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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永怀、李佩女儿的布鞋和手风琴

2020-05-14

北广人物 2020年17期
关键词:李佩郭永怀手风琴

郭芹代表了那个时代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后代,意外、无从选择的命运。他们和父母间出现了文化断层,学历仅小学或初中。本文作者王丹红在写李佩先生的文章时,查阅了很多资料,突然意识到:在众多出版的相关文章中,郭芹只是作为郭永怀李佩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提及。

当人们在缅怀郭永怀的壮烈牺牲、赞美李佩的无私奉献时,他们的生命和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女儿郭芹,被忽略和遗忘了,这是他们的生命中最沉重痛苦的代价。

1956年8月,5岁的郭芹随父母从纽约回到北京,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两年后,初中尚未毕业即从北京赴内蒙古农区,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文革”十年,从15岁到25岁,在生命中最重要的成长岁月里,父亲郭永怀因飞机失事牺牲、母亲被隔离审查。“文革”后,不少劫后余生的这一代归国留学人员子女,因为出生在美国,选择了回美国生活。然而,学业上被耽搁的他们在美国生活并不容易。笔者曾问李佩:“1980年,郭芹回美国后做什么?”李佩说:“她一个初中生,在美国能做什么!”郭芹仅活了45岁。

梁园故乡

“总之,为了抉择真理,我们应当回去;为了国家民族,我们应当回去;为了为人民服务,我们也应当回去;就是为了个人出路,也应当早日回去,建立我们工作的基础,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建设和发展而奋斗!”这是华罗庚1950年2月在归国途中写下的文字。不如归去———打动当时不少海外华人科学家的心。1956年8月,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郭永怀和夫人李佩也加入到回国的时代大潮中。他们带着5岁的女儿郭芹,离开了绮色佳,全家开车横跨美国,沿途与朋友们告别,到旧金山候船西渡回国。这是郭永怀出国16年后第一次回祖国。

郭芹1951年8月出生在美国纽约州绮色小镇,父亲是康奈尔大学副教授郭永怀,母亲是康奈尔大学的研究生。那时,他们的家是一幢位于绮色佳市中心的三层楼带地下室的独幢别墅,距离康奈尔大学只有3个街区的距离。

作为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郭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在镜头里留下她“洋娃娃”般可爱的幸福童年。

回到北京后,郭永怀全家住进了中关村中国科学院特级专家楼,这是一套四室两厅双阳台、卫生间带浴缸的套房,与钱学森家和钱三强家毗邻而居。在回国近一年之际,1957年6月7日,郭永怀在《光明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我为什么回到祖国———写给还留在美国的同学和朋友们》:“凡在美国居住又有入学年龄儿女的父母,都难免不感到遭受别人歧视的痛苦,小孩是天真的,社会有这样的病,他们当然就很真实地反映出来。欺凌、侮辱必然在小孩子们心灵上留下一个创伤的烙印……我是一个有儿女的中年人,离开美国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不但如此,只有在一个合理的社会里,青年们才能自由发展,才有自由择业的机会。”

郭芹的好友周晖在回忆文章中说:“我和郭芹算是发小了,都住在中关村,她家住13楼,我家住23楼,两座楼中间隔着一小块空地……我们小学和中学都在一所学校,但没有同班。郭芹是独生女,父母是留美高级知识分子,生活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很阔气的。大约在三年困难时,看到郭芹带的午饭居然是鸡蛋炒饭,我羡慕得边看边猛咽了几口口水。一直忘不了郭芹的。郭芹很随和,经常邀请同学和像我这样的邻居到她家玩。进了她家,先惊讶有那么多房间,然后羡慕那些阔绰的摆设。郭芹从小就学钢琴,就是在北大附小这样大师子女聚集的地方也是不多见的。”

一双布鞋

然而,随父母回国十年后,郭芹童年的宁静生活被“文化大革命”击碎了。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郭芹曾恳求父亲利用在部队的工作关系让她去参军,但郭永怀没有同意。

