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宇路:吹往北京的风
2020-05-12蒯乐昊
蒯乐昊
对视,2016年。在城市里游荡,搜索公共空间中的监控镜头,与其对视,直到探头背后的那个人出现为止。图/受访者提供
凌晨2:45,两辆卡车从进京的公路上开过,卷起一阵风。燕郊像是打了两个呼噜,翻了个身,然后就醒了。燕郊跟北京只隔一道潮白河,此时的北京仍在酣睡,而燕郊人必须抢先醒来。
那些每天乘坐公共交通从燕郊去北京上班的人,他们的父母会在凌晨起床,替子女去排队占座位,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能多睡一会儿。葛宇路说,有一次,他凌晨3点走在燕郊的路上,过路的车辆会招呼他,问他要不要搭车去北京。
此刻葛宇路正走在这条路上,手持一台电风扇,等待吹往北京的风,如果没有,那他就要自己制造这股风。
飞越检查站
葛宇路住在燕郊,他的女朋友因为要坐班,住在北京海淀牡丹园,中间的交通距离约有五十公里,“所以这种漫长的同城异地,给我们之间造成了巨大的撕裂。”
每逢女友生日,他都抓耳挠腮,不知道该送她什么好。今年,他要给她写一封情书,然后用风把这封信吹到女朋友手上。他给自己定下了规则,信写完之后,从书桌上吹落,他的手就不可以再触碰这封信了,剩下的全部要靠风力来完成搬运。“好像我写完这封信之后,突然一阵风刮进了我的房间,一不小心,就把这封信卷走了,很偶然就吹到了她的手上。”
在进入中央美院的实验艺术学院读研之前,葛宇路在湖北美术学院学的是影像媒体。在他的预设里,这次送情书仿佛电影一样的场景,诗一般的影像语言。但这土味浪漫的剧本里没有想到,下楼的时候,他从电梯里出来,电风扇一吹,信就从门缝掉进电梯井了。只好从头再来过。
这趟全程69公里、耗时67小时、前后延续了8天的行为艺术,被腾讯新闻频道的《人间指北》栏目记录了下来,今年2月在网络上播放后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因为这个行为艺术,无意间戳中了人们在疫情重压下感受到的隔离苦和无力感。
葛宇路和他的女朋友紫薇都是武汉人,“我作为一个从湖北来的人,真的觉得北京的风挺大的,有时候强烈到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他一手持電风扇,头戴能够记录画面的gopro,背上背了两块硕大的电池,一块3公斤,另一块8公斤,加在一起,能为他的吹风装置持续提供9个小时的电量。葛宇路再次上路了。为了避开燕郊早高峰的车流,他选择了在凌晨出发。
从燕郊进北京,检查站是必经的关卡,这一条线,就是河北和首都的分野。“检查站在所有住燕郊的人的心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不论京津冀怎么一体化,只要检查站不取消,北京和燕郊就永远隔着巨大的鸿沟。检查站的进京方向,经常堵着长长的车队,出京方向却畅通无阻。没有在检查站消耗过几小时的人,是没有资格谈论燕郊生活的辛酸的,比起住在检查站另一侧的人,燕郊的上班族永远有一个时间的黑洞。”他用鼓风机一吹,地上白色的信笺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飞了起来,翩然飞进分界线的另一边。“进京喽!”
一开始他手持一台电风扇,后来发现风扇鼓起的风,在方向上难以控制,又换上了风力更集中的大型电吹风。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运送一张信纸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路过的车辆,车轮带起的风,会把信带走,有时候整个路面都是水,信纸一旦沾了水,就会贴在地上。为了规避,必须绕更远的路。行道树下面的绿化网也是陷阱,信一旦不小心飞进去,越吹越拿不出来,最后找人借来十字改锥,把绿化网全部卸了,才把信吹出来,然后还得把绿化网复原回去。
“现实之所以迷人,就因为它总是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平时总经过这些地方,从来不会觉得这里会是一个要耗费我人生3小时的一个地方。那种被教育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又多了一层,变得比之前更有趣、更复杂。”在等待十字改锥的时候,他蹲在路边,守着地上的那封信,嗦了一碗米粉。外卖小哥感到迷惑,为什么竟有人的送餐地址是在一个路边,标记物是从路口数过来的第几棵树!
