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天空
2020-05-14何亚兵
何亚兵
人很奇怪,总想参透未知命运,也总被过往羁绊。向前需要智慧,回望则需要勇气。或美好或难堪的记忆交织成网,诱人频频眷顾回望,又常让人感慨遗憾,虽于事无补,却无人愿意轻易关闭这扇回望之门,即使可能心陷其间,情难自拔。
回到十九岁,那时的天空有着怎样的风景,是白云悠悠,还是电闪雷鸣?是和风细雨,还是冰雹狂沙?回望,沿着记忆通道一一解码。
1
触手的初始密钥是一张旧照片。
照片是塑封的,保存得很完好,虽没了闪亮的光泽,但依然平整如新。这是一张不完全的全家福,水榭亭台的布景假得明显,但照片上的人却洋溢着从心底释放出的真笑容。这是十九岁的春节,去外婆家拜年时路经小镇,我与父母在街头一家照相馆的合影,说不完全,是因为少了远嫁在外而没有回家的姐姐。
那天的提议纯属偶然。现在回想,说不定也包蕴着一种潜意识。我们家很少照全家福,一家人都在的不过两次。一次是我九岁那年的春节,父亲和母亲都还很年轻;一次是父亲去世前一年的春节,姐姐、姐夫带着两个外甥女回家探亲,这应该是最完整的一次全家福了。那天在小镇街口看到这家名为“丽华”的照相馆,突然想起九岁之后就没有再与父母合影,于是随口提议去照相,而他们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小时候,父母为了余钱给我们姐弟上学,和很多家庭的父母一样,很少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那时,数码相机还没有流行,手机拍照更是天方夜谭。卡在小镇繁华的三岔路口,丽华照相馆的生意特别兴隆。几十年间,全中国无数这样的照相馆留存了无数家庭几代人的温馨记忆。虽然照相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术,更没有什么户外实景拍摄,也谈不上各种个性化的精美设计和修图,但在年少的我看来,这确乎不是一般人可以掌握的“科技”,就是那些今天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布景,那些艳俗的花红柳绿与毫无特色的楼阁亭台,都让照相莫名多了一种时尚感和仪式感,这是很多年后举着自拍杆再也难以感受到的期待与神圣。
照片上父母坐在前排,我站在他们后面中间。父亲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胡茬刮得有点泛青,这让脸型显得棱角分明,除了皱纹有点多,头发依然乌黑亮泽。他双手压在腿上,嘴角浅笑,显得随意自然、内心愉悦。母亲身体稍向前倾,辫子依然粗长,只是脸上冻疮未愈,有点印子,显得似乎保养不佳,不过脸上的笑容却是骗不了人的开心。是的,他们的女儿已经出嫁成家,儿子又刚刚考上大学,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在那时是了不得的事情,意味着一个家庭有了走出鄉村、走向城市的可能。当然,孩子的学杂费、生活费还得挣,不过这不是喜庆的春节该想的事情。照片里,我穿着一身红黑两色的运动风棉服,身形瘦削,脸色红润,眼光清澈,带着努力保持的微笑,有着那时年轻人都有的矜持和青涩。
父亲离开后,我常常会想到这张旧照片,不敢多看,不能多看。看多一会儿,就会想起父亲最后几年被病痛折磨得再也没有笑容的消瘦模样,就会想起这些年母亲形单影只的疲惫苍老。于是在我,十九岁那个春节的天空是多么温馨啊!那雪后初霁的寒冷冬日给了我难以找回的异样温暖,梳理着被冷风削骨的记忆,如景明春和。
2
钻出脑海的通关口令是一首小诗——
二十年的冬天正逼近我的身体/对着光阴的镜子/我追寻季节留下的痕迹/让我无比诧异的是/昔日的湛蓝变得荒芜/满布疲劳的血丝/纯净的瞳眼不再,惟二的是/欲望与张狂的云翳/蠢货!你已无药可救/尚在名利场中游戏/我得意非凡,肆意嘲戏/直到玻璃碎分,拳血淋漓/无数扭曲的眼神四处飞溢/染上那个冬日午后血红的沉思……
诗名是“午后沉思”。那时刚上大二,一年的大学时光没有让我感受到收获的欣喜,反而生发了很多无谓的迷茫。失去了考学压力,自然就会从枯燥的书本中抬起头来,打量这个被忽略已久的世界。各种社团、协会,各种活动、聚会,一段时间内成了“反攻”当初被学习这个“堤坝”牢牢压制的“洪水”。热闹之余却不免心忧。心忧几年后毕业该怎么走?该走向何方?难道要浑浑噩噩一辈子吗?耽于玩乐,说内心不惭愧是假的。其实,哪个犯错的人真不知道好歹?更不要说会时常想到耕耘在故乡田垄上为自己的学杂费虽辛劳忙碌却满脸自豪的父母呢!
