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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焦虑、信号传递与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战略安抚*

2020-05-14曹德军

国际安全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睦邻安抚东南亚

曹德军

【内容提要】 对于崛起的中国而言,采取系统性战略安抚,树立自我克制的负责任大国形象有助于赢得周边国家信任。然而,在二十多年睦邻外交实践中,东南亚国家始终对崛起的中国的意图感到焦虑,这种担忧因地理邻近性与实力不对称而变得更加敏感。2008年以来,东南亚国家对中国“核心利益”话语、逐步增多的外交制裁以及多边倡议给予了较大关注。面对东南亚国家上升的安全忧虑,中国外交主动释放安抚信号增信释疑。与强制策略不同,安抚策略关注如何从正面激励换取他国的信任。立足于对现有文献的批判性整合,重新梳理善意信号的呈现形式(情感—物质)与成本来源(内生—外生)两大维度,可以从逻辑上生成四种睦邻安抚信号的表达路径:睦邻话语、相互依赖、无私援助与制度约束。面对中国的吸引与安抚,东南亚国家也会主动进行试探与甄别,以讨价还价、社会化、对冲试探和制度牵制四种方式,对中国释放的安抚信号进行评估。由于安抚信号的可信度评估具有主观性,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安抚信号存在不同理解,中国外交需换位思考并理解东南亚国家的试探心理。

冷战结束以来,武力强制的成本越来越高。①唐世平:《我们时代的安全战略理论:防御性现实主义》,林民旺、刘丰、尹继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235页。在大国无战争的时代背景下,非强制手段成为大国塑造他国认知、提升国际领导力的重要方式。②杨原:《崛起国如何与霸权国争夺小国?基于古代东亚历史的案例研究》,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2期,第28-54页;顾炜:《地区战略与大国崛起时对周边小国的争夺:俄罗斯的经验教训及其对中国的启迪》,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1期,第42-62页;李少军:《大国何以开展小国外交》,载《社会观察》2013年第12期,第40-41页。依靠战略安抚与软实力感化,而非通过武力威胁和强制施压,成为和平外交的题中之义。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外交积极践行睦邻友好战略方针,向周边邻国反复承诺将坚守和平发展战略不动摇。然而,在中国善意安抚的同时,东南亚国家的焦虑情绪并未缓解。不少东南亚国家担忧,在未来某个时刻,一个更加强大的中国是否会背弃之前许下的和平承诺。③Denny Roy, “Southeast Asia and China: Balancing or Bandwagoning?”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 27, No. 2, 2005, p. 310.实际上,意图不确定与实力不对称的双重压力,加剧了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安全焦虑。从信号理论角度来看,中国对东南亚国家展开的“魅力攻势”④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06; Evan S. Medeiros and M. Taylor Fravel, “China’s New Diplomacy,” Foreign Affairs, Vol. 82, No. 6, 2003, pp. 22-35.与战略安抚,集中体现了中国传递良性意图的努力。为了降低中国崛起可能带来的冲击,中国向周边邻国释放了大量安抚信号:从“睦邻、安邻、富邻”的情感性话语,到中国—东盟自贸区的经济互惠安排;从解决南海问题的“双轨制”安全倡议,再到建立中国与东盟“命运共同体”的战略性设想,中国安抚邻国的外交实践已然积累了丰富案例,但学术界对外交安抚的类型与路径的分析仍显不足。基于此,本文借鉴信息经济学框架,探讨在权力转移背景下中国外交如何有效传递睦邻信号以安抚东南亚国家这一问题。

一 中国崛起与东南亚国家的安全焦虑

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崛起”便引发国外学术界和政策界的持续争议,关于中国崛起的争论焦点集中于“如何识别中国意图”。⑤John J.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Norton, 2001, pp. 2-5;Denny Roy, Return of the Dragon: Rising China and Regional Secur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1-20; John Mearsheimer, “Why China’s Rise Will not be Peaceful,”http://mearsheimer.uchicago.edu/pdfs/A0034b.pdf.综合而言,由信息不对称引发的意图不确定以及由实力不对称引发的安全敏感,是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崛起深感焦虑的两大主因。一方面,作为毗邻中国的地缘板块之一,东南亚地区对中国崛起的“冲击”感受格外明显。如何保存自身利益的同时又不触怒大国,这是东南亚国家普遍面临的难题;另一方面,中国周边的东南亚邻国与中国实力差距显著,而中国崛起进程又加剧了实力不对称。

(一)崛起中国的意图不确定

意图作为一种私有信息(即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信息),难以直接观察,只能借助行动与话语进行推断。在无政府状态下,识别他国意图困难重重。一个声称会采取威胁与惩罚的国家,可能仅仅是在虚张声势;一个信誓旦旦会遵守和平约定的国家,可能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意图伪装者。实际上战略不信任、无政府结构与意图识别困难很容易引发相互猜疑的恶性循环:意图识别困难与无政府结构可能导致国家间信任困难,而信任不足则会让意图识别更加困难,反过来这又会进一步加剧无政府状态以及安全焦虑。为了获得对方信任,崛起国需要主动走出第一步,释放善意信号。在权力转移背景下,东南亚国家对中国意图担忧与其说是“高度恐惧”,不如说是“模糊焦虑”,其焦虑体现为对中国实力投射的担忧,主要观点如下:①相关争论的详细内容请参考如下文献:Alastair Iain Johnston, “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7, No. 4, 2013, pp. 7-48; Nien-chung Chang Liao, “Winds of Change: Assessing China’s Assertive Turn in Foreign Policy,” 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Vol. 53, No. 6, 2018, pp. 880-895; Nien-chung Chang Liao, “The Sources of China’s Assertiveness: The System, Domestic Politics, or Leadership Preference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2, No. 4, 2016, pp. 817-833。

1. 中国重新界定“核心利益”的行动传递出“威慑与威胁”信号

东南亚国家部分舆论认为,自 2008年以来,“核心利益”一词在中国官方文件和国家媒体中越来越频繁出现。②Michael D. Swaine, “China’s Assertive Behavior, Part One: On ‘Core Interests’,” China Leadership Monitor, No. 34, February 2011, pp. 1-25.中国将核心利益视为“红线”,一旦被侵犯,中国有权“通过军事和其他强硬手段进行报复。”③Kai He and Huiyun Feng, “China’s Bargaining Strategies for a Peaceful Rise: Successes and Challenges,” Asian Security, Vol. 10, No. 2, 2014, pp. 168-187; Willy Lam, “China Deploys Pugilistic Foreign Policy with New Vigor,” China Brief, Vol. 12, No. 12, June 22, 2012, http://www.jamestown.org/programs/chinabrief/single/?tx_ttnews[tt_news]=39,525&cHash=c984ccebd56af95c784351efa135 0997#. VKtOAMndXhA.这让东南亚国家容易联想到:既然中国的“核心利益”是不允许谈判的,必要时以武力捍卫,那么在南海等重要问题上中国是否也会援引“核心利益”的说辞进行“威胁”?中国对“核心利益”的不妥协态度是捍卫主权的防御性姿态,而充满焦虑的东南亚国家却感到紧张与担忧。①Jinghan Zeng, Yuefan Xiao and Shaun Breslin, “Securing China’s Core Interests: The State of the Debate in China,”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1, No. 2, 2015, pp. 245-266.

