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100万次的佐野洋子
2020-05-13邱苑婷
邱苑婷
一只猫活了100万次,直到最后一次,它爱上了一只白猫。它与白猫一起死去,再也没有活过来。画出这个故事的佐野洋子,只活了一次,但也仿佛,已活过100万次。
——题记
佐野洋子,日本绘本和随笔作家。其绘本作品《活了100万次的猫》是日本长期畅销书,在中国销量逾200万册。2003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紫绶褒章”。NHK(日本放送协会)曾精选她的随笔制成电视节目,后辑录成书。2019年,该书中译本《洋子妙语:我和无聊亲密无间》出版
“佐野,你大约还有一年就要死了,不害怕吗?”
“不害怕啊!我还挺高兴的。”
佐野洋子说这话时,已经69岁了,那是她被诊断出乳腺癌动手术后的第三年。手术是2004年做的。2006年,癌症转移到大腿骨,医生说她大约只有两年可活。
一般人听到这种消息多少会失落,但佐野洋子是个有点古怪的绘本作家。她这一生,卖得最好的绘本叫《活了100万次的猫》。故事说的是,一只猫活了100万次,但它从没爱过任何猫,只爱自己。直到最后一次,它爱上了一只白猫。最后这次,它与白猫一起死去,再也没有活过来。
在日本,很少有这样夸张和古怪的绘本故事讲法,但正是这本绘本,让佐野洋子成了日本国民作家。
佐野洋子第一次把这个作品交给日本福音馆出版社时,编辑拒绝了她,理由是这是大人喜欢、但孩子不会喜欢的故事。
恐怕正是这样的佐野,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当死亡以倒计时的方式来到她面前时,没有惊慌失措和遗憾失意,她问主治医师:“(进安宁病房的话)到死之前还需要花多少钱?”
“一千万日元。”
“我明白了。那么请停止化疗,也不用再做延长生命的努力,尽可能让我过普通的生活。”
1.痛快地活
不多不少70岁,上天待她不薄。
“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就获得了一种自由。”她这么想着回了家。困扰她十几年的抑郁症竟然消失了。帅气的主治医师长得像“膝盖以下被切了一截的阿部宽”,她开始期待每周一次的诊疗,为了见帅气医生买了很多新衣服。“70岁的老太太也喜欢好男人,没问题吧?”
有一阵子,她迷上了韩剧。她疯狂爱上了《冬日恋歌》的男主角裴勇俊,在家把DVD看了好多遍。她在随笔里这样写自己:“我这位濒死的老人,起床后连牛奶都不想出去买,却能蹒跚着走向比牛奶商店还远的录像带租赁店。”最后,因为老保持同一个侧躺姿势看韩剧,她把下巴看脱臼了,恢复用了整整一周。
最让她感到轻松的,是再也不用为钱的事发愁了。身为自由职业者,晚年独身的她出于经济的不安全感一直在攒钱,终于是时候把它们花光了——得知自己只能活两年后,她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拐进一家车店,决定为自己买一辆绿色的捷豹。
佐野洋子喜欢开车。她曾在深夜突然兴起要去泡一家名字奇怪的温泉,独自在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峭壁的黑黢山路上不知所终地开了几个小时,在漆黑中赤身摸进一个温泉,回家后浑身是擦伤,美其名曰“冒险”。但绿色捷豹带给她的意义非同一般——提到车后,坐进驾驶座的一瞬间,佐野洋子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找到了终其一生都在找寻的安全感。
她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朋友说,她每次都是一气之下——若男方犯错,她绝不容忍,也不原谅。佐野洋子的性格爱憎分明得强烈,对于爱情,她眼里容不下沙子。而临到头来,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找到那只足以让她交付所有信任的“猫”——原来是捷豹。
“座椅对我说:‘我要好好保护你。”
“啊!我这一生就是想找这样的男人,却没来得及找到。”她在随笔集里这样写道。
与她生前相识五十余年的好友、翻译家唐亚明的记忆里,佐野洋子患癌的最后六年时间,她该吃吃、该喝喝,抽了一辈子的烟也没戒——每次想起这位老友,他脑中浮现的都是佐野洋子坐在沙发上看着DVD云雾缭绕的样子。
他说佐野洋子不像大多数客气礼貌的日本人,她大大咧咧、直来直往,快意恩仇得像个侠客。他记得有一次去佐野家做客,《朝日新闻》打电话到她家中约访,希望她聊聊“和癌症友好相处”之类的话题。佐野不客气地骂道:“友好相处?你得过癌症吗?你知道癌症的痛苦吗?”
