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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尕怂:到西北去,到西北去

2020-05-12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张楠西北唱歌

孟依依

圖/大霖

1

张尕怂小时候不叫张尕怂,叫张建煜。为什么叫张尕怂呢,根据他自己的解释,乃小,从心,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跟着自己内心走。每次他回村里,村里人就喊他,尕怂,尕怂。尕怂在西北话里的意思是蔫儿坏、屁孩,骂人的。自从张尕怂给自己起这个艺名之后,他五爷就骂他:亏了先人了你!

张尕怂说话结巴,因为这事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去县里看医生,喝了半年中药,无效。后来才知道那中药是用来败火的。

但他唱歌的时候不结巴。关于这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年他演出来到温州一个酒吧里,酒吧老板是个结巴,吉他手也是个结巴,那天演出完他们聊了很久,一个说,哥,你知道为什么你唱歌的时候不结巴说话的时候结结结巴吗?张尕怂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太太喜欢唱唱唱歌了。

他什么都唱,大多数时候抱着三弦或吉他,用西北方言唱;他在哪儿都唱,院子里或炕上,或者跑到村子断垣上搁起一条腿唱——庄稼人的天,庄稼人的地,庄稼人家春满园——贤孝、花儿居多,还有通渭小曲、凉州小调、兰州鼓子、宁夏坐唱、秦腔(皆为西北民间音乐曲种)等等。

图/张楠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张尕怂在甘肃白银的老家待了两个多月,封村前,他置办好年货——买了一匣洋火、两包红兰州、灌了二斤酒,解封的日子迟迟不来,他拿三弦唱了一曲“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我就应该多拉拉妹妹的手”;看到各地层出不穷的过度防疫,他又唱一曲“隔壁的张大嫂你听我给你唠,让你们家的男人再不要胡乱闹,戴了个红袖套,冒充虎狼豹,砸掉人家麻将桌,掌掴人家儿”。

西北调子配上热乎又切中当下的词,被张尕怂摇头晃脑地唱出来,“一落地就成了民歌。”

越来越多的人跑到他微博里找他,老外想找他写歌,电视台想找他写歌,有人碰上申冤喊屈的事也想找他写歌。结果他反而写不出来了,连琴都不知道怎么弹了,“我发现我的创作是很独裁的。”他喜欢电影《妖猫传》里李白那种状态,也接近他写歌时的样子,“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写给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

他现在唱歌只是因为,“这个事情我能使上力了。”

2

张尕怂小时候哪里会想长大要去干什么,大部分时间,他和庄里孩子一起在山里奔跑,去盐水冲出的山洞里捉迷藏,一起学自行车,骑着驴要去城里。

直到2000年,2000年是一个节点。张尕怂的父母和庄子里更多人出去打工,在村庄的十字路口,能看到挂着BB机的男青年和化着妆的女青年,偶尔唱一些流行歌曲。那时候他会站在屋后面的涝坝上,天气晴朗的话,能隐隐约约看见白银市的灯光,“看不到外面到底是什么,但整个天空都是亮的。”

他老是做梦,梦到“从这个地方一直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穿过村庄和山林。“我觉得我们整个庄子的人,或者凡是我见到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幻想。整个中国的人都是这样的,进入21世纪的新鲜感。”

初中的时候学校转来一个学生,经常打架,连老师也打。有一天,他坐在学校巨大操场的土墙上,拿着一台录音机听歌。

太酷——了。张尕怂想。那学生穿着一双球鞋,戴一副反射着蓝光的眼镜,听各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摇滚——他那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摇滚”这个词,后来去县城上学,跑了好几个营业厅,把旋律哼给营业员听,都没人知道这些歌,直到高二去网吧才终于找到,一股脑儿全下载进他那个60块钱买来的“垃圾MP3”里——歌曲,有时候戴耳机,有时候不戴,就这样听了一个星期。

张尕怂在西北老家。图/张建蓉

张尕怂从坑坑洼洼的课桌前站起来,从整个学校10个班级前面走过,走到操场上去,故意到放着歌的录音机附近玩。

乡里的学校是从初中开始教英语的,张尕怂惊讶: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语言。

张尕怂不一样了。在这之前,该玩都玩过了;在这之后,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想事情。

“想什么呢?”