2. 中国似乎在对外争议中越来越频繁地使用制裁手段

有些东南亚国家认为在2008年之前,中国一般只在台湾、新疆与西藏等领土主权问题上采取有限的经济制裁,但是似乎随着中国经济优势不断扩大,其使用经济制裁的频率与范围也在逐步扩大。②Gregory T. Chin, “China’s Bold Economic Statecraft,” Current History, Vol. 114, No. 773,2015, pp. 217-223; James Reilly, “China’s Unilateral Sanction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35,No. 4, 2012, pp. 121-133.例如,2010年,中国因诺贝尔和平奖的政治原因制裁了挪威;2012年,因东海钓鱼岛与南海黄岩岛领土争端,分别对日本和菲律宾采取激烈的贸易制裁和旅游准入限制;2016年,中国对国际法庭就中菲南海仲裁案的裁决结果表达“不参与、不接受、不承认”的立场,被部分舆论解读为“大国的强硬”;③Richard Q. Turcsányi, Chinese Assertivenes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Power Sources,Domestic Politics, and Reactive Foreign Policy, Cham, Switzerland: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2018, pp. 119-120.2017年,因韩国政府执意部署“萨德”系统,④“萨德”系统即“末段高空区域防御系统”(Terminal High Altitude Area Defense),英文缩写为“THAAD”。使得韩国企业“乐天集团”遭致中国全民抵制。当崛起的中国越来越频繁利用经济优势来实现政治目标时,部分东南亚国家难免开始对中国和平承诺与睦邻安抚产生疑虑。

3. 中国倡议新多边规则的行动被地缘政治化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在国际需求与中国自身利益推动下,中国开始扮演更加积极自信的改革倡议者角色。2013年以来,中国发起“一带一路”倡议,主导创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丝路基金、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上海合作组织开发银行等新兴国际金融机构,这些补齐全球金融治理短板的做法既得到国际社会称赞,也被部分舆论扭曲为“具有政治与安全野心的霸权扩张”。⑤John J. Mearsheimer, “The Gathering Storm: China’s Challenge to Us Power in Asia,”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3, No. 4, 2010, pp. 381-396; Kai He and Huiyun Feng,“Debating China’s Assertiveness: Taking China’s Power and Interests Seriously,”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49, No. 5, 2012, pp. 633-644.中国的多边倡议也存在被污名化的风险。

(二)东南亚国家的敏感心理

东南亚是位于中国最邻近的周边区域,在历史上与中国有着复杂的互动经历,当前其与中国既有广泛利益合作又有严峻的利益冲突,这种复杂局面使得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而这种敏感心理也会进一步加剧焦虑情绪。在国际政治竞争中,强者关注地位,弱者关注强者;较弱的一方由于有更大比重的利益关切,因而会更加重视强国的意图。然而,强国却容易忽视小国的需求。信息不对称与实力不对称使得东南亚国家对中国战略意图高度敏感。

对于东南亚中小国家而言,中国块头大、地理临近,而又难以捉摸。①Ang Cheng Guan, Lee Kuan Yew ’s Strategic Thought,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 98.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就曾多次表示:“中国有时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在别国眼中有多强大”。②李显龙:《中国不知道别国眼中自己多强大》,观察者网,2012年 9月 3日,http://www.guancha.cn/Neighbors/2012_09_03_94989.shtml。这种认知差异未必是中国意识不到自身的强大,而更体现的是患有“小国综合征”的东南亚国家的敏感心理。正如伊万·萨维奇(Ivan Savic)等人指出,并不是能力或意图本身,而是能力差距带来的恐惧感(fear)容易造成周边国家对崛起国的不信任。③Ivan Savic and Zachary C. Shirkey, Uncertainty, Threat,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Implications for Southeast Asi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 2.在睦邻外交框架下,中国积极释放战略安抚信号,但东南亚国家却对中国的承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如果一个强大的中国缺乏有效制约,谁又能确保其承诺具有真正的可信度?

二 信号理论视野下的战略安抚

从信号角度理解战略安抚,可以为外交决策研究提供新的视角。根据信息经济学理论,信号互动至少包括信号传递者(sender)和信号接收者(receiver)两方。在不对称信息状态下,信号传递者首先主动传递信号,然后信号接收者努力观察对方言行并从中捕获和识别可靠信息,依此推断对方不可观察的意图。这里,信号(signals)是指行动者传递意图之明确或含蓄的行动或声明。④A. Michael Spence, “Signaling in Retrospect and the Informational Structure of Market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 92, No. 1, 2002, pp. 434-459.作为信号传递者,中国在传递信号(signaling)前会估计东南亚国家的反应;而作为信号接收者,东南亚国家在甄别(screening)中国意图前也会试探和检验信号的可信度。

(一)安抚信号传递善意

任何理性选择背后都隐藏着明确的意图,然而意图不可观察,且具有可变性。不可观察是指东南亚国家很难把握中国的真实想法,意图是典型的私有信息,一方无法完全清楚另一方到底在想什么。可变性是指,意图作为主观要素,会依据内外环境变化而不断改变。即使崛起国今天恪守诺言,但在未来仍可能改变意图。据此,国家之间意图的不可观察性与可变性强化了信任风险。当然,尽管意图识别困难,但并不代表没有识别的可能。在国际战略领域,传递信号(signaling)就是解决意图识别难题的重要方式。在信息不对称条件下,传递信号是主动向对方展示自我特征与意图的行动与话语,旨在塑造对方主观认知。作为传递意图的主要媒介,信号将内隐的意图特征外显化,这样他人就可以通过观察信号来推测意图。①与信号相关联的另一个概念是“标志”(indices),它是行动者不可改变或改变成本极高的信息。参见 [美] 罗伯特·杰维斯:《信号与欺骗:国际关系中的形象逻辑》,徐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5页。

展示国家意图的外交信号,可以分为安抚信号与强制信号两大类。与强制不同,安抚信号通过从正面激励(展示善意)来换取他国的信任,其特征在于:其一,“安抚”是指一系列降低对方焦虑与增加彼此信任的言行。安抚(Reassurance)②在人际心理学中,安抚(stroking)是一种亲密的身体接触,也可以泛指任何认可他人存在的行为。艾瑞克·伯恩(Eric Berne)根据安抚的效果将其分为正面安抚与负面安抚,前者是可以让对方体验到愉快感觉的积极言行,后者是让对方产生痛苦甚至不愉快感觉的消极言行。两种安抚都可以满足人们被认可的心理需求。需要说明的是,与人际心理学意义上的情感“安抚”不同,战略安抚关注外交层面的战略互动。参见 [美] 艾瑞克·伯恩:《人间游戏:人际关系心理学》,刘玎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Eric Berne, Transactional Analysis in Psychotherapy: A Systematic Individual and Social Psychiatry,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1。也称“再保证”“示善”或“放心/安心”,是国际关系中说服对方相信自己良性意图的战略。一般而言,强制性信号依赖于消极的威胁,而安抚性信号依赖于积极的善意,是对对方的正向吸引。③Gregory G. Holyk, “Paper Tiger? Chinese Soft Power in East Asia,”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26, No. 2, 2011, pp. 223-254; 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中国睦邻外交致力于展示和平善意,意味着要努力在东南亚国家心目中树立“安心和善的邻居”的形象。

其二,安抚信号是一种积极的合作邀请,是一种合作许诺(promise)。安抚通过话语或行动使得对方放心或不再担心,以获得信任。④Alexander Greenfield Liebman, The Timing of Power: Threats, Assurances, and Expanding Interests, Ph. D. Dissert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2009, p. 18.唐世平教授认为,战略安抚通过展示一种合作姿态向他国展示善意,其本质是希望得到对方积极回应的让步、吸引与合作邀请。如果另一方不愿意冒风险进行积极回应,那么善意信号传递就会失败。为了避免受骗,信号接收者需要在收益与风险之间不断权衡。①唐世平:《我们时代的安全战略理论:防御性现实主义》,林民旺、刘丰、尹继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页。因此,安抚信号的可信度需要长期反复博弈才能确立。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睦邻示善实践进行了二十多年,长期博弈有助于东南亚国家反复观察与试探中国诚意,中国也会更加有耐心地将安抚战略贯彻下去,有利于避免短期博弈中的机会主义冲动。