一个午后,我从前一夜包夜上网的疲累中醒来,准备洗漱后出去填饱肚子,接着去参加一个无聊的社团活动。在水房的镜子前面,我看到自己憔悴发黄的脸色、迷茫而布满血色的瞳孔,蓦然感觉到了无意义,一种悲哀与痛悔从心底涌现,想起父亲给予我的零碎钞票,想起亲朋的祝福,瞬间镜面毫无征兆地模糊了双眼。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在生活的浪潮里被玩弄游戏,自甘堕落,不可理喻。现实里我并没有拳击镜子,只是产生了一种要击碎“现在的我”的渴望,或者说与“过去的我”决裂的信念。
因为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于是这种心绪就有了模仿呈现的载体,成为日记本上的涂鸦自遣。没有写诗的天分,于是模仿又变成了赤裸裸的借鉴,比如第一句就直接仿写了“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这一名句。诗的主体内容倒是自己的心路,不过呈现形式上也有模仿,这次被“侵权”的是美国经典影片《毕业生》的主题曲《寂静之声》(The Sound of silence),保罗·西蒙和加丰克尔的经典之作。这首歌里,主人公“我”有段与“傻瓜”的对话发人深省,我在诗里“照葫芦画瓢”,设定了一个镜子中的自己(过去的我或未来的我)与镜子前的“傻瓜”(现在的我)的对话,传递的是内心的反思、否定和愤怒,倒也不全是青春期“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无病呻吟。
后来也写过一些文章与分行,却总会轻易想起这首稚劣的小诗,为那个时候的迷茫而觉好笑,也为那个敢于正视反省的自己喝彩,殊不知今天的我,如果再陷入这种茫然若失的心境,是否还有能力和勇气击破镜面,走出被“五色”迷惑障目的一孔天地。
3
摁下确定键的决心源于那些难以忘怀的邂逅。
从初入城市到再返回乡村,从大学校园走回小镇街头,在十九岁少年的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有熟稔亲切的感怀,也有顾盼自豪的疏离。在二十一世纪初还会因下雨而泥泞的街道上,两面传承了五六十年的老店铺里人影憧憧,每个人都在为今天或明天奔忙,每一句乡音里都透着平淡与寻常,就像每一个打马而过再也难回的日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如自以为与小镇解脱了因果的游子,除了某些记忆中常常泛起的牵挂,还有着一种刻意生发的超脱,进退自如,高高在上。于是,当我以局外人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熟悉的石板街道,打量着被称为乡亲却并不认识的行人时,内心少有涟漪,心情悠然自得,直到我的姓名被一声期待已久的呼唤牵引,从神游物外入局,走进现实,走进因果。
那是相知多年的发小。我们从一年级入学开始同桌,每天一起同行,作业与游戏,说家长里短,谈是是非非,实实在在的总角之交。两个懵懂少年甚至还曾模仿热血而俗套的电视剧情,捻土焚香,把茶盟誓,结为异姓兄弟。只是后来的道路分岔了,一个走向我们曾共同向往的大学校园,一个在小镇的裁缝铺里学起可以打工挣钱的手艺。入学之前,我特意到他家告别,却缘悭一面。他的父亲带着一种不忿的腔调说:“你马上要去上大学了,他以后只能去打工,你们已经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啦!”那一贯慈祥亲切的长辈用冰冷的话语让我在那个炎热夏季的末梢,被一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水击中,打了一个冷颤之后落荒而逃。在没有任何即时联系工具的时代,这一逃可能就是终点,可能就是一生,一如过去年代里无数遗憾的诀别。
可是现在,我听到了兄弟的声音,看到了他并没有多大改变的笑脸。他在老街裁缝铺门前看着我,等我走过去,带着明显的高兴与不明显的不安。我们在店铺外面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少了过去闲谈的天马行空,多了对现实生活的犹疑与茫然。也许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竟然也说到有关“不同世界”的话语,让我无奈而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苍白地劝他回到校园读书,再续那时我们都知道并不一定现实的求学之路。我只能大声地告诉他:“我们是兄弟啊,是曾经焚香拜把子的兄弟啊!”是的,兄弟。也许是这个词语,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的荒唐与诚挚。他笑了起来,也始终只是淡淡笑着,默默听我说着,让我莫名产生了一种那个年纪少有的伤感,为一段友情的即将淡去,就像另一段陌生路途启程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舍而无力。
后来,随着远离故乡,我们少有联系。可是我知道,在我心中始终有着一个兄弟,曾照耀了十九岁之前的友谊天空,也是存留在故乡小镇最难忘怀的枢结,如鲠在喉。
4
每一份记忆,都是一串没有规律的验证码。
还记得十九岁在小镇邮政局綠色的电话机上第一次拨出初恋女友家的电话号码,在一个名叫谋道的临时上客点乘坐大巴远离故乡,在一片青春洋溢中走进郁郁葱葱的大学校园……那些忐忑不安与喜悦希冀都鲜明地浮现出来,比任何一个年龄段的记忆都更加具体细微,摄人心魄。这一段个人与生活时空转折的节点,犹如一枚蕴藏着痛并快乐的烙印,让人情不自禁抚摸回想,回想那个只有一次的十九岁。
回想过往,就像走入时空隧道的瞬间,四周无数或大或小的光点,把一生的精彩与遗憾封锁其中,随时隐现,等你回味或是遗忘。在人生的坐标轴上,那些照片,那些涂鸦,那些人那些情,构成了未必跌宕起伏却足够深刻与立体的画面,从未因时空流转而黯然失色,也从未因人事变化而初心难觅,有的是等待与发现,等待着某一天再次回味走出这方天地前的青涩,去发现那些青涩背后无需验证的纯粹与美好。
当然,并非所有记忆都能轻易唤起,也并非所有回味都是沉醉甘甜。岁月不居,事过境迁,难免过滤美颜。时间这个最能体悟人心、体察人情的魔法师,他无需预约,就会自觉客串成美容师,帮你把记忆打扮成你想要铭记的样子,甚至把记忆中因年龄和心理而浮夸的画面,卸妆成原本质朴自然,早已能够平静接受的素颜。
于是,那些年的风和日丽,依旧碧海蓝天,无涛无浪;而那些电闪雷鸣,也化为柔风微雨,静等燕回。所有记忆中的风景都少了不堪和心悸,多了欣然与自嘲,丰满成一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豁达。
十九岁,犹如一段无人应和的呢喃,是歌声嘹亮的前奏,也是出走故乡的独白,一定会在某个不特定的夜晚响起,串联起片片浮游的云彩,架连成桥,引渡往昔,也会让尘封的情绪发酵成雨,入夜无声,润泽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