“忘了。” 总之一到操场听音乐,张尕怂就感觉自己要飞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庄子连年大旱。从乡里放学回来,能看到村里人排着长队去乡上打水。

自从村里学校因升学率降低停办,学生并入乡里后,张尕怂每周都要翻两座山去乡里上学。有一天,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家里要搬迁了。

他回去,看到庄子从上到下每家每户都在拆自己的房子,到处都是土疙瘩,尘土飞扬,像土匪来打劫。他进屋帮忙收拾东西,把门背后的奖状一张张撕下来,露出了刻在墙上的姊妹们的身高线;去搬柜子,掀开土柜盖子,“就记录着我们,我爸爸我妈妈,我们家族所有的人,哪一年生的,几点生的,全在那柜子上记着,有时怕忘了。像标本一样。”

他一下子就哭了,这些场景到现在仍然会常常梦到。

从塬上搬下来后,邻居四散,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以往每年都会办的社火断了四五年。站在张尕怂家门口往前望100米,越过苞米地有一条铁轨,每天三四趟火车准点驶过。

许许多多人沿着火车轨道离开了西北,好多年以后,他拿微博发了一条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中的一句,说,土地贫瘠,使人勤奋、简朴、勤劳、勇敢和适宜于战争;土地所不给予的,他们不得不以己力去获得。

3

因为以前翻两座山上学的经历,张尕怂现在走路特别快,在县城上高中时,每逢周末,他就在县城里走。

可是刚上大学,他到浴室洗澡时摔断了腿。他走不了了,于是在宿舍弹吉他,然后组乐队,参加各种演出。一则《潇湘晨报》报道里,记者写道:草鞋、草帽、海魂衫,开场前一手举着手稿,一手扶着腰,仿佛刚从田间劳作回家的农汉,用似笑非笑的表情介绍起自己和原创歌曲的背景,每唱一句歌词,结尾都会出现长叹式的“哎呀……”还会摇一下碰铃,就这样哎着碰着,全场观众都忍不住跟着他“哎呀”了起来。

那时候,在湖南上大学的张尕怂重新回忆起了儿时庄里过年会唱的“念经一样”的社火小调,他看了许多文章、视频,觉得又得开始走了。他说不出为什么,但觉得一定要“走”。

张尕怂特意嘱咐我这个走可以打上双引号,意指不仅仅为字面意义上的用脚行走。

2011年暑假,张尕怂身上只带一把三弦和一支录音笔在西北跑,找会唱歌的民间艺人。有时候住在村民家里,有时候一连十几天不换衣服,“你又不是去耍美的,今天换一套衣服,明天换一套衣服,不用,在西北,泥土就是你的衣服。”

张尕怂与俄罗斯土著音乐人Ikarushka。图/珠海乐坊

民间艺人多盲人,自幼学一门手艺以维持生计,唱的酸曲或古经,往往流传了几十几百年。张尕怂有时候听不懂,但是没关系,老艺人们听他唱的民歌看不上,但是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每次他终于磨到他们愿意开口唱歌,眼睛看着眼睛的时候,都是光。

他永远记得去78岁的刘延彪家,第二次去是早晨,太阳刚升起来,阳光照进屋子。

“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来流去几千年。”张尕怂说。

刘延彪慢慢地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来贤的贤。”

老艺人们告诉张尕怂一个秘密——唱民歌是有气的。他不喜欢近几十年现代人创作的大部分歌曲,“唱歌都带着情感,用情感唱歌不好,很累。我只喜欢老祖宗留下来的民歌(我说的民歌不是晚会歌曲),唱民歌的时候是土地给我们的气,经过我们的心,再到天,是神在唱歌。神是没有情感的。”

第二年张尕怂不再回去上学,他决定去巡演。最开始的时候,张尕怂连吉他大横按也不会,Bm和弦也不会。但他会讲,他就讲村子里的事情,讲他采风时候碰到的事情,他常常说,方言本身就是有旋律的,讲话就像在唱歌,而当你要表达深情时,你就歌唱。