(二)安抚信号的形式与成本

在权力转移的背景下,如果崛起国不能提供可信的保障与承诺,那么霸权国与邻国将很难放心,它们有可能因担心崛起国事后违约,提前对崛起国进行制衡。换言之,在崛起前、崛起中以及崛起后,崛起国都需要不断作出可信承诺,以安抚国际社会的忧虑。综合现有外交信号文献可以发现,主流理论大多围绕两条主线探讨外交信号的可信度问题:第一条线索是行动与话语的关系,涉及外交信号的形式问题;第二条主线则围绕信号的成本问题展开,成本高昂信号被认为更具可信度,而低成本与无成本信号常常受到忽视。

1. 行动信号与话语信号

在理性主义者看来,信号接收者只关注对方做了什么,而不是听对方夸夸其谈。由于安抚保证需要事后才能兑现,因此事前的话语宣誓被理性主义者视为廉价话语(cheap talk),缺乏可信度。例如托马斯·谢林(Thomas Schelling)就将安抚话语视为一种花言巧语的“虚假承诺”。②Thomas Schelling, Arms and Influe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6, p.150.与之类似,爱德华·卡尔(Edward H. Carr)也指出在现实利益诱惑与无政府结构压力面前,安全自助的国家往往会沦为“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strong words and weak action)”。③参见 [英] 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现实主义的逻辑认为,在尔虞我诈的国际关系中,外交政策宣示与领导人讲话都是清谈,尤其是来自崛起国的“欺骗性修辞”(Deceitful Rhetoric)在历史上比比皆是。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指出,不论中国的外交话语是如何地热爱和平,作为修正国它不可避免地要追求自身权力最大化,为了这种目标崛起国最终会变得咄咄逼人,而话语上的仁慈虚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因而,利用甜蜜话语麻痹对手,或者通过释放外交话语信号迷惑对方,正是修正主义国家或机会主义国家惯用的欺骗伎俩。①John J. Mearsheimer, Why Leaders Lie: The Truth about Lying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5.

话语信号之所以不可信,是因为它缺乏必要约束,欺骗门槛很低。国际政治中的话语欺骗形式多样,例如说谎(lying)、粉饰(spinning)或模仿(Mimicking)、“故意掩蔽”(concealment),②说谎指主动通过虚假陈述以期望他人信以为真,将听众认知导向与事实不符的方向;粉饰是通过片面强调事情的某些方面以实现利己目的;隐瞒则是将可能损害或削弱自身利益的信息秘而不宣。参见李永成:《国内政治、对外政策与美国外交谎言:兼及发展中美关系的若干问题》,载《外交评论》2017年第2期,第113-134页。都可以传递虚假信号,如果信号接收者具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就可能被语言欺骗。理性主义者批评外交话语的伪善性,否认了话语信号的意义。③Paul Ekman, Telling Lies: Clues to Deceit in the Marketplace, Politics, and Marriage,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1992, p. 6.而实际上,行动与话语都可以成为外交信号的来源,信号接收者不仅要“观其行”,也会“听其言”。话语也能发挥塑造对方认知的功能,崛起国的行为(怎么做)与话语(怎么说)都能影响他国的主观感知,他国会据此推测崛起国的意图(怎么想)。在外交实践中,国务家们进行面对面的交流被视作是一种极为重要外交沟通手段。心理学研究表明,面对面沟通有助于双方准确识别彼此意图,因此,重在“说服”的外交沟通离不开话语。④Seanon S. Wong, “Emotions and the Communication of Intentions in Face-to-face Diplomacy,”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22, No. 1, 2016, pp. 144-167.

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对理性主义分析仅仅关注行动的做法给予了批评,他指出,如果外交话语没有作用,那么每个国家之间为何又如此重视对方说了什么?……行动本身并不比话语更清晰,实际上话语也是有成本的,决策者经常要为其话语付出时间、精力和其他政治资源上的代价。⑤[美] 罗伯特·杰维斯:《信号与欺骗:国际关系中的形象逻辑》,徐进译,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17年版,第14-25页。罗珊娜·麦克马纳斯(Roseanne W.McManus)也发现,领导人话语中的决心说辞(statements of resolve)将直接强化外交信号的可信度,话语可以塑造信任。⑥参见 Roseanne W. McManus, Statements of Resolve: Achieving Coercive Credibility in International Conflic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丹·伍德(B. Dan Wood)则发现,领导人的外交话语,其实已经改变了对方心理。⑦参见 B. Dan Wood, Presidential Saber Rattling: Cause and Consequences,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在重复互动约束条件下,外交声明可以传递可信信号。常见的外交话语信号传递通道有:领导人公开言论、情报部门收集、他国信息交换和国家官方媒体,特别是那些被反复一致表达的话语具有塑造预期的力量。①参见 Clayton Lynn Thyne, Cheap Signals, Costly Consequences: How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ffect Civil Conflict, Ph. 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Iowa, 2007; Clayton L. Thyne,How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ffect Civil Conflict: Cheap Signals, Costly Consequences, New York:Lexington Books, 2009, p. 75。

2. 昂贵信号与廉价信号

在信号成本问题上,学术界广泛采用的划分方法是区分空谈(cheap talk)与昂贵信号(costly signals)。空谈的话语缺乏内生约束与外生约束;昂贵信号则因为投入较高成本,可以将诚意者与非诚意者区分开来。②A. Michael Spence, Market Signaling: Information Transfer in Hiring and Related Screening Process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 pp. 5-8.如果信号成本低廉,那么对方很难从中推测意图。例如希特勒可以很轻易宣称自己将维护和平,这种口吻跟英国首相张伯伦的表达一样,而且前者更加能言善辩,结果能言善辩者反而是一个欺骗高手。引入昂贵成本就可以威慑一部分欺骗者,当成本足够高时,欺骗者会望而生畏,由此成本成为一道筛除欺骗者的防御机制,剩下来坚持进行昂贵信号传递的行动者的可信度则大大提升。

在国际关系文献中,詹姆斯·费伦(James D. Fearon)首次明确将展示意图的昂贵信号分为两类:一类是“捆绑双手”(tying hands)战略,以自我束缚的方式展示诚意。③参见 James D. Fearon, Threats to Use Force: Costly Signals and Bargaining in International Crisis,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992; Andrew H. Kydd,Trust and Mistru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张廖年仲:《敌对国家如何建立互信:昂贵信号模式》,台湾“国立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这种做法是通过限制自己的选择空间来展示诚意。当承诺者主动自我束缚时,其守诺的可能性会大于其不受约束的状态。另一类释放昂贵信号的方式是投入“沉没成本”(sinking costs),即投入大量前期成本使撤销承诺对自己变得不利。安德鲁·基德(Andrew Kydd)认为,昂贵信号是信任运作的必要条件,内生与外生约束越多,信号传递者越不容易进行欺骗。④Andrew Kydd, “Trust, Reassurance, and Cooperatio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54,No. 2, 2000, p. 333.与之类似,简尼斯·斯坦因(Janice G. Stein)也提出“不可撤销的承诺”是一种可信的安抚信号,因为“不可逆转的”(irreversible)信号最昂贵,也最考验诚意。⑤Janice Gross Stein, “Detection and Defection: Security ‘Regimes’ and the Management of International Conflict,”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 40, No. 4, 1985, pp. 599-627.