“非常厉害。”唐亚明这样形容当时的佐野——尽管她从没对作为老友的他发过脾气。佐野甚至会帮他当面骂人出气,虽然最后发现骂错人悻悻说了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但马上斗志昂扬地问唐亚明:“那应该找谁?我们再去骂。”
2.与无聊亲密无间
佐野洋子坦荡,知道自己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太。她偶尔自我反省,给朋友煲电话粥,说自己“已经像超速的飙车族那样的人了”。
癌症自然是痛苦的。每天早晨,她都觉得自己像一坨黏糊糊的口香糖被滞重地粘在床上,拉开窗帘要躺在床上用脚扯;头发不停地掉,起床后,她要把胶带缠在手上、把枕边的头发粘干净。粘满一段,再剪一段继续,胶带很快堆叠成小山……
然而她竟喜欢上做这样的小事,就像看到蟑螂被粘在蟑螂贴上、蚂蚁被溺在灭蚊器里那般有成就感。
她也一直喜欢写信。以前给喜欢的异性写信时,她总写些有的没的小事,今天下了雨、昨天又去了哪里、前天在雪地上撒尿写诗……尽管一个字也不提“喜欢”,可就是那些琐碎的日常絮叨,总能“拿下”对方。在写信越来越式微的时代,渐渐几乎没人给她回信了,朋友们收到手写信后总是一个电话回过来。于是她只好写给84岁的老奶奶。
佐野洋子不是那种充满干劲又有规划的人,很多事情,对她来说都像心血来潮。她会因为在邮局无意间看到漂亮的邮票,一口气买下好多,又突然很想把它们用掉——“一想到要用舌头舔邮票,我就兴奋得从床上坐起来。”她给在美国的发小写了一封信,又给同住的儿子写了一封,分别给它们贴上第一和第二好看的郵票;把最难看的一张明信片贴上最难看的邮票,寄给了不喜欢的出版社。
这心血来潮也包括创作绘本。虽然每次接受采访被问到“是怎么开始画绘本的”她都心虚气短,一面回答着“或许是出于自身的某种缺憾吧、一切都要追溯到我的孩提时代”,一面把书名定为《编谎》。
唐亚明记得佐野洋子告诉他,自己画绘本只是因为怀孕期间无事可做,无聊就顺手画起故事来。但如果被记者问起“是因为当了妈妈才想到画绘本的吗”?她反而会不屑地否定。
“总会有无聊的事情来找我。我和无聊亲密无间,就这么一起活着。”这是《洋子妙语:我和无聊亲密无间》里的一句话。2014 年,NHK从佐野洋子的随笔集中精选出部分文字,配上画家北村裕花的绘画,并邀请配音演员上村典子朗读,制作成了电视节目《洋子妙语》。节目播出后广受好评,观众纷纷来信说,这个节目使他们获得了朝气和勇气,于是NHK将节目辑录成书。
3.北京的童年与回响
唐亚明想,佐野这不大像日本人的性格,大概和她在北京出生长大有关。
佐野洋子在北京西城口袋胡同一个四合院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初六年。她出生那年是1938年,那时北京还叫北平,她的父亲是来华研究的日本历史学家,对中国农村有着深厚的研究兴趣,携家带口地来了北京。
但因为是日本人,佐野洋子从小便被父母耳提面命不许出院子外玩耍。从此,四合院头顶那片四方形的天空,成了佐野洋子童年里印象最深的画面。她曾说,希望人生中最后一部作品就以《四方形的天空》为题。她没有很喜欢猫,但四合院里养了猫——后来,她的很多作品里都在画猫,原因只是“猫比狗好画”。
唯一一次偷跑出门,是在一个下午。那天,佐野洋子在胡同巷子的大树下遇见了一个中国男孩。两人语言不通,却默契地玩了一整个下午。六十多年过去,佐野终于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重寻故地时,向同行的唐亚明提起了这段回忆。她开玩笑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碰见当初那个男孩。