“一代一代在传的方法,就是关于如何表达,如何教化。”张尕怂说,“最终还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怎么相处,你要真实,也要真诚。”

4

张楠开始拍张尕怂的时候,张尕怂23岁,从大学退学没多久,去他家拍摄的时候,他和张楠商量不要提他退学的事情。

张尕怂是家里长子,学习最好,也许也一直被期待最有前途和出息,“他不愿意很早把这个东西打破了。” 后来这件事情也慢慢变得不重要,连张尕怂自己都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时候知道他退学这件事情的。他的弟弟有时候在手机上下载了他演出的视频给妈妈看,大家便默许了,“只要能有一个正经的事情做,在这个社会里面得到一定认可的,他们都觉得这是没问题的。”

张尕怂的热情、敏感、幽默,会在与人相处时制造舒服的氛围,这些都无可否认,但在最终形成的纪录片《黄河尕遥》中,张楠选择了一个更沉郁和虚无的基调。

“我12年13年发微博,说我什么时候红,包括张楠拍那片子。我说,张尕怂,你会火的,经常说这样的话。要把这个东西要发扬光大,要传到世界各地,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张尕怂说。

他去参加了一些综艺,但效果常常不乐观,其中一档节目的形式是,音乐人坐在舞台中央表演,在100秒的演唱时间内,投反对票的观众在100人以内便成功。张尕怂唱到还剩33秒的时候,第100位观众投出了反对票,屏幕上出现了“失败”两个字。

“在现场我都想揍那个主持人。他笑得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只有两种表情,要么笑,要么收。”提到这事他愤愤然,但他仍然整理不了这些事情,想起来总觉得乱糟糟。

有一段时间他也为物质生活发过愁, 在苏州,他看到饭馆里一对中年男女抱着琵琶和三弦,在嘈杂的人群中演出,特別难过,“我老的时候会不会也是没钱了跑到一个饭店里(演出)。”

张楠跟着张尕怂拍了四年,到他恋爱结婚,定居大理。有一次张楠去大理见张尕怂,那时候张尕怂的妻子常乐将要分娩,他的生活即将步入新阶段,他常常到庙里去想事情。张楠让我注意《黄河尕遥》的片尾曲,那是他找人写了词,交给张尕怂琢磨一个曲子唱的。

在这首歌里,张尕怂没有用三弦,没有用任何乐器,只是让常乐唱和声,加了一段黄河水流、牛铃的采样,人声空阔辽远,唱着:泥土其味/枕则忘忧/且往还乡/击壤而歌。

张尕怂花了这么多年长大,终于穿过村庄和山林飞到了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望望遥远的故乡,西北已经变成了一种意象。走了很多地方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走,有一年他走到了大理,喜欢,他形容大理和西北的庄子很像,海拔一样,都有风,不一样的是西北的山像父亲,大理的山像母亲。他住了下来。

现在,他每年有三个月时间回西北采风,见见几位老艺人,蹲在墙角听村里老汉闲聊,还有三个月时间在各地演出,剩下半年时间待在大理的家里,什么也不干,离得远一点,再想一想西北的事情。“我采风接触到的东西,只是一点点皮毛。现在我只是每年花两三个月时间去走走,自己酝酿着,干一点事情,来实现自己的一些价值。”

摇滚乐现场流行摇大旗,举手势,喊牛逼。张尕怂说,以后我演出现场,谁这样我就拿三弦崩他。鼓完掌手插袖筒里,笑就成了。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这(纪录片)是我的一种观察和反馈。”张楠说,那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他在此前一篇访谈中曾提到:

对我这一代人来说,家乡是一个非常可疑的词。在经历剧变的中国,众多城市移民的家庭扎根于故乡的土地上,个人作为家庭谱系的新鲜末梢却伸进城市,逐渐遭受新生产方式的冲击。

……

在全球化的今天,作为人类整体的一部分,我们来到了一個亟待自省的历史节点。我们需要审慎地感知和面对周围的事物,也需要一份内心的清明。这种审慎和清明,是我所生长的时代和环境,带给我的一种意识,是位于西北内陆的家乡透过独特的地理形态和历史文化积淀而留给我的情绪。换句话讲,天地的大和人的渺小根植在我所认识的那个家乡之中。这让我即使远离它,也像是某种靠近。