当然,对于昂贵信号的内涵与成本门槛,学术界还存在诸多争论。首先,成本如何界定具有主观性,不存在既定的昂贵标准。理性主义路径下的昂贵更多的是物质投入。然而引发争议的是,昂贵与廉价的界定本身是主观的。某种行动对特定类型的行动者而言是低成本的,而对另一种类型的行动者来说却是昂贵的。其次,成本只是可信度的条件之一,对方能否准确、及时、恰当地理解这些信号,也是影响可信度的另一大条件。“准确”意味着不带有任何偏见与先入为主的错误知觉;“及时”意味着当信号发出者连续努力释放善意时,信号接收者要给予必要的回应,而置之不理则会引发进一步误解;“恰当”意味着回应示善者的安抚信号需要平衡收益与风险,过度冷淡与过于热情都是有风险的。再次,如何评估可信度,受感性因素影响,经济学意义上的“成本”仅仅只是一个理性概念。认知心理学研究则表明,在现实世界中许多领导人十分依赖他们的第一印象与情绪,并将面对面互动留下的印象作为判断对方是否真诚的重要指标之一。而在有些条件下,无成本的信号表达(比如情绪传递)则更有效。①Joseph P. Forgas, Martie G. Haselton and William von Hippel, eds., Evolution and the Social Mind: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and Social Cognition,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 2007, pp. 34-37.在危难时刻,及时与温情的话语有时比黄金更可贵,可信度并不总是与物质性“成本”有关。②Todd Hall and Keren Yarhi-Milo, “The Personal Touch: Leaders’ Impressions, Costly Signaling, and Assessments of Sincerity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6,No. 3, 2012, pp. 560-573.

三 中国战略安抚的信号可信度分析

如上所述,主流外交信号分析主要关注两大维度:行动—话语维度与昂贵—廉价维度。第一种维度,将信号呈现形式分为情感话语和物质行动,强调“听其言,观其行”;第二种维度,对信号成本进行昂贵与廉价区分。实际上,现有文献的信号划分存在诸多逻辑上漏洞,需要进一步反思。本文将在批判整合基础上,主张超越简单的“行动—话语”、“昂贵—廉价”逻辑,提出“善意呈现形式”与“信号成本来源”分类维度。立足新的分类标准,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战略安抚信号存在四种基本形式,每种安抚信号具有不同的可信度逻辑。四种安抚信号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作为一种组合策略,中国对东南亚的睦邻外交同时包含这四种安抚形式。

(一)安抚信号的类型化

针对主流文献的局限性,本文对信号分类逻辑进行适度修正。首先,进行“话语—

行动”二分法并不能区分善意的呈现形式,有些善意表达即是行动也是话语,但它们要么是情感性形式,要么是物质性形式。①[美] 罗伯特·杰维斯:《信号与欺骗:国际关系中的形象逻辑》,徐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情感性安抚是一种令人暖心的姿态,可增进对方的情感依恋,例如微笑、主动伸出援助之手,都可以传递温暖人心的善意。物质性安抚是一种令人安心的风险投入,通过重大实践来赢得对方信任。情感性感动与物质性交换,构成中国善意呈现的基本形式,两者都是积极让步的安抚姿态。其次,“廉价—昂贵”二分法关注了信号成本,但没有分析成本来源问题。关于“沉没成本”(sinking costs)和“束手信号”(tying hands)的二分法,从时间上区分了“事前”与“事后”成本,但并没有指出这些事前事后成本来自于哪里。②James D. Fearon, “Signaling Foreign Policy Interests: Tying Hands Versus Sinking Costs,”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41, No. 1, 1997, pp. 68-90.概言之,“沉没成本”信号的基本特征是:成本发生在事前,属于前期风险投资;成本来源于信号传递者的投入,即无论信号接收方如何反应,“沉没成本”都内生于信号传递者的行动。“束手信号”的基本特征是:成本发生于事后,取决于未来是否兑现;成本来源于外部制约,违约将遭到外在其他行动者的惩罚。这样,信号成本不仅是时间性的(事前—事后),且其来源也可分为内生性与外生性的。③Kai Quek, “The Existence of Four Costly Signaling Mechanisms,” Working Paper,https://ppa.hku.hk/pdf/CSM_Paper.pdf.早在20世纪70年代,著名经济学家迈克尔·斯宾塞(Michael Spence)就认为,要区分内生于信号传递者的信号成本与外生于市场结构的信号成本。④迈克尔·斯宾塞据此区分了“外生昂贵信号”(exogenously costly signaling)与“相机契约”(contingent contract)。“相机契约”指的是,当事人一方是否履行义务有赖于偶然事件是否出现,比如保险合同、抽奖合同等,成本取决于一种随机偶然的结果。“外生昂贵信号”的成本外在于信号传递者,由信号接收者或第三方行动者决定;“相机契约”是指买卖双方因事制宜地制订的条款,成本内生于信号传递过程之中。参见 Michael Spence, “Job Market Signaling,”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 87, No. 3, 1973, pp. 355-374; Michael Spence, Market Signaling: Informational Transfer in Hiring and Related Screening Process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3-20。简单来说,内生性成本源于自律,取决于信号传递者自己的言行;外生性成本源自他律,取决于外部制约。⑤James Fearon, “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88, No. 3, 1994, pp. 577-592; Michael Tomz, “Domestic Audience Cost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 Experimental Approach,”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 61, No. 4, 2007, pp. 835-836.由此,按照善意呈现形式(情感性—物质性)与成本来源(内生性—外生性)两大维度,可以划分四种安抚信号类型(参见表1):

表1 中国睦邻安抚信号的类型化

1. 睦邻话语:善意呈现以情感性感动为主 成本内生于安抚行动本身

国际关系不是一个无声的世界,而是充满各种语言交流和话语博弈的舞台。如果你想影响一个人,那么你必须触及其情感。①W. Russell Neuman, George E. Marcus, Ann N. Crigler and Michael MacKuen, “Theorizing Affect’s Effects,” in W. Russell Neuman, George E. Marcus, Ann N. Crigler and Michael MacKuen,eds., The Affect Effect: Dynamics of Emotion in Political Thinking and Behavio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pp.1-20.在对话情景中,人们具有一定程度的“移情”(empathy)能力,每个人可以理解其他参与者的愿望和需要,从自己之外的角度思考问题。话语是一种参与者用来牟取自己利益的战略手段,重在“说服”。②赵晨:《协商还是博弈?——对“欧洲制宪会议”的考察》,载《欧洲研究》2007年第5期,第41-55页。对战略安抚而言,如果能够成功建立起一种共享的情感纽带,将安抚者与受抚者联系在一起,将情感性的微笑姿态与信任友善联系在一起,这就有助于提升睦邻承诺的可信度。中国长时间坚守的睦邻外交实践,不仅有物质利益性成本投入,也存在精神情感性成本投入。换言之,不仅在物质利益上“让惠”,还在精神情感上“让仁”。在中国睦邻话语中,“相互尊重”“友邻”“一家亲”“命运相连”“一衣带水”“好朋友”“好邻居”“好伙伴”“亲诚惠容”以及“命运共同体”等情感性话语,意在提升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情感认同与身份共鸣。

2. 互惠依赖:善意呈现以物质性形式为主 成本内生于安抚行动本身

相互依赖是指信号传递者与信号接收者彼此利益联结、相互影响。在相互依赖的关系中,互动双方都因脆弱性与敏感性而承担违约的代价,因此利益相互制约有助于理性双方达成基于收益计算的信任。③[美] 罗伯特·基欧汉、约瑟夫·奈:《权力与相互依赖》,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14页。关于相互依赖与信任的关系,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曾进行过相关论述,他指出:“亲社会行为导向深度合作,这种合作含蓄地接受了集体身份,其行动好像是对他人的关心,即便是在一开始自我的行为是出于自私考虑的。自我的行为向他者发出的信号是:我希望你也以同样的行动进行回报。如果对方回报,则这份信任感就会加强。”①[美] 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336页。和平崛起意味着中国致力于塑造一个仁慈的、爱好和平的、富有建设性的角色。为避免历史上其他崛起大国对世界造成的负面冲击,中国希望自己的和平发展能给世界,特别是周边国家带来正能量和积极收益。通过高密度的经贸合作互动,中国已经与东南亚国家形成高度连体的经济关系,而目前中国与东盟互为最大贸易伙伴,充满巨大势能的中国经济会通过经贸让利让惠等物质性措施,让东南亚国家感受中国的和平诚意,展示崛起红利。

