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空瑞幸的“浑水们”，值得尊敬

刘润

很多年前，我投资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我非常喜歡，他既聪明，又有智慧，还很有道德感。所以在天使轮的时候，我就投了他一些钱。

后来，这家公司发展得非常不错，到了2011年，已经在做上市前的最后一轮融资，准备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上市之前，要做VIE架构，这是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的必经步骤。当时，我既觉得高兴，又觉得辛苦。为什么高兴？因为我是在天使轮投的钱，当时快要上市的时候，这笔投资已经涨了20倍。

为什么又辛苦？因为为了做VIE架构，从公司组织结构上达到在美上市的标准，我作为股东之一，签署了如雪花般无数的文件。可是，就在我们以为这轮融资万无一失的时候，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中概股危机。大批中概股遭到做空机构公开质疑，被曝财务造假。中国概念股狂跌，爆发诚信危机。中国概念股，即对在海外上市的中国股票的称呼。

这家做空机构，就是今年曝光瑞幸咖啡的浑水公司，浑水公司当年因曝光多家中概股一战成名。

接着，多家中概股停牌，甚至摘牌退市。在2011年的前11个月，从美国主板市场退市的中国概念股就有28家。也就是说，十家中概股公司中，就有一家退市。

全球证券交易所都对中概股极度不信任，中概股进入一个漫长的冰冷期。在这种情况下，中概股上市就意味着破发，没有人会买你股票。所以很多公司的海外上市计划，都被迫延期。

上市，是天使轮、A轮、B轮、C轮、D轮融资的最后一个出口。当出口被堵住的时候，前面这些投资人就会变得非常谨慎。他投资了你，你却没法上市，他的投资就无法获得收益。所以，当时整个中国互联网界的投资市场都开始遇冷。

我投资的这家公司，本来这轮融资已经落定。投资人已经签署投资意向书，就差打钱了。一切都箭在弦上，最终却被中概股危机叫停。创始人非常着急，到处都融不到资。一段时间之后，已经没钱发工资了。他就来找我借钱。于是，我又借给他一笔钱，作为贷款。但也是杯水车薪。最终，这家公司死在了上市前夕。

大家几年的努力化为泡影。于我来说，本来是20倍的投资收益，结果连本金都没拿回来。这件事情，是扎在我心中深深的一刀。从此之后，我对中概股造假，深恶痛绝。

无独有偶，我还参与了另外一家公司。这是一家更知名的互联网公司，2011年，本来要赴美上市。在上市之前，他们给了我一些亲友股。当时也是签了一堆协议。可是，就在离上市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他们突然宣布，不上市了。

为什么？

因为当时整个美国的投资界对中概股都极度不信任，上市之后，股价会特别低。这意味着，你会出让很多股份，但只能换回很少的钱。所以，他们做了一个特别艰难的决定，推迟上市。直到几年之后，这家公司才重新上市。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当时的2011年，因为我身处其中，能深刻体会到，他们在最后关口叫停的痛苦。因为2011年的中概股危机，2012年，成为自2008年以来，中国企业赴美上市数量最少的一年。

2012年上半年，只有唯品会一家中国企业赴纽交所“流血”上市。因财务造假而被停牌和退市的中概股已达60家。依然挂牌的80多家中概股，在过去的一年股价也跌去了50%。连续一两年，中概股市场都非常惨淡。

2011年，我亲身经历了中概股危机。眼睁睁看着，就因为一些企业财务造假，中国公司集体在国际市场上失去了信用。现在你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我对中概股造假，深恶痛绝。

两个月前，浑水公司做空了瑞幸咖啡，发布了89页的做空报告，说瑞幸收入数据作假，把这家如日中天的公司扒了个底朝天。

两个月后，瑞幸公司承认财务造假22亿。结果是，瑞幸股价盘前大跌80%。美国律师发起集体诉讼。中国证监会宣布展开欺诈调查。而美国证监会已经开始大面积调查中概股。赴美上市的创业公司，跌倒在路上。历史似乎又将再一次重演。

很多人说，浑水这样的做空公司实在太坏了，整天食腐肉。专门盯着别的公司，靠把他们搞垮来赚钱。其实，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浑水这家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打假团队。只要在合法范围内，他就会去找到那些财务作假、虚报数字等有各种问题的公司，然后，去做空他们。

什么叫做空？

就是去借一些股票，在高价位上把这些股票卖掉，变成现金。然后等到这家公司的股价跌了，再用比较便宜的价格把这些股票买回来，还给出借者。你可以理解为，只要这家公司的股价跌了，做空公司就能赚到钱。

