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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种“野蛮”生长的艺术家
——尹光中自述

2020-05-14王小梅

藏天下 2020年1期

整 理/王小梅

编者按:尹光中的突然离世让很多人感到意外,这是贵州艺术界的一大损失。他为我们留下了很多作品,但关于他的很多故事、艺术理论和思想,人们却还没来得及系统梳理。

但幸运的是,作为贵阳市文化和旅游局指导的一项文化项目——《寻城迹——贵阳市文化名人口述历史访谈》的重点访谈对象,蓝花叙事创始人、贵州日报高级记者、贵州省人类学学会常务副会长王小梅曾带领“小梅访谈”团队,于2019年11月28日下午如约到尹光中老师家中对他进行了4 个小时的口述历史访谈,从而留下了许多关于尹光中的珍贵故事。

此次访谈对其生平、艺术生涯、轨迹和艺术精神进行了视频、音频、图片和文字记录,并将整理成文字,作为《贵阳市文化名人口述历史访谈》一书的重要部分与读者见面。在此书正式出版之前,藏天下杂志编辑部先将尹光中的自述分享给大家,以此致敬与缅怀尹光中先生。

我还是一个观点,今天我讲的并不是个人传记,我们更多谈艺术上的观念。

现在很多艺术家在公共理念上,有一种现象,大家都不关心生活,不关心别人,只关心他的那张画可以卖好多(多少)钱。所以,你看那些画鬼头刀把(不成样子),画了几十年,还是那个水平。我说的是比较尖锐的。

我觉得,要把我个人的一些价值观、理念和想法讲清楚,这个很重要。

我小时候读贵阳六中,今天回忆起来,实在太美好了。那时候物质困难,但是我们活得是这么的有朝气!大家都为社会做贡献!听不到哪个欺负哪个,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很重要。

◎尹老展示自己发明的乐器 白文浩/摄

我小时候就有过经历。我忘记回家的路了,就坐在贵阳喷水池那点哭。有几个人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也只晓得我的小名。他们就背着我,买一个面包给我拿在手里,送我回家去。我们家住在市北街(现市北路)。你可想而知,以前那个状态!第二次,我母亲打我。我就跑,跑到今天的人民广场那里,原来叫民族教育馆。我就坐在那点哭,我就想:怎么办呢?肚子又饿。到五六点的时候,有两个娃娃过来问:“小娃娃,你哭哪样?”我说:“我没吃东西。”这两个娃娃,一家是上海的,是踩缝纫机,做衣服的。另一家是在对门(对面)卖水果的。人家就给我把饭送来,那时候,还不是塑料碗,是“桶桶碗”,我记得很清楚,里面有花生米,有豆腐干,还有肉。他们就问我:“你不要哭,你家住哪点嘛?你找不到,我就喊大人送你回去。”虽然都是很小的事情,但都是在我身上发生的。

有一年,在六广门体育场,由于修得非常好,绿化、各种设施都很好,国家就组织在那里放礼花,通知这些娃娃去看,娃娃就跑前面去。当时放那个叫“盆景”的礼花,这个“盆景”现在恐怕都失传了!那个线路结构,不得了!“盆景”是一个一两米的筒子,用一根一两米的电线杆,在上面挖个洞洞,竹子从挖的洞洞穿挑上去一米多两米,那时候技术很高。等到时间了,火箭就“啪”的打过去。我也不晓得咋个(怎么)打过去的,就点燃了,“嘭”一爆,十六盏灯就亮起来,竹竿把灯挑到中间,整个广场就亮了。然后“啪啦啪啦”放炮仗。这些灯再一下子垮下来,上面有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好多(多少)周年,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然后放喜炮,一个一个的纸人出来,围着这些东西转。现在没得了。

礼花,喊叫“盆景”、“火盆景”。玫瑰红的礼花到处都是,还有各种红色的礼花。现场秩序很好,当官的都不进去看,连市长都是一样的,他个人(自己)找个地方躲倒(着)看。有几百个图案从“盆景”里面出来,它有春夏秋冬四季,而且是亮的。你说精不精彩!就是在荷花舞的那一场,一个礼花,射到我这里(眼睑上)来,我当时就喊:“哎哟!糟了!”派出所的人并不是凶神恶煞,跑过来抱起我就赶紧送医院。从六广门,到原来的老贵州日报,就是延安路,那点有一个老医院。医生就给我上药,用纱布蒙好,又给我送回家去,让我三天后去换药。但是,后头换药,是人家跑到我家屋里来换的。

◎从小到大,尹光中都是爱玩的“发明家”,小时候发明了幻灯片、电动机等。这几年又发明了似古琴古筝的乐器,声音多久不调也正常着,手一触碰,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想说的是,现在丰富的物质给人们带来的却是道德的退步。一个老头摔倒了,你不敢去扶,扶了,人家还说是你搞倒的,还要吃官司。人与人之间,没有了原来乡规民俗的制约。

我们市北街,哪个媳妇、哪个儿子对父母不孝,一条街都来指责你,你在那时是抬不起头的。哪家有大屋小事(婚丧嫁娶搬家等需要大量人力的事物)邻居都来帮忙。以前我放学早了,我家妈妈又出去做事情,我就没得吃饭。邻居李妈妈就给我把饭整好,把我的湿衣服拿来炕起。那时候是用一个烘笼,竹子编的,下面有火,像鸡笼一样罩着。把我的衣服给烘干,还给我穿起,等我屋里的人来。

那个时候,虽然贫穷,但又那么和谐。

我从小在市北街长大。街后面是体育场。那个时候,哪里都不收费的,你进去玩就是,很自由。体育场里有花园、游泳池……哪样都有。那是国民政府在贵阳办最好的一件事了。

我读市北小学,市北小学以前是在轩辕宫(注:轩辕宫位于六广门内大街西边,道光二十二年建),轩辕宫就是以前祭祀黄帝的地方,修得特别好,建筑结构很精彩的,错落有致,木料都是梓木。国民政府把它变成小学,叫市北小学。解放以后,也叫市北小学,我就在里面读书。里面雕龙画凤,那些廊檐上都是小木人,一看就可以看一个多小时。我每天做广播体操,就在那里看。我喜欢雕塑,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轩辕宫就是庙。旧社会有两个东西是跑不掉的,一个是轩辕宫,一个是孔庙。一般佛教的庙子是寺庙,道教的是道观。里面的建筑结构非常好,我们从建筑学的角度,美学的角度来看,可堪是贵阳市的一大奇观。可惜了!因为当时李再含(注:原名李其英,曾任贵州省革命委员会主任,中共第九届候补委员。)来修红展馆 (注:红太阳展览馆,简称红展馆。文革后改为贵州省科学文化会堂,也叫贵州省展览馆),就把我们学校拆了,拿木料去做红展馆的窗子,因为是干木料嘛。