3. 无私援助:善意呈现以情感性方式为 成本外生于对方的评价

援助外交通过展示软实力赢得友谊,最能体现安抚方的情感性诚意。由于援助的效果取决于被援助方的感受与评价,因而安抚信号的成本源于外在的声誉评价。“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中国对外援助的言辞和实践,不仅为国家利益服务,也为塑造积极的国际形象服务。在对东南亚援助问题上,中国长期以来作出了很多承诺,也兑现了很多承诺。随着中国崛起进程日益深入,中国对软实力的强调与需求也被称为一种新的周边战略。②Wang Jian, “Introduction: China’s Search for Soft Power,” in Wang Jian, ed., Soft Power in China: Public Diplomacy through Communic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 1.在日常情境下,崛起国的睦邻承诺主要体现在其能否及时承担区域责任、作出赢得人心的贡献。除日常援助之外,患难之际伸出援手更可展示情感善意,这种善意一旦被接纳,就转化为外在的声誉评价。例如,在1997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时期,中国不仅承担了负责任大国责任,而且积极帮助东南亚国家纾困解围,发挥了援助政治的情感安抚效力。

4. 制度束缚:善意呈现以物质性方式为主 成本外生于安抚行动

通过赋权第三方强制保证协议实施,或者提升观众成本与制度压力等方式,有助于将不确定因素约束在可控、可预期的范围内,因此制度网络能够缓解信号接收方“被欺骗”的恐惧。因为,制度作为一种外部约束能够揭示私有信息,通过议题关联提升违约成本,使国家以制度为平台建立协调的焦点。③Robert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tate Power: Essay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Boulder, Colo.: Westview, 1989, p. 163.通过一个外在的约束或压力使得承诺符合激励相容条件,制度安排就经常成为确保可信承诺的装置。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约翰·伊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指出,大国选择“制度锁定”可以降低小国的担忧。①[美] 约翰·伊肯伯里:《美国无敌:均势的未来》,韩召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170页。作为物质性的安抚行动,制度约束是强化信号可信度的保障机制之一。②Barry Nalebuff, “Rational Deterrence in an Imperfect World,” World Politics, Vol. 43, No. 3,1991, pp. 313-335.为了向东南亚国家展示和平友善,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外交越来越重视通过多边机制,传递安抚性外交信号:中国愿意以负责任姿态积极遵守国际规则。

(二)中国睦邻安抚实践

在大国无战争时代,新兴崛起国需要通过说服和吸引而不是强迫来追求国际地位,塑造自身大国形象及其他国家对自己的预期,以促进更具合法性的崛起。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安抚信号有:(1)坚持和平友善方针,不断重复睦邻话语,加强外交情感投入;(2)在东亚区域合作框架下,深化对东盟的经济合作与相互依赖,进行经济再保障;(3)在日常生活中给予东南亚国家援助,在危机时刻能够雪中送炭,积累负责任大国的美誉;(4)建构制度化束缚措施,比如,促进信心建立的措施、军事交流与信任氛围的营造,将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共同嵌套在规则约束之内。

1. 睦邻话语的情感安抚

情感性话语对信任建构有着特殊的力量。③John L. Austin,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The William James Lectures Delivered at Harvard University in 195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p. 151.早在冷战结束前后,中国领导人便认识到积极采取安抚战略将有助于稳定周边国家预期,缓解“中国威胁论”的压力。其中,中国从外交关系定位与话语表达方式上进行了较大调整,以期增强中国的睦邻友好形象和影响力。④王沪宁:《作为国家实力的文化:软权力》,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第9-15页。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中国对其东南亚邻国开展了两波“魅力外交”,其中都蕴涵着情感性的话语表达。第一波“魅力外交”始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持续了大约十年。⑤参见 Joshua Kurlantzick, Charm Offensive: How China’s Soft Power is Transforming the Worl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1997年12月,中国首次参加中国—东盟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并明确提出“做负责任的大国”承诺,致力于与东盟国家建立“面向21世纪的睦邻互信伙伴关系”。⑥庞中英:《中国的亚洲战略:灵活的多边主义》,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1年第10期,第33-34页。1997年3月,中国正式参与东盟地区论坛(ARF);1999年11月,中国主动提出构建“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CAFTA)设想。与此同时“东盟10+1”“东盟10+3”“东亚峰会”“清迈倡议”等东亚区域合作机制,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睦邻关系在政治、经济与安全各个领域多点开花。2001年《南海各方行为宣言》、2002年《中国与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2003年《面向和平与繁荣的战略伙伴关系联合宣言》的签署,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政策规划司主编:《中国外交》,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版,第659页。以及作为第一个大国正式加入《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中国向东南亚国家发出了积极的安抚信号。2013年10月,中国召开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提出了“亲、诚、惠、容”的睦邻外交理念,被视为是第二波“魅力外交”的开端。中国外交为了“政治上更有影响力、经济上更有竞争力、形象上更有亲和力、道义上更有感召力”,②《中国驻外使节会议召开 胡锦涛强调提升“四力”》,中国新闻网,2009年7月20日,http://www.chinanews.com/gn/news/2009/07-20/1783217.shtml。开始更加关注软实力建设、扩大人文交流、提供区域公共物品,让惠于周边邻国。2013年提出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更是将东南亚作为重点与优先区域。③《李克强强调:铺就面向东盟的海上丝绸之路》,中央政府门户网,2013年9月4日,http://www.gov.cn/ldhd/2013-09/04/content_2481290.htm。

实际上,中国长期的睦邻话语包含诸多情感投入,从外交话语上拉近彼此情感距离,对东南亚国家的情感框定有特殊作用。中国情感外交的一条路径是对大众情感资源和民间情感关系进行官方叙事,进而为官方外交话语提供素材支撑;另一条路径是对双边情感关系进行国内宣传,进而为官方外事安排营造舆论支持。④刘博文:《中国对周边中小国家的情感投入:双向逻辑与双重影响》,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2期,第113页。特别是中共十八大以来,新时期中国的东南亚睦邻外交突出一个“亲”字,在经济互利基础上提升政治互信。“亲望亲好,邻望邻好”,中国领导人倡议要“常见面,多走动,就像走亲戚”。⑤习近平:《共同谱写中越友好新篇章——在越南国会的演讲》,载《人民日报》2015年11月7日,第1版;《习近平看望柬埔寨太后莫尼列》,载《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4日,第1版。中缅“胞波”友谊、中泰“一家亲”、中柬“一家亲”、中国东盟“好邻居”,“中国与东南亚血脉相亲”等表述已经成中国睦邻外交的主流话语。中国领导人通过外交访问、接待来宾、国际媒体上撰文、发表讲话、公布双边声明、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白皮书等多样化形式,展示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特殊情感。

2. 相互依赖的物质让利

在睦邻外交的20年里,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的经济共同经历了高速发展的黄金期,双方多边合作程度与区域经济一体化程度前所未有。从1997年到2017年,中国与东盟贸易额增长了21倍,年均增加一倍以上,这被视为东亚经贸史上的一大奇迹。①[新加坡] 马凯硕、[新加坡] 孙合记:《东盟奇迹》,翟崑、王丽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富邻”外交的关键在于寻求利益汇合点,以合作促共赢。自2002年中国与东盟同时签署《南海各方行为宣言》与《中国—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后,双方互动的焦点便从领土纷争转移到经济合作,通过这两份特殊的宣言,中国向外界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即决心以互利共赢方式促进东南亚繁荣稳定。②《外交部副部长王毅谈朱总理出访成果》,新华网,2002年11月5日,http://news.sina.com.cn/c/2002-11-05/0349795717.html。