男孩的面容她当然早已记不得,但那个跨越语言和国界的下午,成为佐野过了六十多年依然念念不忘的记忆。
一个人的人格底色在七岁前已经基本定型,唐亚明相信,佐野一定或多或少受到了北京的空气、水土和食物的影响——不然何以解释她的直爽和大大咧咧呢?“但也不是说她有多热爱中国或日本,她就热爱她自己。她不想当什么好人,也不当什么名人,更不想当英雄,她就想当她自己。”
日本战败前,佐野一家人从北平辗转搬到大连,一两年后回到日本。在中国的大部分时间,佐野的父亲都在外做田野调查,扎在京郊、河北的农村里挨家挨户和农民做访谈,最后出了六大本中国农村调查。
70岁的佐野想去找父亲当年田调过的地方。顺义沙井村,当年的一片平房早被推干净,耸立起一栋栋高层商品房。陪着佐野洋子,唐亚明和编辑们在那一带挨家挨户敲门问,竟然真问到了佐野父亲当年采访过的其中一户农民。书里写的那个18岁的少年,如今早已白发苍苍。老人拿出家里用了几十年的两根勺子,勺柄是木制的——那正是日本常见的形制。老人告诉佐野,这是当年她父亲留给他们的纪念品,特别好用,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
唐亚明回忆,佐野当场号啕大哭。
4.最后的真实
那是佐野重返北京后第二次哭泣。第一次,是刚落地北京、从机场到住处的车上——佐野静静望着车窗外,眼前的北京早和她记忆中的北平天翻地覆。
中国给她留下的未必都是好回忆,日本战败后的两年,他们过着被称为“坏蛋”的日子——某种程度上这是她成年后动念重返中国却长久搁置的原因——可也正是因此,那些好的坏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反而让她对眼前景色的感触更为复杂。
佐野生前最后一次回京时,状态已不如之前。前几次,接访她的编辑惊讶,眼前的佐野女士完全不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太,银色短发,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有时她也被熟人评价为“傲气十足”。她做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许诺:“年轻的时候我经常想,即使我老了,也要保持好走路姿态,一定要精神抖擞地走。”
但最后那次,她开始一连好几天坐在四合院里,從早坐到晚。本来,唐亚明和她约定好,这次来北京把《四方形的天空》的画稿画了。但颜料、画笔都摆在身边,佐野却失了兴趣。也许,是儿时的回忆开始在脑中重演?唐亚明不知道。佐野只呆呆地坐在四合院,从早到晚地,一个人望着天空。
想起这个画面,唐亚明偶尔会感到一丝懊悔。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带她回到出生的地方?这近乎有种落叶归根的隐喻了。佐野病逝前,他去看过她,那时佐野躺在床上意识不清醒地说话,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是2010年的事了,佐野洋子比医生预言的多活了两年。唐亚明记得最清楚的,永远是她生前直爽的样子:瘫在沙发上抽烟看DVD,出门前擦口红抿嘴的时候要“吧唧”地抿出声,威风凛凛地帮他出头骂人……
“如果你要写点什么的话,”他最后说,“对佐野洋子来说,真实地活着就是她最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