我们市北小学的体育场,是罗马式建筑,纯石头的。我们小学出来,左边是毛家公馆(注:位于贵阳市中华北路六广门西南侧,是民国时期贵州省主席毛光翔的官邸,老贵阳人习惯称为“毛公馆”,建于1926年至1930年期间),一踏出门槛来,就是儿童健身场,有梭梭板(滑滑梯),有浪桥(秋千),有各种健身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还有儿童足球场,球场周围是大梧桐树和槐树,还有草地。那个时候,草地相当好,没有人去破坏它。然后是第一篮球场,这个篮球场是美式建筑结构,红砖修砌,很大,里面是很标准的,大门有狮头铜雕,雕得非常好。然后对过(对面)是网球场,然后是中心花园,右下方是游泳池,石头建的,风格主要是罗马式。往西边过去一点,是贵阳市第二个古希腊式的露天剧场,大概有两三米高,石头一圈一圈的下去,那里就是演出台。只要你有节目,你想在哪里演,就在哪里演,没有人管你的,而且秩序井然。周围风景很好,有桃园,各种名贵的桃树都在那里栽起了。

所以,我从小就觉得,体育场和市北小学是我的天堂!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好多(多少)家庭作业,一哈(一会儿)就应付了,然后就是玩啊。打篮球、踢足球、跳八角、跳弓背,小姑娘家就踢毽、跳皮筋,都在那一块。晚上可以玩到十一、二点,只听到家头喊小名:“谁谁谁,赶快点回家喽!”放心,不会有偷娃娃的现象。

我并不是复古主义,我就是觉得一个民族优秀的东西要保留。

在体育场,解放军每个星期要放一部露天电影给大家看。你们不得(没有)经历过。就在广场上挖两个洞,扎两根竹竿,挂一个大银幕,电影机就来了。解放军特别好,让小娃娃坐前头,解放军坐后头,大人在周边看。那个大银幕薄,从后面也是可以看的,很少听到哪个欺负哪个。

所以,我还是惦念那个时代,有很重的人文关怀、人文精神。当兵的像当兵的,公安的像公安的,讲规矩。派出所的人要是欺负老百姓肯定要遭。那时候,打抱不平的人还是多。我们小时候,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后来我们进六中,六中的环境也很好。六中当时是西南地区最好的一个中学,是按照高尔基中学修的俄式建筑,当时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好。学校又大,又好,设施很全面。

有音乐厅,有演出的场地,有集体食堂,还会开运动会。那时候,同学之间相处得很好,始终有这个传统,要与人相好。坏学生是个别的,大部分学习都非常好。当时没得哪个说哪家有钱得很,不得了,不得哪个(没有谁)去管这些东西,只管你的为人和品格,你的品格好,你的成绩还过得去,就行了。而且我们读书还有一点,允许辩论。我举个例子,牛顿力学的杠杆原理,我要是觉得这个原理有问题,也是可以辩论的。在相互辩论中,智慧是在慢慢增长。我们青年时期就这样度过。

小时候,我就记到很好玩,八鸽岩(注:八鸽岩一带,原来是一个苗族寨子,有七八十户。因为附近的山岩呈白色,因此人们就把这个苗寨叫白岩脚。又因为山岩面向贵阳城的石壁上有两个石洞,每个石洞口经常都有4 只鸽子站在那里,因此又把这个寨子叫八鸽岩寨)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就在省政府的后头。说以前有八只鸽子在那个洞头,上面有几个字,叫“敬芝植物园”,是国民党的一个农业学家来搞的。里面就有非洲引进来的花呀,亚马逊河引来的植物样本。也没得哪个去偷,就是娃娃些去讨(摘)个辣椒。我们都喜欢在那里玩。

以前那个植物园是很欧洲化的,我们都喜欢去玩。门头上“敬芝植物园”那几个字很大,后来是解放军进贵阳以后,从露天剧场那里,拿炮弹去打,把它打烂的。那个岩叫关刀岩。我们小时候是跟自然生态结合在一起的,喜欢按照儿童的天真理念去享受生活!这一点很重要。喜欢感恩!“感恩”是现在用的词。以前不叫“感恩”,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对你更好。

我小时候就喜欢我的生活环境,喜欢市北街35 号,喜欢一条古老的街。那条古老的街是明朝的时候修的,是贵阳到遵义的路线,首先到小关,然后通大关,大关过去就是阳关,从阳关那边走出去是粑粑坳,再往那边走,然后进入四川方向。

古驿道,我喜欢。但是我最喜欢我的市北街。市北街的两边是木建筑,两层楼的居多,而且都有屋檐,下雨可以躲,屋檐是伸出来的,上面是吊脚楼。然后是一个个的小巷子,一进去,里面很宽的。这条街原来的街头在今天的市北小学,现在不在了。原来有个邮电局,那里是城门洞,修得像《诸葛亮唱空城计》电影里的那个城门一样的。我出世的那个地方早都拆了。当时国民政府要惩罚那几个资本家,就把他们的宅子拆了。

原来的贵阳市,是用石头城墙围起来的。这个城墙如果不拆的话不得了。贵阳市当时只有40 万人口。贵阳的老城墙修得很壮观。九门四阁,好多城门,修得非常漂亮。六广门当时也拆了,把城墙拆来修石头路。以前是从六广门修到纪念塔,整个是石头的。从我们家门口出来,很精彩的,早上去卖菜的,家家都摆菜卖,街上有一个地藏寺和一个白云寺,就这短短的一条街都有两家庙宇,有哪样不顺就去祷告一下,人们就去烧香拜佛。这条路大概勉强可以过一架小车。那时两边的房子也没得窗子,都是铺面,一打开门板,上面写起字的,一二三四五六,一打开就放到后面,前面就是柜台。

我家卖干货的,你家是卖面的,没生意的时候,我坐着和你吹牛,来人了就各自营业。这条街的石头是以前从沙河桥拉来的。这些石头很怪,放在今天的话恐怕要卖好多钱。这些石头都是镶嵌在地上的,也不是打得方方正正的。地上这里有洼洼,就找一块有洼洼的镶在这里,那里有个圆,就找一个圆的石头镶在那里。经过多年的人在上面走来走去,这些石头都成了宝石的颜色,有红色的,有柠檬黄的,棕鹅黄的,有白得不得了的,有紫色的,还有黑的。这条街可漂亮了!老百姓也爱卫生,不要城管来管,路上干干净净的。特别是下过雨之后,一冲洗,又没得哪样泥土,简直是辉煌无比啊!从我们家门口,到六广门、市北街,一直通到下市北街,再通过去就是今天的游泳池那里,再通过去就是六中门口,一直修到大关,非常美。我在欧洲呆了一段时间,从今天来看,相比起来,欧洲以前有些路面都没这么美,但是他们也是用石头,不用水泥。它有一种美感!