首先,推进经济外交分享崛起红利,给予经济安抚。在全球化时代,经济合作可能会产生政治意涵,经济影响也可以转化成为政治工具。③Evelyn Goh, “Great Powers and Hierarchical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Analyzing Regional Security Strategie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2, No. 3, 2007, p. 122.与历史上崛起大国不同,中国崛起将最大化利用经济方式实现和平崛起,这是一种建设性的崛起方式。④李巍、孙忆:《理解中国经济外交》,载《外交评论》2014年第4期,第1-24页。经济安抚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以营造良好周边政治安全环境为手段,以发展对外经贸关系、促进自身国内经济增长为目的;另一种是以促进经贸合作、强化相互依存、增大经济互利为手段,以维护周边安全和稳定为目的。21世纪初,中国对东南亚的经济外交致力于将这两种目标统一起来。⑤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2007年10月15日)》,载《胡锦涛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49-652页。紧密相连的贸易融合成为缓解焦虑的“信心保障措施”之一。⑥Volker Stanzel, “Trade as a Confidence-Building Measure,” The Globalist, November 17,2014, https://www.theglobalist.com/trade-as-a-confidence-building-measure-in-south-east-asia/ 2/2.

其次,推动区域自贸区网络建设,让利互惠。2000年,中国首次提出建立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CAFTA)的构想,引起了东盟国家的极大反响,因为在东南亚国家看来这完全是中国的让利之举。与东盟建立自由贸易区前后,中国也与之进行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的双边谈判,为了让东南亚优先分享到中国成为 WTO成员的益处,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前抢先签署了《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协定》,实际上是作出了巨大让步,传递了安抚信号。①Alice D. Ba, “China and ASEAN: Renavigating Relation for a 21st Century,” Asian Survey,Vol. 43, No. 4, 2003, p. 641.2010年1月,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如期全面建成,双方对超过 90%的产品实行零关税,这是目前发展中国家间建立的最大的自贸区。②《高虎城就中国—东盟自贸区升级〈议定书〉成功签署接受新华社采访》,新华网,2015年11月23日,http: // news. xinhuanet. com/world/2015-11/23/c_ 128455460. htm。2016年7月1日《升级协定》正式生效,随着东盟共同体的建成,升级后的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以实现2020年双边贸易额达到1万亿美元为目标。③徐步、张博:《中国—东盟贸易关系现状、问题和前景展望》,载《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5期,第1-20页。此外,中国也大力支持东盟引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谈判、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携手建设更为紧密的“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

3. 无私援助与危机外交

在日常生活中,信号安抚应先致力于积累社会资本,提升中国区域形象的美誉度。中国长期坚持不懈的对外援助,最能体现其软实力积累的诚意与决心。援助通过展示奉献精神有助于促进合作伙伴之间信任和安全感。④[美] 詹姆斯・库泽斯 、[美] 巴里・波斯纳:《领导者:信誉的获得和丧失》,方晓利等译,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在日常情境与危机时刻,中国的美誉度体现在其能否及时承担区域责任、伸出无私奉献的援助之手。

首先,援助是国家之间的礼物交往,其中蕴涵情感纽带。⑤Peter Blau, “Critical Remarks on Weber’s Theory of Authorit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7, No. 2, 1963, p. 307.中国对外援助的言辞和实践,不仅为国家利益服务,也将塑造对方信任感。与西方大国将援助与政治条件挂钩的附加要求不同,中国对外援助相对而言更加“柔性”与务实,强调人心教化,这集中体现在中国“对外援助八项原则”之中。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以后,中国加大了对东南亚援助力度。随着中国经济持续增长,中国成为东南亚重要的外国投资方。而且无论是规模还是增长速度,中国作为一个新兴的援助国对东南亚的帮助越来越突出。⑥Sheng Ding, The Dragon’s Hidden Wings: How China Rises with Its Soft Power, New York:Lexington Books, 2008, p. 3.在经济发展与民生建设上,中国积累了丰富的发展经验,长期以来也为东南亚国家提供额外帮助以应对该地区的贫困问题。例如中国坚持向一些国家提供无条件贷款,免除较贫困的东南亚大陆国家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国的债务,并对这些国家出口中国的产品提供免税特权。中国援助致力于塑造一个仁慈的、爱好和平的、富有建设性的角色。

其次,雪中送炭,危机中树立负责任形象。尽管区域经济一体化程度不断加深,但也并非一帆风顺,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共同经历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两次重大冲击。在这两次重大的经济危机中,中国成功避免了经济“硬着陆”,保持了良好的发展态势,而东南亚国家经济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脆弱性。面对时艰,中国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巧妙地将危机变成转机,显著提升了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睦邻友好关系。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东南亚和东亚地区的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韩国等国家以及中国香港和台湾等地区的金融市场先后出现剧烈波动,多数货币快速贬值。中国决定宁愿遭受损失也要坚持人民币不贬值,传递了稳定区域金融承担大国责任的安抚信号。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全球金融危机,包括东亚在内的全球股市持续暴跌,面对内外压力,中国避免“以邻为壑”,主动发出合作倡议,提出凝聚人心的危机应对方案,帮助东南亚邻国渡过了难关。时艰下的政治更加宝贵,危机中的承诺更加不易。“雪中送炭”式的危机援助和“相互守望”式的让利互惠,有助于塑造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和平意图的信任。

4. 制度束缚的战略克制

尽管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在经济和政治领域的合作取得了非凡成就,但双方在军事领域的合作明显滞后。①[菲律宾] 勒那托・克鲁兹・德・卡斯特罗、雷衍华:《从东南亚视角看中国的和平崛起:对一个新兴合作型强国前景的探讨》,载《南洋问题研究》2005年第2期,第1-12页。为了培育安全互信,中国积极推进制度化的信心建立措施,来安抚焦虑的东南亚邻国。

首先,搭建制度化平台,自我克制。中国参与东盟地区论坛的基本立场体现在三个方面:(1)中国表示始终支持东盟主导论坛进程,中国高度配合与合作;(2)推动建立以相互信任为核心的新安全观;(3)推动东盟地区论坛向维和综合安全的方向发展,构建完善的框架体系。②肖欢容、朱虹:《参与、接受与建构——以1997~2005年中国参与东盟地区论坛的规范建构为例》,载《东南亚研究》2009年第4期,第43页。对东南亚国家而言,中国参与区域多边安全机制并不是简单的象征性行为和权宜之举,而是真正将构建稳定与和平的地区安全环境作为和平发展战略的保障。

其次,树立新安全理念,强化军事交流。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在边界划定上表现出较大的克制和让步,③《中共中央联络部召开的边境问题座谈会对中越、中缅、中老边境问题的处理意见》,1955年12月20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编号:105-00440-01。转引自牛军:《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史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页。同时积极照顾弱小国家的敏感心理,在强化军事交流过程中展示自信开放新形象。例如,中国与越南展开了一系列边界谈判,双方于1999年在河内签署了《中越陆地边界条约》;2000年在北京签署了《中越关于两国在北部湾领海、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的划界协定》。至此,除南海问题外,中越边界问题已经解决了两大部分。“互信、互利、平等、合作”的新安全观强调,武力手段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中国更愿意依靠外交和经济手段应对安全关切。军事外交兼具国防与外交双重功能,通过军队互访、联合演习、训练以及高层次的安全磋商对话,有助于直接展示中国军队的形象,消除误解。此外,通过应对非传统安全挑战,中国扩大了与东南亚国家的合作与对话空间,缓解了东盟国家对“中国军事威胁”的担忧。①滕建群:《中国建立信任措施的实践与展望》,载《国际问题研究》2008年第3期,第15页。