1968年9月20日,17岁的郭芹和周晖一道乘坐专列奔赴内蒙古农区,两人被分配在同一个知青点,朝夕相处生活了三年。也是在1966年夏天,远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郭永怀在康奈尔大学同学的女儿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她在绮色佳上了一所飞行学校,1967年获得私人飞行驾驶执照,并于1969年拥有了一架自己的私人飞机。

周晖记得郭芹带的生活用品显然更“高级”“更充分”,“她贡献出一块很漂亮的条纹布作窗帘,让女生宿舍顿时蓬荜生辉、雅致温馨了许多。她不计较我们用她的东西,我们很愿意用她的木制天蓝色衣架,这些衣架都是舶来品,就是在北京家里也没用过这么漂亮的衣架……”郭芹离开北京之时,李佩因为在重庆(白区)工作和美国留学的经历,已经被作为“特务”而“隔离审查”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牛棚里。1968年10月3日,郭永懷离开北京赴青海核试验基地,一家三口从此天各一方。到农村后,郭芹开始过“生活关”和“劳动关”,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对她来说尤其艰难痛苦,从小家里就有洗衣机的她不会洗衣服,也不会做饭,曾经委屈得号啕大哭,写信给父母诉苦。

1968年10月20日,郭永怀在回信中说:“上礼拜接到妈妈的一封信,知道你一些情况……你这次听主席的话,坚决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这是很对的,但同时也必须认识,这条路对你来说困难还是很多的,必须本着主席的教导,要有百折不挠的意志去克服困难,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胜利一定是属于你的。”而在11月3日给郭芹的信,则是迄今为止发现郭永怀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有一段:“布鞋暂没有,你是否画个脚样寄来?待有了货一定买。这里有一种翻皮棉鞋,本想代你买一双,因为尺寸没有,没敢买。”

郭芹为什么没有请在北京的母亲买鞋,却烦劳万里之遥、日理万机的父亲呢?因为母亲在“隔离审查”中,失去了人身自由。

父亲牺牲

一个月之后,1968年12月5日,郭永怀乘坐夜航班机———一架伊尔14小飞机———返回北京,凌晨5时左右,飞机在北京上空降落时失事,郭永怀和警卫员牟方东牺牲。

12月7日,郭芹所在生产大队接到北京国防科委电话,告知郭永怀飞机失事的消息。郭芹到公路上拦截长途汽车到县里,再从县里乘车到洮南赶火车回北京。12月25日,郭永怀被追认为烈士,追悼会在北京八宝山举行。

张可文是钱学森在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第一任秘书,她在一篇文章中回忆了当时的情形:“记得那天在八宝山召开郭先生的追悼会,那时李佩先生还在受严重的政治审查。我特意到第一休息室去找她,发现她正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我知道在场有好几位是她的亲人和知音,他们也正在活活地受着煎熬,他们多么想坐在她的身旁来分担她的痛苦和迷茫。但是不能……”

追悼会后,有关方面询问李佩:作为烈士家属,是否有需要照顾的地方。倔强的李佩回答说:“我们不需要同情!”结果是,1969年初春,郭芹回到了插队的地方,李佩回到科大,继续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

失去的十年

十年“文革”,耽误整整一代中国青年人的黄金学习时光,其中包括五十年代回国的留美学者的第二代,比如钱永刚、钱永真兄妹以及郭芹等。这些当年父母们的“小甜心”,在生命成长最重要的岁月里,被迫离开学校,与父母分离。