我们市北街有一家茶馆,叫谢家茶馆,对门下头街是鞍家茶馆,都请说书先生来说书。不要小看说书先生,他们说书比电视还精彩。我们听迷了!那些老人家就在四方桌子上坐起,泡碗茶喝。说书先生多半都是来自四川成都和重庆。那些老说书匠,他们一个人说《三国演义》,可以刻画人物的性格,语言当中透露出战场的场景,诗歌水平很高,成语也很丰富。我们听三国,听水浒,但是没得哪个讲《红楼梦》,因为中国人一般都觉得《红楼梦》是温(温柔)的,要听那些武将的东西,比如《封神榜》,就喜欢听这些。有一家茶馆可以听到夜里12 点,点的灯不是电灯,是那种“亮油铺”。它的灯是陶瓷做的,有三个嘴,每个嘴都是像倒水的茶壶嘴,上面有一个铁的东西是请铁匠打的,拿一种棉花绞成的线塞在里头,加菜油,挂起来,点三盏。那个灯是橘红色的,闪闪发光的。听完说书,他还可能讲了一个小时,有钱的人就拿两三分钱给他。那时候,是喊两百块钱,两百块钱就是现在的两分钱,是这个换算比例。说书先生还敲惊堂木,很有风度,穿长衫,梳个民国头,就讲:“闲言稍息!”就是喊大家不要讲话,“书归正传,此言下接上章……只见得……”来了张飞,面如锅贴,眼如铜铃,狮鼻阔口,穿半边亮半边,脚踏风轮,骑的什么马,手持丈八蛇矛,他们记性非常好。而且他还模仿人物的语言。所以说中国民间有东西!

电视上那几个老者讲书,差远了!我今天来批评他们,不是说他们不行,是因为我们乡土文化中有很多闪光的东西,只是因为地区差异,地区歧视,贫穷的地方就总认为它贫穷,没得出息,一样都没得,实际上是有很多东西的。

我们那条街是很美的,哪家有点小事情,那几个长老者就出来了,教训:“你不对哈,去茶馆头坐到。”说输了的就请茶钱,那种乡规民俗,两家是可以辩论的。所以社会秩序也是维持在一定的道德范围内的,维持在一种人伦道德的普遍的理念当中。哪家不孝,哪家出一点小偷小摸都不得了!你家呆不起啊,你家不得脸面见人,让你没得自尊,然后你要想尽办法改啊!有哪家出个大学生,喂哟,恭喜!不得了!你很受尊重。原来的环境,充满一种中国人文最底层的文化。

我们一条市北街,恐怕有几十个不同的故事,很多传说,都是很精彩的。

特别是我喜欢的那个刘瞎子。他是算命的,眼睛瞎了,我给他画过一张画的。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也点个灯。他眼睛瞎了,就在旁边坐着。他说:“刘老二,你来了啊?你爱偷鸡摸狗的嘛,我给你讲哈,好多年以前,有一个二流子,从那个黑巷子里过,他去调戏人家女的,他就在巷子头……”哪一条巷子,他给你讲得清清楚楚的,是从哪里进去的,这个二流子看到有个穿旗袍的女的,一个背影,穿着高跟鞋在前面走,他就跟上去:“小姐,你去哪点嘛?”拍一下,人家也没有张(理)他,他就走过去又拍一下,哪晓得那个女的在拍她第三次的时候转脸过来,是个木脑壳(头),脸上一样东西都没得,是个鬼,吓得他妈呀娘呀就跑出来。刘瞎子就给他讲:“你是不是去动那些坏心眼?规矩点,带我回家去,在我家歇一晚上,我给你念哈咒,解除这个事情。”以前用各种方法,迷信也罢,传说也罢,总是规范人的道德理念。

我就在那个人文环境里面长大,我们家出去不到一公里就是现在的医学院,医学院后面就是大四方,原来有三块石头,有个井叫尧家井,那个井现在都还在。

大四方之美啊!今天的公路上原来是河床,水形成几级瀑布流下去,然后是一个古老的磨坊、水碾房,然后就是尧家井。那个是我们的天堂,小娃娃光起屁股在那里游泳。那时,哪管这些东西,小姑娘都会去那地方,男孩子们才不管的。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是班主席,年纪要大一点,她家是信天主教的,就在市北小学对面开门做面生意。她家屋里是很规矩的。当时学校都打了招呼不能游泳,我们还跑去大四方游。把衣服、裤子一脱,什么都不管的。这个女生就来了,拿一个人的衣服,把我们的衣服全部包起,“我看你们起不起来?”我又不敢起来,那是女生嘛!但她敢这样子做。她说:“等到我喊老师来,你们在老师那点取衣服。”

我们的学生时代也是很幸福的,当时没感觉。我觉得我们是幸运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谈恋爱很简单。黔灵山有个地方叫母猪山,就在黔灵湖旁边。为哪样喊叫母猪山,给它一个不好的名字呢?因为都是女生来游泳,就是一种对女生又尊重又要码到(硬是要这个样做)她们吃的意思。好多女生不会游泳,要请男孩子教,一教就教出感情了。对方不会问你好多钱一个月,有没有房子,而是很自由的相处。谈啊谈的,谈到天暗了,哪里有面条吃,就去买一角二的肠旺面,吃了又转回来,转回去又谈一下。很有意思!你谈生活,谈理想,人们喜欢听。你谈金钱,没得哪个感兴趣,不得哪个比穿啊这些。那个时代的青年,在今天看起来也比现在的青年愉快得多。因为我们没有高房价的担忧。

那个时候医疗也很简单。有一次,我家妈四月八讨(摘)菌子煮来吃,把两娘母(母子俩)都毒到了,半夜三更被人家发现。我住在楼上,我发现我的脑壳是晕的,我就下来,就梭(滑)下楼梯来。晚上居委会的巡逻,拿电筒一照我,我就说:“楼上!”派出所的一个人就赶忙背起我和我家妈到贵阳医学院沙河桥那点。一进去,两娘母都甩床上,人家给你搞归一(办完手续),我们一分钱都没得花,街道居委会写个条就报了。现在两个人中毒,去医院没得几千块钱下不来。他们还买点吃的给我放在枕头那点。我们两个第二天就好了。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但是延续这个民族几千年来沉淀的一些美德,不会变。后来是因为经济冲击,大家都讲钱。你要搞哪样东西都是钱!我们以前从来没得听说过补课要收钱,我当过老师,我一边画画,一边上学校当老师。我们怎么对学生的,半夜三更还要去家访,搞清楚这些学生在搞哪样。这些家长,几十年了,一提起这些老师都是恭维的。哪点说补课就要几百块钱啊?没得这个事。我经历过这些东西。