四 东南亚国家的信号甄别与试探

安抚战略是在“中国威胁论”的背景下产生的,正是存在不信任与安全焦虑,才有实施安抚战略的必要。然而,中国的安抚信号是否可信,取决于东南亚国家的主观判断。②《〈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新华网,2011年9月6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09/06/c _121982103 _6.htm。尽管乐观看法认为,自冷战结束以来,中国对东南亚国家实施的安抚战略高效有力,有效阻止了该地区的公开制衡,让东南亚国家对华态度处于基本温和的对冲或友善环境中,从而在政治外交,经济和军事领域避免了崛起的高昂成本。③Bronson Percival, The Dragon Looks South: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in the New Century,Westport, CT: Praeger Security International, 2007, pp. 10-12; Evan S. Medeiros, “China’s International Behavior: Activism, Opportunism, and Diversification,” Joint Forces Quarterly, Vol. 47,No. 4, 2007, pp. 34-41.但是,安抚信号的传递并非单线性的,而是涉及东南亚国家的反应、域外国家的干扰等诸多环节。中国传递安抚信号与东南亚国家甄别安抚信号是难以分割的。④传递信号与甄别信号是一体两面的关系,理想的研究设计需要将两者都包含其中,但是目前学界尚没有完善的研究方法将两者整合起来,因为纳入双方互动的综合性分析框架涉及的变量与不可控因素过多。参见 Robert Jervis, The Logic of Imag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0;Robert Jervis, 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

从信号传递与甄别的互动角度看,中国安抚信号要受到东南亚国家的“甄别”检验。一方面,在权力转移的不确定环境下,东南亚国家面对中国崛起产生了安全焦虑,中国为了稳定区域局势、降低崛起成本,需要作出战略安抚,中国传递安抚信号包括睦邻话语、相互依赖、无私援助与制度束缚四种策略;另一方面,在意图不确定与实力不对称压力下,东南亚国家难以确定中国安抚信号的可信度,通过利用讨价还价、社会化、对冲试探与制度牵制四种策略,东南亚国家会反复甄别中国的信号。双方在多轮重复互动中,会彼此形成基本的主观判断,特别是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可信度会形成一种主观概率式的估计,如果这种估计与中国所期望的概率接近,那么双方信任就可强化,睦邻安抚就能成功(参见图1)。

图1 战略安抚的信号互动图示

(一)东南亚国家的信号甄别

在睦邻外交互动中,东南亚国家作为信息劣势方会设计出一套特别的信号甄别机制。在信号接收者看来,一个真正具有决心和诚意的承诺者,应该经得起反复试探的考验。①O. R. Holsti, “The Belief System and National Images: A Case Study,”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6, No. 3, 1962, pp. 244-252; O. R. Holsti, “Cognitive Process Approaches to Decision-making: Foreign Policy Actors Viewed Psychologically,”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Vol. 20, No. 1, 1970, pp. 11-32; Arthur A. Stein, “When Misperception Matters,” World Politics, Vol. 34,No. 4, 1982, pp. 505-526.从信号甄别角度来看,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睦邻安抚常用的甄别策略有:

首先,讨价还价,以便反复识别信号发出者的真实意图。讨价还价是做出有约束力承诺的过程,该过程通过寻找让双方都能接受的均衡方案,来导向合作行为。所谓信号均衡是指,安抚方认为自己作出了最大诚意展示可信度,受抚方感受到自己的利益被对方尊重和考虑,而且未来风险已经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时双方都对互动关系感到满意。外交的本质是一种信息沟通与意图识别的过程。①Brian C. Rathbun, Diplomacy’s Value: Creating Security in 1920s Europe and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32.小国倾向于采取讨价还价策略测试对方的意图与决心,反复要价、出价、拒绝、接受的过程,其实是一种沟通和互动过程。这个过程中释放的各种信号可以显示双方在实质性问题上的分歧程度以及缺乏信任的程度。②[美] 戈登•克雷格、[美] 亚历山大•乔治:《武力与治国方略——我们时代的外交问题》,时殷弘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91页。

其次,采取社会化策略,以规范约束大国。建构主义认为互动实践有助于规范性劝说和塑造身份认同,③参见 Alastair Iain Johnston, Social State: China in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1980-2000,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社会化是建构主义理论的核心,国家对外交往常常运用规劝、责戒、诱惑和社会压力模式迫使国家改变其集体思想或行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中国作为东盟更主动的参与者,逐渐在东南亚国家提出的非正式原则中被社会化,这种社会化命题有时被称为“约束性参与”。在双方物质性实力差距显著情况下,小国采取社会化策略将大国转化为对话伙伴,可以依靠合法性与道义的力量约束大国,以降低小国的安全焦虑。④秦亚青:《行动的逻辑: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知识转向”的意义》,载《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第189页;魏玲:《第二轨道进程:清谈、非正式网络与社会化——以东亚思想库网络为例》,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年第2期,第29页。长期以来,东盟引领东亚地区合作的模式被称为“小马拉大车”,实际上东盟并没有能力“拉”大车,而是在“引”大车。这里的“引”就是社会化引导。

再次,对冲成为小国规避风险的策略。在长期的对外交往实践中,东盟国家认识到,只有发挥中小国家的“智慧”,巧妙实施对冲战略,才能最大限度维护自身的安全与繁荣。中国崛起的意图是不确定的,在应答中国的邀请之前,东南亚国家会在制衡与追随之间摇摆。为了避免自己陷入进退两难境地,东南亚国家普遍进行风险对冲。对冲战略是所有国家面临战略不确定性时,为减少战略风险、扩大行动自由度、确保战略选项多元化以及塑造对手偏好而采用的理性保险策略。⑤王栋:《国际关系中的对冲行为研究——以亚太国家为例》,载《世界政治与经济》2018年第10期,第39-40页。在一个易变的战略环境下,模糊策略是相对有利的。东南亚国家普遍采取的“对冲”策略就是将自己的反应模糊化,给中国展示更多诚意的压力,这也成为甄别中国安抚可信度的重要方式。①Cheng⁃Chwee Kuik, “How Do Weaker States Hedge? Unpacking ASEAN States’ Alignment Behavior Towards Chin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 25, No. 100, 2016, p. 502;Cheng⁃Chwee Kuik, “The China Factor in the U.S. ‘Reengagement’ with Southeast Asia: Drivers and Limits of Converged Hedging,”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 4, No. 3, 2012, p. 316; Cheng⁃Chwee Kuik, “Malaysia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What do Weaker States Hedge Against?”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 8, No. 1, 2012, pp. 155-177; Cheng⁃Chwee Kuik, “The Essence of Hedging: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 30, No. 2,2008, pp. 159-185.