钱永刚在回忆父母的文章中写道:“我38岁那年,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系读研究生。在学院的图书馆前,我看到奠基石碑上刻着图书馆建馆的时间:1966年。注视着这个年份,我心里顿生感慨:我来晚了!如果爸爸不回国,我可能18岁就进入这个图书馆大门了,早20年入学,我是不是会比现在优秀一点呢?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紧赶慢赶,一直很努力。我从未对父母说起过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感慨,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对于回国的决定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文革”中面对子女失学,可能没有人知道钱学森、郭永怀的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惶恐和煎熬。钱永刚记得,1955年9月,全家在回国途经菲律宾马尼拉时,一位华侨林孙美玉来看望父亲。当得知她是高中教师时,钱学森说:“非常好,中小学教师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基础。青年是社会的未来,他们必须受到教育,以培养他们的潜能和创造力……基础非常重要,培养好年轻人是一个国家进步的基础,不要瞧不起你的工作,你是在塑造年轻人的灵魂。”

17岁的郭芹正在人生求学的黄金岁月,迫切需要父母的庇护和指引,她却经历父亲牺牲,母亲被隔离审查的现实,在遥远寒冷的内蒙古乡下,这个曾经娇生惯养的女孩儿是怎么熬过这一段艰难时光,她将自己的手风琴带回了知青点,成为她解除身心压力的精神依托。然而,她的健康还是受到了损害。1970年,郭芹病退回北京,以烈士子女的身份进入父亲的单位“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工作,在这里,她和同龄的李伟格成为一生挚友。

消逝在风中

郭芹回到北京时,她的家已经住进了力学所另外三户家庭,她只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寝室,而李佩已于1970年随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搬迁到安徽合肥,住集体宿舍,仍然接受审查,不能回北京看望病中的女儿。直到1973后,李佩才被允許春节时回北京探亲。

王永光是在力学所乐队认识郭芹的,当时他和郭芹、沈青组成了乐队的手风琴组,他曾陪郭芹专门买了一架“鹦鹉”牌120贝司四排簧的手风琴,三人在乐队合作中结下深厚友谊。1996年初夏,身患重病的郭芹在北京家中托沈青为她保管手风琴,希望自己病好后再继续演奏。

1996年国庆节,李佩将郭芹从医院接回家中,郭芹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躺在床上将年迈的母亲托付给王永光和李伟格。王永光说:“这一嘱托使我与李伟格同样感到郭芹对母亲的眷恋,11月8日,郭芹走完了她年仅四十五岁的人生旅程,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骨灰撒在昆明湖中。

边东子是郭芹儿时的朋友,两家同在中关村13号楼,他记得郭芹在父亲去世后,常常在钢琴上弹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在他最后一次见到病重的郭芹时,郭芹对他说:“写写我爸爸吧!”李伟格谨守诺言,几十年如一日陪伴照顾李佩的工作和生活。

优美的琴声

从郭芹到钱永刚,他们的父母在战争年代赴国外留学,成为各自所在领域的佼佼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年幼的他们随父母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史无前例的各种政治运动剥夺了他们青年时期的求学机会,留下一生遗憾。改革开放后,这些子女大部分回到了美国,但他们的成就难以超越父辈。

2015年,我因写李佩先生的文章,曾在电话里向她询问一些事件的细节。令我万分吃惊的是,98岁的李佩对四十年代在重庆工作、五十年代在美国留学时的一些事件、人物姓名有清晰的记忆,当她看见自己和邓发、陈家康、朱学范1945年在埃及的合影时,她清楚地讲过当时帮邓发办护照的经历,但她却完全记不起自己在美国住了近10年的家的情形,看到1952年全家在家门口的照片,也说这不是自己的家;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的独生女儿郭芹的生日和忌日。也许,因为回忆太痛苦,她选择了遗忘吧。

王永光一直保存着郭芹的手风琴,在自己年逾古稀之后,他和李伟格商量:该怎么保存郭芹的手风琴。在郭芹逝世二十周年之际,王永光将郭芹的手风琴、连同当年的购琴发票、使用说明书以及郭芹用过的曲谱,送至郭永怀在力学所的办公室,他说:“让女儿以‘优美的琴声永远陪伴在慈父的‘身边。”

这显然是一种绝佳的安排!至此,我顿感释然!

(本文有删节)据《知识分子》等王丹红文图片提供:李伟格郁百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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