总体来讲,我们青年时代是很幸福的,除了1959年、1960年很严重的饥荒以外,其他时候都比较好。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很多东西。经历过民国时期,民国时期我们才几岁。我们经过解放,经过很多运动。比如说土改运动,我们经历过。我们都看到枪毙人的,就在六广门体育场下去一点。六广门是公审的地方,就要拿地主去斗,斗了以后就用美国汽车拉到今天的贵州饭店那里去枪毙。我小的时候胆子大,去看了一次,那个子弹从后脑勺打进去,脑髓蹦得满天都是。然后就不敢走夜路,更不敢一个人坐在屋里。我太怕了!从此以后不敢看了。我们那条街有个很漂亮的女生,她读女中,姓安,她去看了回来以后就憨(神经失常)了,医不好。我们就经历过这种东西。

我从小就喜欢美术。我曾经有个观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从艺者,只需要了解人文知识,不一定要进美术学院!真正的伟大的画家,我所知道的,都是人文意识很强的人,不一定经过大学的培训。

米开朗琪罗不是科班出生,达芬奇不是,拉斐尔就没有进过这种学校,梵高不是,好多都不是。我们中国近代的齐白石也不是。因为艺术,我感觉是人文知识的总和性。巴尔扎克不是学文学的,他学的是法律,最后当大作家。所以说,想要学艺术,办个艺术学院,我历来都是反感的。工艺美术可以,工艺美术是技巧、技术,你必须要懂。但是艺术是另一个领域的,不需要学,是要学会做人。学会做人,你就能把艺术搞好。还要学习其他人文知识,包括我们对社会学的理解,我们对其他人文学科,文学、诗歌、音乐的了解,对现代科学的成就要了解,对政治要了解,才能创作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并不是嫉妒美术学院,并不是葡萄得不到吃就说葡萄酸。但是有一点,我历来是轻蔑它的,因为中国的学院派害了很多人。国画的传统教育方法就伤害了很多中国天才、后起之秀。举个例子,你跟着我学画画,你是我的学生,你就必须要像我以后,才能得到表扬。我追求的是要有突破创造。现在年轻画家出来就说:我是谁谁谁的学生。你是他的学生又怎么样?你没把他的那一套完全继承下来,不过是照抄而已。到最后,徒弟的徒弟教徒弟,就像中国传统的那些高技术的东西,师父要留一撮(点),拿给徒弟,徒弟又留一撮(点),教给徒弟孙子,所以好多都失传了。我觉得真理就是价值观,实践真理就是价值观本身。不能用意识形态来代替一切科学的正确。

读中学的时候,我也读过很多书。我为哪样1962年要去当兵呢?因为太饿了,当兵吃得饱。我在屋头吃不饱,何不去当兵呢?我妈就讲:“你在屋头(里),你紧(随便)吃,你吃不饱,一个月粮食31 斤,你不到半个月就搞完了。”那时候我一米八几的个子。我讲的老实话,好多东西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嘛。我一去报名就得了,得了就去七中集合,原来的老云岩电影院隔壁。天!那个饭紧(随便)吃啊,简直是不吃菜都可以,一顿就吃个四、五碗,好可怜的!

没饭吃,我当兵可以吃得饱。后来我给我妈说:“总算吃饱饭了。”我母亲都是热泪盈眶的。

我屋头画得有小画。我从小就喜欢画,不是一天一日画的。挼(捏)泥巴,我从小就挼(捏)得很好,还拿来展览,在我家屋头搞展览。我家有个院坝,冬天我拿肥皂刻一个章,做入场券,还凭票子(入场券)出入,就是娃儿家做游戏。还放幻灯机,幻灯机是我自己做的。从小我就做幻灯机。那个幻灯机,现在看来也是很高的水平,找个纸箱箱,当时只有放大镜,但是幻灯机要两个镜啊,一个拱(凸)透镜,一个聚焦镜,投影仪、电影机都是这样的原理,幻灯机也是一样的。后面是凸透镜,它把画面收成一点,聚焦在前面那个镜头上,然后聚焦镜头才投放在荧幕上。我们没得电灯,就用柴油灯或者蜡烛来放。我没得拱(凸)透镜,就把电灯泡后面的帽子搞下来,然后就在我家门口的磨石上磨,加水来磨。有一天真正的磨出一点感觉来了,就把灯芯弄出来,装水,用东西封好。就当凸透镜放在里面,找一个东西垛(放)稳。我就找一些糖纸来画,画归一(完)就成幻灯机。这是我做的,我小时候爱搞这些东西。

我那时候就搞展览。冬天的时候,在沙河桥,那里以前是干净的,河岸是伸下去的,上面就有人家丢的垃圾,还有卖辣椒丢的草草编的捆干辣椒的东西。这些垃圾上就结一些冰颗颗(小冰珠),像宝石一样。我就把这些东西拿到我家屋头(里)去,发扬(撺掇)几个小崽(小孩)跟到(着)拿,就在我家院坝头搞了展览,给它附(取)一些名字。从现在的理念来看,也是存在这种表现形式的,叫现代前卫艺术,垃圾也可以把它变成艺术品,也很前卫。我发觉我小时候和其他娃娃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总是找乐子过日子,还有现在用的一个词,叫自救。以前我母亲就讲过:“你要自己管好自己,我们没得时间管你的。”所以我们就自己管自己。那些年,在我们小宅区那一块的小沟里头捉鱼,鲫壳鱼有好多,那时候生态好。捉回家来,又怕家头人讲,就拿来放楼上。楼上通天见光(破烂)的,是那种烂房子,猫儿来给我一哈(全部)整归一(完),我也不晓得哪个时候拖归一(完)的。

我觉得今天的娃娃不会玩,拿好多玩具给他也是冤枉的。现代化的东西很简单嘛,都是些塑料的,电池一整起(安装),小马达一转,它就会走。那时候,我们是自家想办法,我读小学五年级就会做三极电动机,拿点铁皮整好,整三极靠在一起,上面绑线圈,搞个电刷,铜笔一安起,它就会转。小马达做出来之后就能做好多东西,我们做那个风扇,可以带动一个圈圈,在圈圈上面绑点彩色的东西,蜡烛一照,它会闪光。而且当时我还搞矿石收音机,你们现在不晓得,以前的收音机是很好玩的。我玩不起啊,红灯牌的,买不起嘛。

我一生要感谢我的一个恩师,叫易水寒(易志强)。易水寒是他的艺名,在我眼里,他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书法家,又是画家,他是贵阳师范学校第一届学生。他的侄儿子是易佳鑫(音),去过日本,是物理学家,后来在飞机上死的。他的父亲也是留学日本的,他有两个妈,有一个也是留学日本的。他们一家都是知识分子。