那怎么才能让股价跌呢？

肯定不能造谣啊，造谣是犯法的。于是，做空公司就找到那些真正有问题的公司，把这些公司暴露出来。然后这些公司的股价就会跌，做空公司就能赚到钱。

所以，做空公司虽然以盈利为目的，但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监管部门。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监督机制。

监管部门，并不是一个主动出击的部门。只有接到举报，监管部门才会启动调查。因此，大量有问题的公司其实都很隐蔽，并没有被查出来。

而做空公司因为要盈利，他们就会主动调查每一家有可能造假的公司。

有了做空公司，上市公司才会如临深渊，如履破冰，坚守价值观，不敢轻易造假。因为他们头上悬着一把达摩斯之剑。

财务造假问题，并不是中国公司独有。全世界的公司其实都会出现这种问题。不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在利益和道德之间发生选择，那就一定会有人选择利益。就看惩罚机制够不够严格而已。

美国的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成立于1913年。1914年，芝加哥铁路公司要求安达信做假账。刚创业、年仅28岁的安达信连付工资的钱都没有，但他却正告该公司：即使倾芝加哥全城之财富，也难以诱我让步。后来，安达信成为全球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

但是2001年，安然丑闻爆发。安达信为了公司业绩，帮助安然做假账。安达信这家百年老店，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从此，安然和安达信成为美国企业史上的“耻辱柱”。

美国曾经有一家著名的独角兽公司“Theranos”，创始人被称为女版乔布斯，公司估值曾高达90亿美元，融资将近10亿美元。可是，10多年之后，Theranos被揭露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Theranos是一家血液检测公司，声称研发出了一种便携式血液检测设备，只需要几滴血，就能完成多达250项血液分析，从胆固醇指标到癌症，可以检测出上百种疾病。

传统的血液检查需要几百美金，而通过他们的设备检查，最低只要2.99美金。据估计，美国血液检测市场规模为750亿美元。而Theranos有望打造出一个价值1250亿美元的新市场。于是，Theranos成为投资人追捧的明日之星，许多名人为它站台。2014年，它被评为仅次于特斯拉的“改变世界的创业公司”。

然而，2015年，《华尔街日报》的资深记者约翰·卡瑞尤（John Carreyrou）觉得事有蹊跷，开始调查这家公司。后来，他还出了一本书，叫《坏血，硅谷初创公司的秘密与谎言》，揭露了整个骗局的始末。

實际上，Theranos的设备根本无法进行250项血液检测，只能进行12项。剩下大多数检测还是靠传统的设备，他们对外宣称的2.99美金根本覆盖不了成本。而且，他们的检测结果还不准确。很多人因此被误诊，有的做了原本并不需要的手术，有的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Theranos根本就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所谓的“颠覆性”科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这场长达十几年的骗局被曝光，调查记者约翰·卡瑞尤功不可没。他受到各方阻力，甚至面临着被诉讼的威胁，仍坚持发布了调查报告。

和做空公司一样，调查记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些明星公司，起着监督作用。

在监督市场方面，他们和做空公司一样，是悬在这些明星公司头上的达摩斯之剑。

他们，都值得被尊敬。

除了做空公司和调查记者，还有一类人，同样值得被尊敬。那就是职业打假人。

比如我们经常听说的王海。他们专门寻找那些假冒伪劣、虚假宣传等有问题的商品，买到这些假商品之后，去找卖家索赔，以此获利。

很多商家非常痛恨这些职业打假人，觉得他们是来故意骗钱的。可是，正因为有了这些职业打假人，这些商家才不敢明目张胆地，生产假冒伪劣商品。职业打假人，本质上就是对商品质量的做空机制。

虽然政府也有相应的商品监督机制。比如合格证书。但是，这很难查，商家总有一百种办法来规避你。

比如315晚会。但是，315晚会只能曝光一小部分，还有大量有问题的商品逍遥法外。

这个时候，职业打假人就发挥了重要作用。只要你敢生产假货，我就故意买你，让你赔到倒闭为止。因为逐利，他们就拥有动力去揭露假货。也正因如此，商家们才会有所畏惧。

无论是做空机构、调查记者，还是职业打假人，他们本质上，就是市场中逐利的监督者，值得被尊敬。他们就像市场上的清道夫，大海里的食人鱼，专吃有问题的鱼。有了这些食人鱼的存在，其他的鱼，才会想办法游得更快。

只要哪家公司做得稍有不好，这些以利益为导向的做空者、调查记者和职业打假人，就会像食人鱼一样，立刻扑上来。有了他们的存在，创业者们才会有所畏惧，才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坚守价值观，不敢轻易造假。

这个时候，商业社会才是真正健康的。做空机构就是赏金猎手，灭的是江洋大盗，赚的是火里抽金。有的时候也抓错人，但是被抓错的死不了，身体要是健康，反而是做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