偶然的机缘,让我遇到了张尕怂和他的音乐。我认为那是和我有内在联结的事物。和主人公尕怂一样,生于85后,我在西北长大,沿着教育体系一路走到了严密的职业分工之中。经历多年独自在外的生活,我对尕怂的乡土依恋有了更多切身的感受。

在尕怂身上,我看到人的经历变成记忆和审美,变成音乐和吟唱,变成绝无仅有的告别。出于对环境变迁的感知,我自发的创作其实是尝试处理自己的“来处”。尕怂的生活作为一种比喻,只是希望提醒我们:一个社会与一个人一样,都无法否认自己的来处。

5

十年前张尕怂开始录各种各样的声音,出去采风的时候录,参加花儿大会的时候录,走在路上录。他到荒无一人的村里去,村子里太安静了,他不信,不找到一些声音不罢休,一直走啊走,趴在土墙上录到一个土块挪动的声音。

他注意到十年前的鸡叫和现在的鸡叫声音不一样,最近每天在大理的家里醒来后,他跑到院子里去录麻雀的叫声,和十年前的麻雀叫声也不一样了,因为环境变了,弄堂变了,屋檐变了。十年前的民歌也不一样,因为土壤变了,嗓子变了,听的人变了。

如今回到塬上去,老屋后面为了退耕还林种的树已经长得比人高,人好像在这艰苦环境的生存竞赛中败下阵来似的,全部迁移了。“我就记住这个变化,家人的变化,家乡的变化,时代的变化。”

他有几十个硬盘,有些内存2T,有些4T,没事的时候他就放那些录来的声音,“写歌是在还原。”张尕怂说,“我要把这声音加到里面,对我来说,我的创作就会更加有说服力,对我来说就完美了!”

2014年,他回过一趟塬上,下了雪,黄土地变得一片白茫茫。他从自己家走到奶奶家去。小时候因为姊妹多,家里睡不下,他常常睡在奶奶家,印象中那段路要走十分钟。又走了一趟,才发现30秒就走完了。原来以为从一个庄子到另一个庄子要一个小时,现在呢,十分钟也到了。

张尕怂发现,原来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那么快,那么简单。

比如回村子后第一件事是去找疯子聊天,那五十多岁的疯子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毛,皮肤晒得黝黑,戴顶草帽,燠热天气里一动不动坐在屋顶上。尕怂也爬上去过,待了五分钟就跑下来,日头太烈了,疯子坐在那里,好像一个猛子扎到白晃晃日光里去了。

有一回,疯子坐在屋顶上说,要下雨了。张尕怂问,你怎么知道?疯子说,有雨腥味。

比如每次带人来村里,张尕怂都要站在张老汉已经颓圮的土墙前面,背着手,一副特别神气的样子模仿有九个女儿的富裕户张老汉:五女儿,你去跟六女儿说让七女儿打发八女儿让九女儿把苕帚给我拿来。

比如还有一户有三个孩子的人家,姐姐14岁那年,父母开着三轮车从县里办完年货回来的时候,车翻到山沟里双双去世。姐姐拉扯弟弟和妹妹长大,妹妹管她姐姐叫妈,村里的孩子因此常常欺负她,“那不是你妈,你要叫她姐姐。”妹妹出嫁那天,姐姐很开心,跑到父母坟前哭了很久,直到妹妹去找她才发现,姐姐已经去世了,享年41岁。

那个村庄仍然在生长着,“这些东西像拍照片一样一下到我心里面了,你看我演出很多时候,我都有点就进去的。”张尕怂说。

他唱歌的时候,有时特别神气,昂着头;有时一脸坏笑,毛茸茸的脑袋上两颊泛起红晕,准备开始唱酸曲;还有时很悲伤,只管闭着眼睛扯嗓子喊。这些时候底下的人就知道,村里的那些人、西北垂垂老矣的民间艺人、一个叫张建煜的年轻人以及更多年轻人,

一个一个走过了他。

(感谢导演张楠提供纪录片《黄河尕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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