市北小学不仅是这一位易水寒老师,里面好多都是学历很高的老师。比如说,教音乐的王树莲(音),她教唱歌,这个女老师教起唱歌来不得了。体育老师是周生博(音),北京人,在全国摔跤比赛得第二名,拳击比赛得第六名。易志强教我们的语文和美术。还有好多老师,像齐奇志(音)老师,教我们诗歌,教我们音乐,还教我们数据逻辑的原理,教我们逻辑学。那个时候,我们就学逻辑了。然后就是车泽先(音)老师,他是贵州省科学院的研究员,是第一个把日本半导体介绍到贵州的人。

上个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我在那里读了6年。哪样老师教哪样人,那些人的品格很高的。我可以说,读古典文学,很少老师能够有易志强的中文底子厚。因为他们是学教育的。我们学校的陆主任,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是听过鲁迅讲课的人。他是高材生,来当市北小学的主任。我们原来的很多老师是学者,有些是人文学者,有些是儿童心理学者。

后来稍微懂事一点就晓得,这些老师就是为人师表,真的是表率,不欺压弱者,不惧怕强者,辨明真理,凭这三点,他们值得我学习。

易老师就告诉我,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人类灿烂文化的一篇。他给我介绍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他给我传达这些东西,经常给我讲。所以,我从来就热爱科学。我这么大年纪,芯片是怎么制作的,虽然我不会操作,但我晓得它的原理。信息革命是哪样回事?为什么要研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什么要研究霍金的时间爆炸理念、空间收缩原理?这些对我们绘画艺术家是一个重大启示。

现在的大学艺术教育很少启发人的创造性,一天就学那几笔,学点素描,然后哪样色和哪样色和到一起是哪样色。教的就是你要这样画,画人脑壳(头)是哪样比例,哪块肌肉跟哪块肌肉的关系。这些都是工艺上的事情,画久了就知道了,但是审美是没得办法乱教的,只能启发。你说哪样叫美?比如你喜欢吃贵州的肠旺面,那个肠旺面好吃得很,越辣越舒服。那个肠旺面是哪样味道,你给我把味道形容出来。你形容不出来,语言无法解释。我只能启发你:这个面抬上来香味如何?辣味如何刺激?这个很难描述,对美的审判也很难描述。有一种错误的说法:审美是各有各的观点。那要看是哪样审美。确实,审美各有各的观点,但是审美是有高层次,有低层次的。非洲就是要拿个人脑壳(头)挂在胸前,他觉得是美,在我看来就觉得很丑。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看,是愚蠢的,还有甚至把门牙敲两块下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并不是有民族偏见,只是说美有高层次,也有低层次的。就像看电影一样,好一点的电影他看不懂,不晓得在搞(演)哪样,差一点的电影就是这个打那个,那个又打这个。韩版的要死不活的温吞水的恋爱,大家还感兴趣得很。所以要好好地看一下得奥斯卡的好电影,里面掺杂的是什么理念?什么思想?什么审美?

我当兵回来开始教书、代课。我朗读文章,天生的是广播水平,因为我的嗓子很好。我就去承担教书的工作,教语文,教数学,教体育,教美术。代课嘛,哪个老师请假了,我就去代一个月。工资不高,很好玩。我喜欢和娃娃打交道。因为娃娃单纯,我很受娃娃的尊重。

我在宅吉小学,反正是代课。我也不追求要到单位上挂起(在职)。我是很崇尚自由的人,我不喜欢每天在办公室坐着,拿报纸看起,拿茶一泡起,烟一抽起,就是一天。那种日子是浪费我的生命。

所以,我还是主张自由,靠自家(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吃得清淡。但是我有一支画笔表现一个美好的世界。我一天背个小画箱,一去哪点,我就拿出画箱来画,画了很多好画。

我代了将近十年的课,直到文革结束。这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生活得很愉快。

我的主张就是,如果想当艺术家,就用一定的劳动养活自己。我们是物质的,我们也要吃,也要住,但是不奢侈。然后,好好地再研究一下追求艺术的本源是什么?本质是什么?艺术的目的,艺术究竟要表现哪样东西?世界上的艺术状态,你要了解。人的精神状态,你要去了解。像我们就是走平路的人,摔倒了,爬起来就走。我的人生观就是这样子,我不羡慕,也不伤害,靠我的劳动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呢?有好朋好友,几个就够了。世界上有六十亿人口,每个人都是你的朋友,那是大的关系。小关系上说,一切良善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一切坏人都是我的仇人。

所以,我的人生观决定的,我愿意当个自由的人,当个善良的人,当个自食其力的人,当个有追求的人。这就已经不错了。

做人这点就不低,但也不高。转回头来,我的有些同学,是亿万富翁,到头来还是老火(可怜),精神上没有得到适合他自己经济身份的东西,内心反而枯萎了,走到哪里都是讲钱。如果我们富有到只有精神,都没得饭吃,那也是不可能的。这不是绝对的,是相对而言。万事万物相对而言。

在教书当中,我学到很多知识,很多文化。比如我在少年时候就在看的《红楼梦》,没有看懂,青年时候也没有看懂,后来人生慢慢历练,就看懂了。所以说并不是看过的书,都能看懂了,你只要看懂几本,都是有价值的。比如说斯坎达一生就只喜欢《圣经》,爱因斯坦后来也喜欢《圣经》,有很多书他根本不看了,为什么呢?《故事会》上哪个小姑娘又和哪个谈恋爱了?咋个(怎么)遭骗?他根本不会看,他看的是大的人文。

我很感谢小学时候的易志强老师,我很感谢他们,有他们才有我的今天。特别是儿童时期,没有得到好的启示,往往是个灾难。无非还是一点,没得人的价值理念。所以要想产生大音乐家,像莫扎特、巴德、贝多芬,是不可能的。我是喜欢音乐的,我看得广。大艺术家都有高贵的品质,不只是画得好。你画那几笔有好稀奇得很嘛,练得出来的。我训练一下,你们都会画画,只是画得好坏而已,但是要训练出画当中有品质,可不容易。这是我那段时间的生活。

代课十年以后,我一直在搞艺术,再穷都画画。吃(抽)差点的烟都可以,吃东西差点也可以,就是要画画。后来,工艺美术公司请我去当过设计员。

改革开放初,1979年的时候,我就带了贵阳一帮兄弟,在北京搞了一个“贵阳市五青年画展”,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贵阳五青年画展”,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西单民主墙搞的展览,这个展览很成功。