最后,以制度制衡,将第三方力量引入进来,把制度平台作为识别对方意图的探测器。为了防止“披着羊皮的狼”混入羊群之中,小国会利用国际组织和国际机制来增强自己与崛起国讨价还价的能力。②Christina J. Schneider, “Weak States and Institutionalized Bargaining Power i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5, No. 2, 2011, pp. 331-355.制度本身不仅可以成为信号传递方的意图展示手段,也是信号接收方的意图识别平台。冷战后,东南亚国家积极组建相互嵌套与重叠的东亚机制网络,既加大了与中国合作的空间,又将崛起中国制衡在各种制度之网中,让第三方制度压迫崛起国信守诺言。在制度建设方面,小行为体主导的国际制度基本上是采取“弱制度化”方式,即注重协商合作,容留灵活度,保证舒适性。以制度为武器,东南亚国家可以在与中国博弈时展现出比自身物质实力更广泛的影响力。③魏玲:《小行为体与国际制度——亚信会议、东盟地区论坛与亚洲安全》,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5期,第85-100页。

(二)东南亚国家的认知评估

信号理解具有主体间性,中国外交安抚信号的效力如何,最终取决于东南亚国家的主观认知。一体两面的信号互动,需要完整的信号分析逻辑链条,即将信号传递与信号甄别的逻辑统一起来。本文的核心问题是中国睦邻安抚信号何以有效,除了集中阐述中国安抚信号的逻辑及其效力外,也需要对东南亚国家的认知反馈进行评析。

第一,东南亚国家整体上对中国睦邻话语持观望态度,对中国形象认知失衡。东南亚国家中,柬埔寨和泰国的民间对中国评价较为积极,中国在两国的经济软实力、文化软实力、外交软实力和政治软实力均排在第一,体现出“中柬一家亲”“中泰一家亲”。①参见曹云华主编:《远亲与近邻:中美日印在东南亚的软实力(上、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根据北京大学“五通指数”课题组测算,与中国民心相通排名靠前的东南亚国家有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处于中间位置的是柬埔寨和老挝,而越南、缅甸、菲律宾和文莱则与中国的民心相通指数较低,出现两极分化。②翟崑、王丽娜:《“一带一路”背景下的中国-东盟民心相通现状实证研究》,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55页。对此,亚洲晴雨表调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数据、③Yun-han Chu, Min-hua Huang and Jie Lu, “Enter the Dragon: How East Asians View a Rising China,” Global Asia, Vol. 10, No. 3, 2015, pp. 115-119.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调查报告,都显示了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睦邻话语的犹豫态度。中国外交话语给了东南亚国家很热情的称谓,部分软化了僵硬的睦邻氛围,使得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增加了更多情感依恋与想象,但这并不能彻底改变其安全焦虑。④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 Asia Soft Power Survey 2008, p. 15,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2/04/0617_east_asia_report.pdf.

第二,东南亚国家基本上都欢迎中国的经济让利,相互依赖降低了信任风险。在实力不对等的国际社会,小国“搭便车”是一种常态,具有正当性;同时大国主动让别人搭车也是常态,也具有道义性。也正是大国与小国的需求差异与功能分化,维持了区域与全球秩序的稳定。在经济让利方面,中国承担了很多合作成本,这既是大国的责任,更是维护持续合作的重要方式。通过经济合作与让利让惠,中国为促进区域生产力发展作出了显著贡献。例如,目前大部分东南亚国家基础设施陈旧老化,道路交通不完善、电力供给不足、通信设施匮乏,中国通过“一带一路”倡议为东南亚国家提供技术、资金与设备支持,为区域发展供给解决方案与公共物品。

第三,东南亚国家欣赏中国的无私奉献,这极大地提升了中国的睦邻形象。中国建立“国际声誉”的最佳途径是在国际事务上承担更多的责任,为全世界和各地区提供更多的帮助。对于中国长期践行的睦邻承诺,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和东亚研究所(The East Asia Institute)在题为《金融危机对东亚软实力的启示》的报告中给予了基本肯定,认为中国的援助外交发挥了积极作用。⑤Thomas J. Wright, “Implications of the Financial Crisis for Soft Power in East Asia,” Report of a Workshop Host ed by 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 and The East Asia Institute,November, 2009, p. 6.同时由海牙战略研究中心(The Hague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发布的名为《地缘政治演变预报:大国与支轴》的报告,以可视化的方法测算了世界主要大国或行为体的全球地缘影响指数(Global Influence Index, GII),报告认为自 20世纪 90年代中期后,中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地位明显改善。2003~2015年,中国对枢纽国家的外交影响从0.327分上升到0.886,尤其是在东南亚的可信度与影响力快速提升。①Stephan De Spiegeleire, et al., Nowcasting Geodynamics: Great Powers and Pivoting, Hague,The Netherlands: The Hague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 2017, p. 21.

第四,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参与制度束缚及其效果,存在不同认知与争议。尽管东南亚建立了大量制度平台、中国也积极参与了很多机制,但是制度效力时常因权力竞争而受到削弱。自2008年金融危机后,不少东南亚国家发现中国周边外交战略开始发生转变,从以前的低调克制与保守,走向了主动、自信和强制。尤其是在美国提出“印太战略”的背景下,中国的地区安全压力增加,与部分邻国之间的战略防范、外交争吵、海上推攘与民间对立情绪相应增多。部分声音开始质疑,中国是否开始逾越制度束缚。②Thomas Lum, et al., “Comparing Global Influence: China’s and U.S. Diplomacy, Foreign Aid,Trade and Investment in the Developing World,”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August 15, 2008, p. 77.在不少东南亚民众眼中,尽管“制度束缚”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东南亚的安全焦虑,但是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差异以及中国对东南亚多元文化的了解不足,都会削弱中国安抚信号的可信度。

综上,和平崛起意味着中国致力于塑造一个仁慈的、爱好和平的、富有建设性的角色。然而,在权力转移背景下,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战略意图认知始终是矛盾摇摆的。需要看到,可信度的塑造是渐进积累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因而也始终波折起伏。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崛起意图的甄别只能逐步接近真实意图,但还不可能做到完全识别。由此,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战略试探会长期存在,这种模糊性与变动性其实也为中国战略安抚创造了运作空间。

五 结语

本文聚焦中国崛起进程中的战略安抚信号表达与识别问题。中国通过释放善意信号缓解东南亚国家的安全焦虑,并提升信任感。战略安抚的本质是信号传递者的善意展示。如何让东南亚国家将崛起中国视为“放心稳定的力量”,这是中国睦邻外交的重要目标。信号研究可以丰富外交决策分析的视角,提供新的解释路径。信号视角下的睦邻互动分析表明,中国传递可信安抚信号的关键在于“换位思考”和“揽镜自鉴”。①石源华、祁怀高:《未来十年中国周边环境的新挑战与周边外交新战略》,载《中国周边外交学刊》2015年第一辑,第49-50页。对崛起的中国而言,安抚意味着“事小”,即对小国的敏感性与脆弱性给予关切。

当然,安抚信号只是睦邻外交中的重要策略之一,还存在诸多影响双方信任的因素。而作为外交策略的一种手段,战略安抚本身也存在一定局限性。②Dave A. Lopez, Coaxing the Peace: Reassurance Strateg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onterey, California: Master’s Thesis of 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 March 2010, pp. 1-5.同时需要注意到,中国睦邻安抚面对的并非铁板一块的受众,东南亚地区存在11个独立国家,尽管东盟一体化取得了显著进步,但是东南亚各国都坚持独立自主的对华外交,多重观众将增加睦邻信号传递的复杂性。鉴于东盟国家内部凝聚力变化也会干扰中国睦邻安抚的效力。松散的联盟比有凝聚力的联盟更难以传递信号,因为前者内部竞争无序与混乱,会让信号传递者收到混乱的反馈信息,使其注意力被分散。③Thomas J. Christensen, Worse Than A Monolith: Alliance Politics and Problems of Coercive Diplomacy in Asia,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尽管东南亚是多元的,但是本文依然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分析,这并不意味着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安抚信号认知是一致的,而是因为它们都处在中国睦邻外交所争取与吸引的位置上,是战略安抚的共同对象:其一,东南亚国家大都与中国相邻或相近,且在面对中国快速崛起时都存在安全焦虑的问题(信息不对称与实力不对称),它们都是中国安抚战略需要实施的对象,因此安抚信号的传递逻辑对它们都是适用的;其二,整体上可以将东南亚作为一个单一板块,与其他地区(东北亚、南亚等)不同,东南亚国家基本上都对中国崛起采取模糊态度或者对冲策略,这些行为方式大体相同的国家群体,是中国周边的一组特殊观众。当然,如果细致考虑东南亚国家内部的政体差异与政策差异,可以打开更多信号认知的“黑匣子”,为深入理解东南亚国家的信号认知提供更精细的解释,而这将留待后续研究中进一步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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