我们明明只是隔着一条马路宽的距离,但我们的嘴巴和眼睛却是天悬地隔,没有做过任何交流和表态。
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典型的中国父子。犯了错的男人,除了静静地等待时间的审判,好像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愿做,只能在内心忏悔。
车从天邊缓缓开了过来,最终停在我们身边。他终于按捺不住沉默的心事,对我小声说道:“放心,你的生活费,我到时候会想办法寄给你!”
我侧过头看了看他。他喝了点小酒,在金黄的阳光下显得特别苍老。那一刻,
我真的想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爸爸,再见”也好,可是车渐行渐远,我的口一直微微地半张开着。
透过“野鸡车”的后视镜,我看到他的身子还是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他的手在朝着“野鸡车”不停地晃动。我突然感到心头堵得慌,很难受,快要哭出来。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哭,因为他从来都不哭,也教育过我,男人不许轻易哭。
回到学校后不久,我收到银行的汇款短信,是他往我账号里打了几百块钱。
晚上,母亲跟我打电话说:“为了凑齐你的生活费,你爸在外面帮东家连续干了十多天的苦力活。他以前可从来都不会主动干这些活。”听完,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和眼睛里一片潮湿。
那是我第一次因他流泪,既恨又爱。
八年后,当我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医生,在临床一线接触到不少因为家庭原因而喝农药或是割腕自杀的中国父母,我都会不由地记起他想要服毒自杀的那个晚上。我仿佛看到他倒在堂前,身旁有一只空荡荡的瓶子,缓缓地滚动着。
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如果没了父亲或是母亲,他会不会因为要去城里打拼?离开大山时,想对爸爸或是妈妈说声“再见”,却只能对着车窗外的黄昏偷偷地流泪。我只知道如果哪天我的父亲或是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他们的好或坏肯定会让我想念一辈子。
毕竟,父母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牵挂你的人。也许他们曾经犯过一些错,但这比起那些深沉的爱,都值得你在离开故乡时好好对他们说一声:“爸,再见!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