我们目的很单纯的,就想把我们多年来画的画展览一下,没得其他的目的。而且在学术界来说,其实真正的高手在民间,科学也是,哲学也是,文学也是。我们一批青年就拿起这些画去展览,深得北京的赞扬,其中像北京有名的刘索拉(作家、音乐人。代表作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寻找歌王》等。后旅居英国,现定居纽约),她当时在中央美院读书,像瞿小松(作曲家,贵州省贵阳市人。),像高行健(法籍华裔剧作家、小说家、翻译家、画家、导演、评论家。),这些都跑去祝贺,还有北京星星画会的主要画家都跑去祝贺我们。

后来,我参加了北京星星画展,我是他们的会员,唯一的外省会员,展览我的主要创作作品《长城》。我参加展览主题画还有十一张,《长城》《春天还是春天》《谁之罪》等等,还有就是贵阳城市的小巷和贵州山山水水的画。

1980年,我回到贵阳,那个时候我都还没工作,我们办夜校。黔灵美术夜校是贵阳市的美术“黄埔军校”。我们去龙井小学租了一个学校,当时本来是招60 个人,后来招出100 多来,还要凭关系进去。为哪样嘞?一个人才交五块钱,还发纸给娃娃们,还要发颜色给他画,我们基本上没找(赚)好多钱。当时的校长是董克俊,蒲国昌教素描,田世信教素描。他们都是有名的。我教素描色彩,讲美术史。我们当时就教美术史了,比正规美院还要厉害!我们培养的人有在中央美院当教授的,有在贵州当美术学院的院长的,贵州师范大学的教授刘力都是我们那个学校的学生。一人交五块钱,五块钱现在能学哪样?还带他们写生,还演示给他们看。

贵阳市龙井小学,在太极巷那点。我们培养了好多人,全国各地都有我们培养的人,有些出国了。贾鹃丽(1960出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院研修班。曾在中央美院画廊和台湾炎黄艺术馆举办个展。作品曾参加“首届中国油画年展”“第七届全国美展”“第八届全国美展”。旅居法国巴黎,专职创作油画。)就是在我们那里面学习过。

我们培养了很多人。后面有人就写文章说,这个学校是中国美术民间院校当中,可以跟中央美院较量的一个重要学校!我们师资太强了,董克俊是名家,蒲国昌是名家,田世信也是名家,向光(1934年生于湖南,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是油画高手,在全国都是高手。他也在这点教油画,贾鹃丽在他那个班上。唯一就是我和董克俊没得学历,但是讲美术理论,讲绘画,我们不差,我们甚至更强。

那哈(时)田世信还在清镇,没得调贵阳,他的生活有点老火(辛苦),他始终是高手,中央美院毕业的雕塑高材生,想调到艺校(注:贵州艺术专科学校,现合并为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来教书。我那时在屋头办了个美术班,才招十来个人,每个学生给五块钱,学习画画,一个星期有三天,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来上课。五块钱不多的,就维持家庭生活。

我觉得,我跟教育是分不开的。那时黔灵美术夜校,宣传世界上比较先进的文化,像法国的毕加索,立体主义是哪回事。比如莫奈,印象主义是哪回事。比如梵高,后期印象主义,又是哪回事。我们已经介绍了,可能美术学院都还没得,中央美院都还没得。

我们是前卫的。我已经给他们介绍马纳尔雕塑,中央美院都还没得讲,所以学生些很感激我,到现在都是说:“我们知道好多绘画的东西,是老师您介绍的!”你看,我们介绍得好早!现在都晓得梵高,晓得表现主义、未来派、立体主义。以前哪个晓得嘛!我们那个时候就已经给学生讲了。

在黔灵山办夜校,报名的人很多。我们也没得经历过,再加上我们也老火(辛苦),已经没得时间画画了,就停止了这个学校。但是现在这些学生都很行的啊!贾娟丽在国际上都是不错的,她现在在法国。她在黔灵美术夜校学了一年多。我们一年多培养了很多人。刘力教授也说:“尹老师,您是我的恩师啊!您给我讲素描的时候,讲得之精细,我们现在讲得都不如你们!”他现在是教授。

我们在这个历史阶段,就干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我骑自行车去黔灵公园后门那个水闸游泳,我带着一帮画家,那天天气好,就是在要吃苞谷(玉米)那两天。当时,我的打扮有个特点,大喇叭牛仔裤,响底皮鞋,一定是擦得很亮的,穿那种海阔衫,头发蓬蓬的,很长。

我年轻的时候,一米八几的个子,骑着一辆凤凰单车,还有一个小画箱,这三样我是讲究的。我到黔灵湖游泳,衣服一脱,一丢,单车一锁,就下去游。游完泳,我就骑单车转(回)来吃饭,在半道上,就在二桥,开始下偏东雨,先头太阳很大的,我就看到一个茅草房,我们就躲在茅草房那点。

我就听到屋里面讲:“小丸子,快把那个拿过来。”

我看到里头有好多砂锅,我就说,我进去看。屋里那个老者姓黄,他是织金人,织金烧砂锅烧得好,他儿子叫丸子。

我说:“你们烧哪样?烧陶啊?”

“烧砂锅。”

我就抵到(盯着)看,我很激动,我拿烟给他抽。

他说:“我不抽烟的。我是学道的。”

我说:“学哪样道嘛,难怪你的房子上瓦池里镶的是阴阳、太极。”

那是他个人(自己)修的房子,我就晓得他是搞这个的。

我说:“我晓得,你老人家搞这些。”

他说:“你看得出来啊?我就烧这些砂锅,我懂哪样。”

我说:“我来跟倒你烧哈。”我就拿泥巴捏出一个人,丢在他那点。

他说:“你后天来拿,后天来看。”

我等不到后天,我第二天就去。去的时候,正在烧,烧好拿钳子夹出来,熏了陶以后,我一看,哎呀!太好了!就引起我要创作的欲望。这个材料呢,粗矿,不是瓷,瓷显得轻薄,这个材料表现力量是非常好的。我就想,表现哪样呢?《山海经》!《山海经》就是黄帝炎帝、伏羲女娲,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文明当中的精神人物。我就用他的材料,回去把《山海经》的各种资料收来抄起,拿来看,拿来研究。我每个月给他50 块钱,就在那里烧这些东西。烧出来,个个精彩!再加上,我很聪明,我用玻璃沙做了一种釉,烧出来五光十色,人物神态又好。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我们就在黔灵山进门那点租了个茶厅来展览这些东西,一共101 件。以前国庆节都喊这些市民,各单位到黔灵山去庆贺。原来是免费的,比现在搞得好。当时贵州电视台的一个姓毛的记者,一个男的,他去躲雨。他进去一看,说:这个太好了!就把展览拍成片子,当天晚上播了出去。中央电视台就看到了。

这101 件作品,结果又在北京电视台播,就引起轰动了。后来北京有名的作家阿城,还有一个写诗的叫芒克,都算是大作家了,就到贵阳来,跟我协商拿到北京去展。在北海公园那点展,就在北海静心轩(静心斋),就是以前皇帝看书那里,我在里头搞展览。那天还下大雪,不能卖票,只能阴到(暗里)通知人来看,结果我们的票就成了“神秘的票”。贵州到那里去上学的学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把这些信息传输出去,很多人就来看。这个展览黄永玉(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协第九届顾问,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荣誉委员)、高行健,包括曹禺,很多名家都去看,评价很高!得到我们拿油印机印的那种入场券,你是厉害的!它不是百货公司买东西,廉价商品排大队,没得!那种古老的门“嘎吱”的响不停(每个人进出都需要开关大门)。这个展览,就这样成功了!引起了国际上的关注。北京电视台就来拍我,中央电视台要来拍我的专题片,贵州电视台就说:“这是我们的人。”所以,我们地方(贵州)就由唐亚萍(贵州电视台唐亚萍工作室负责人)来承担编辑,她就拍了一个“尹光中和他的砂陶”,中央台拍的是“怪才尹光中”。《光明日报》来采访我,从来没得这么大的报纸整版、几版的在登。这就是贵州省第一个抛头露面的人,我自己感到很光荣!并不是我的作品很好,而是影响很好,大家支持。

在北京展览完毕以后,我回贵阳,我们家住在龙井巷那点。我还在研究怎么来搞这个系列。有一天,我去北京,黄永玉先生请我去他家做客,他家住三里河。他向我求了八件砂陶作品,爱不释手。所以这个展览还是影响得大。他的水平高!他是小学五年级学历。沈从文也是小学五年级,他家有自学传统。贵州电视台拍的“尹光中和他的砂陶”拿去参加展览还得奖,中央电视台拍的送到台湾去,参加金马奖也得奖。所以我的名声就慢慢大起来了。有些人经得起表扬的话,经不起批评,我是经得起打击的。如果你明天说:“尹光中,请你去挖土方。”只要我身体够好,我就去挖,也不会哭兮兮的。我只想如何来面对现实,如何过好。其实你一样都不是,以前的东西都是假的。我从来不因为得意而不得了,失意以后也不会失落。

后来,人艺(即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就请我到北京做《野人》剧组的艺术造型设计。

我们搞了一个《野人》剧组,我的名字就叫野人。宋丹丹现在是副院长,那哈(时)只能演个配角。宋丹丹等人都对我崇拜,也是因为我年龄比较大。那些学员给我做得有四个绘画间。有一天,我就下楼吃饭,拿起个黄钵钵——那种钵钵是搪瓷的,现在很少了。我就拿个瓢瓢一敲一敲地从楼上下来时,他们问我:

“怎么着?吃饭?野人!”

我说:“怎么着?”

“你当官了,我告诉你。”

那个时候,我当什么官嘛。

“你看,电报在这。”是贵州省委省政府电报通知,要我回来当政协委员。

“你看,你当了贵州省政协委员。”

“你好好去啊,待会给你开证明买飞机票。”

我还没坐过飞机。那时候,贵阳到北京100 块钱,足足的100 块钱。到贵州就不一样了,修成正果了,当政协委员了,就被分配到贵阳画院,成了正式职工。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当时确实也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人世间的好多东西都是你自己创造的,灾难是你自己创造的,幸福也是你自己创造的,都是你自家(自己)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一个观念,把自身做好。

在人艺的时候,恰好在1985年5月1日,“五一”节那天,我和高行健在人艺小剧场搞了个展览,“尹光中·高行健砂陶绘画艺术展览”。画都是他发明出来的那种绘画,和传统绘画没得关系。后面有人给我讲:“你要等着,尹光中,有人要来。”

◎尹光中与伊文思夫妇

当时,我不晓得是哪一个。后来是一个女的,法国人戴琳娜(应为玛斯琳·罗丽丹·伊文思,伊文思1960年代中期以后的作品都是与玛斯琳·罗丽丹合作完成的,此后他的每一次中国之行都与罗丽丹形影相随),还有飞亚达公司意大利总代理的夫人,就扶起一个老者进来。这个老者就是伊文思(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1898年11月18日-1989年6月28日),出生于荷兰尼梅格城,荷兰导演、编剧、制作人,毕业于鹿特丹市高等经济学院。1984年,执导纪录片《风的故事》,此片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凭借该片获得第2 届欧洲电影奖特别成就奖)先生,那个时代伟大的摄影家,世界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他来看我的东西。他的夫人就是戴琳娜。她是荷兰籍的犹太人,是十八个逃出德国集中营的电影演员之一。他(伊文思)看我的砂陶,他就握着我的手,问我的名字,他不懂中文,旁边人翻译说是尹光中,他就用他的语言,德语讲:“啊!我终于见到一颗明亮的星星!”

他看我雕出来的中国古代的那些造型,炎帝、黄帝、神龙氏等等,他看完以后,拄着拐棍,抓到(着)我,热泪盈眶:“我想和你这个明星一起合作。”

当时,吓我一跳,我在中学生的时候,就晓得伊文思是何许人也,这么大的大师,我在屋头都是把他的照片夹(剪)来贴在墙上的,咋个(怎么)可能不崇拜他。他和周恩来又是朋友。

后来我说:“你希望我给你做些什么呢?我愿意!”他说:“我要拍一部与中国有关的电影,叫《风》,这是我的告别作。这个《风》主要是以中国的文化作为背景,来表示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生活的过程中,与中国文化交流和人文交流的故事。”

他说:“你呢,我就希望你用你的这种手段,表现一个风神。”风神有希腊故事的风神,也有中华传说中的风神。我说:“当然愿意。”我还没考虑清楚,就说愿意。他说:“但是我是一个穷艺术家,我除了电影,两手空空。”实际上也不至于,但他说:“我想用我的电影艺术作品,我的代表作跟你交换你的风神,你愿意吗?”天!哪点不愿意,这个简直是飞来的福音。

后来,我就带着这个课题回到贵州创作。我简直是花很大的精力来做的。有一张照片我给你们看,和他们两个照的。“风神”是什么样子,你们也晓得。这个“风神”是哪样呢?风格上就是中国的,也没人这么做过。现代陶也是我先搞起来的。左边是龙,右边是凤,龙凤就是代表阴阳,可以把风吹起来,中国的风和气功也有关联,阴阳二气是很深刻的,所以我用这个概念做。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有风神,但是没得造型。风神的理念是哪样呢?原来的人对物理不了解,都是用神话的东西解释,中国是阴阳二气,气运就是整个世界的根本。阴阳二气的互动,世界就运行起来了。这个东西做好后,就在北京饭店总统套间,我把这个东西拿给他们看。原作品是比这个做得好。因为腮帮子要鼓起来。

我就给他做成这个样子,后头拍电影,我还担任了里面的一个角色。我说:“你要拍,就来贵阳拍嘛。”我们就在贵阳找了一个地方拍电影。电影片上有我。我那时候很年轻,不到40 岁,身体很健壮,有用不完的力量。

这电影叫《风》,就叫《风》。在世界上得了奖。国内没得上映。我看到过,欧文斯寄得有片子给我的。哪天,我把这个片子找出来给你们看嘛。我的电影放映机坏了,没得安线,不然我都可以放给你们看。

这个片子是《雨》,是一九三几年拍的。这是他送给我的,这部片子在世界上得到高度赞赏,是最伟大的片子。这部片子在2000年,我就捐献给国家电影博物馆,现在藏在北京的,当时还有记录的。我找出来给你们看。那天我很体面的,我把这部电影就送给了国家电影博物馆。现在是镇馆之宝。

这个片子曾送给三个人,一个是毕加索,一个是海明威,但是那两个人没有签名字,我这个是签了名字的。所以我觉得,不要看我“小贵阳”,上面还签了我的名字的。

他送一个片子,我捐给国家了。这个片子有人讲拿到国际上拍卖,他们说:“干估(直接估计)拿1200 万给你,片子给我。至于,最后拍得好多钱,你不要管。”我没得同意。后来小河这里也有一个人说拿栋别墅给我调(换),我也不干。我就捐给国家电影博物馆。这不是我的个人成就,是我们这块水土和人民的理念,哺育了我这种“野蛮”生长的艺术家。我创作的东西得到了人家的认可。这不是我个人的东西,是中国的东西。他这个电影在世界上都放映的,这个风神在电影里是重要的一个道具,现在藏在伊文思电影博物馆,在阿姆斯特丹。

那天是9月27日,反正就是那几天,我在德国法兰克福看电视,我勉勉强强能听懂一点德语,因为我以前学俄语。那一年死了三个大师,一个是卡拉扬,德国最伟大的音乐指挥家。第二个是劳伦斯,就是演《罗马假日》那个伟大的电影艺术家。最后死的就是他。

我把这个电影捐给国家电影博物馆,哪怕我这一生是不得出息的,但是我把这个片子给国家,是给贵州人民的一个感谢。国家电影博物馆是很大的,是美国人设计的,修得太好了,这个馆里有个东西是镇馆之宝,是贵州人,是贵阳市一个糟老者尹光中捐的,我就感到很自豪!

2012年,国家电影博物馆说:“这样子,尹光中老师,你干脆到我们这里搞一个展览嘛。”我记得,就搞了一个“尹光中艺术十年展览”,获得了成功。这个展览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6年前,我参加了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全国拿到双年展去展览的作者中,作品最多的是尹光中,有42 件,就是《复活的裹尸布》系列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我走不动,这些地方我去过的。意大利威尼斯、罗马到处都是坎坎,他们说:“拿钱给你。”我也不去,我走不动。走不动,还要麻烦整个轮椅。我说:“谢谢你们,我不去了。”好多次邀请,我都去不到,因为我腰不好,你去老火(辛苦)嘛,人家还要拿个人来服侍你,麻烦!最近,也有人在邀请我,我都不去,我走不了。

总体来讲,艺术家是不想退休的。其他退休的人总要哭兮兮,都会说我身体还好,希望留用。退休回家,我还继续搞我的油画。前几年,贵州的油画艺术家们和我一起做了“贵州七老画展”。我用“裹尸布”做的那些画在重庆美术馆展览,得到大家的赞誉。

从现在一些美展,就能看出中国艺术家的堕落,有些作品是拿网上的照片照着画上去的,我都觉得很老火(太差),要技巧,技巧不得,要才气,才气不得,理念单弱,都是那种假歌功颂德,假爱国主义,而且只为了钱,为了利益,参加这个展可以升教授,可以当美协主席,这种乱象已经引起中宣部的注意了。艺术家不能堕落,我不一定卖画吃饭,我搞其他的也可以吃饭嘛,要吃饭的方法多得很嘛。但是,艺术是良心产品,是良知,要加人文的思考,要真诚。所以,我喜欢贝多芬的音乐,因为他真诚。你技术再高,没得真诚就没得意义。

所以我现在在研究,如何克服西方艺术传统。我在西方呆了很长时间,知道哪种流派都走到绝对了,突破不出去了,墙都给你堵归一(完)了。我在研究一种画法,和他们绝对不同。

艺术仅仅是审美是不够的!不够!应该敲中人的灵魂!当然,麻木很了,敲不中,我也没得办法。鲁迅先生讲,不行就拿大针来锥(刺),就不晓得锥(刺)得动不。

我是离天远、离土近的人了,希望你们对贵州的文化做点贡献。现在的文化实在是没落的状态。所谓的都归市场化以后,画画、教育、音乐,我觉得是很老火的。我觉得,做人还是要做一个有良知的人,这个很重要,你如果又良心又正义,你又富,就更好了嘛,好上加好。当时的人文环境如何?一个人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到他后面成熟,这都是一个过程。

关键是你们要去了解一些有想法的青年人,不要光是找我们这些老人。老实讲,年轻一代又要艺术创作,又要承担严酷的经济现实,房子、车子、房贷这些,还要搞艺术,他们承担的更多。

我们那个时候不管这些,没得好大的负担。现在小青年要搞个一百多平万的房子,还是老火(辛苦),要玩奔驰还是老火(困难)。我们对这些都无所谓。

但是千好万好,不如自家的身体好,这很重要,我就是吃了身体老来的亏。我这几天感冒咳嗽老火,今天还好点,我又抽烟,再加上感冒病毒,这个喉咙很难受。我是患有痛风结石,感觉不痛。我准备动手术。75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还是老了!都是望(期盼)你们青年这一代啦!这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固而医学发达,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你看农村那些老人,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山里面住着,也是活七八十岁,多得很嘛。

电影导演李杨是我们很好的哥们,到我家来,住我这点,说:“尹光中,你把阳台给我封了。”就丢两万块钱在我的沙发上。我说,你丢20 万,我都不封!

因为,我们现在在有限的空间里是封闭起来的。我在那点(阳台)看树、看鸟,我在那点享受自由的空间,我不封!

我不冷的嘛。插一个取暖炉,搞一个地暖,脚杆(小腿)热火(暖和)。但是进入创作以后,这些东西简直次要得要命!这个颜色,怎么样才准确?造型要如何?那根线是不是稍微S 一点啊?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总之,我觉得,我这一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是说不清楚的。艺术创作这一块很重要,等我总结一下。哪天你们再来,我今天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