“阿姨这真的不是垃圾”
无论吃饭还是上厕所,他都不敢离开那封信。清洁工当着他的面就把纸捡起来团一团带走了,在地上吹了几天,这张纸已经又脏又破,皱巴巴的。他赶紧哀求人家还给他,说这是很重要的信,他要一路吹到海淀去送信。清洁工大姐半信半疑地把信又撂下了,说他:尽瞎掰。
有时候他中途必须回家更换设备,这时他就得找家酒店,开间房让信独自呆着。酒店老板听说他开房自己不住,只是为了放这张明显就是破纸的“信”,露出了我知道你是神经病但我就是不说的笑容。
他在客房的地上放一个枕头,再小心翼翼地把信吹到枕头上,似乎这样,在他离开的时候,信就能睡一会儿。但等他换好装备再回来时,信已经被打扫卫生的客房服务员当垃圾给扔了。他反复解释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服务员又狐疑,又忍不住笑,最后从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巨大垃圾袋里扒拉出了这封信,递还到了葛宇路的手边。他不接手,但怀着巨大的狂喜说:你就放这地上吧。
“在正常的价值体系里面,这就是个垃圾。一个东西的价值并不是这东西本身,是你与这个东西之间的相处过程,是某种记忆,是时间。”
过路的人问他,你这是寄信?这多慢啊。他乐呵呵地回答:现在什么都快,寄个慢的试试。
“要是这个社会主流都是我们这种人就完蛋了,艺术家必须得边缘。”在漫长的行走中也有迷人的瞬间。在通州区坝河的河边,他一边担心信被过路的车风吹进河里,一边沉浸在不真实的美丽夜色中。“你会发现整个城市都不一样了,有用和无用的秩序颠倒下,你用一张纸的方式,重新去打开了这个城市。”
这是一趟寓言式的徒步旅行,带着一腔孤勇和浪漫主义,但在他人看来不免滑稽。这是另一个版本的堂吉诃德,他不挑战风车,举着风扇的他自己就是风车。
吹往北京的风,2019年。因为生活的原因我需要给女朋友寄一封信,我希望让风帮我送信,穿越城市,吹到她的手中。信中只有抬头和落款,剩下的内容在信寄到的时候,会自然显现。图/受访者提供
“就像我自己能制造风一样,只有那么一点儿微小的力量。任何一点从北京刮过来的风,都可以轻松地把我吹回去。我自己的风量特别小。所以每次在北京刮大风的时候,我只能等待,等着一旦有机会。这就有点像命运,只能选择接受,不然还有什么办法?老家也回不去,市区也进不去,只能这样异地迁徙。”
有两位老阿姨蹲下来看信,念出了“爱你的葛宇路”,并宣称自己心跳加速了。这让葛宇路略感失望,事关爱情的解读,还是窄化了这个行为,这里面更多的是人的苦闷和无奈。信纸已经支离破碎了,走到第五天的时候,在惠新西街南口,一阵风来,最终裂成了两片。
艺术的《最后一课》
葛宇路在艺术上的声名,源于那次他把今日美术馆旁边一条没有路牌的无名小路命名为“葛宇路”。在他做了几可乱真的路牌并张挂在这条路上后,这个路名先后被高德地图、民政区划地名公共服务系统、百度地图等收录,似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官方认证。这条路从此成为葛宇路。他的同事点外卖选择地址时还惊喜地秀给他看:好巧,这条路跟你同名哎!
这个带着几分游戏性质的行为艺术后来被各大公众媒体报道,并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当时葛宇路还是央美的在校学生。另一个带着公众议题性质的行为是《对视》,他在城市中游荡,沿街寻找监控摄像头,坐到自制的梯子顶端,与摄像头对视,直到摄像头背后的人来找他为止。
葛宇路,2013-2017年。利用我名字中“路”字的巧合,将一条北京的无名路标记为葛宇路。路名被各大网络地图收录,并被官方政府承认长达三年之久。图/受访者提供
“监控者在看着我们,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看他?我对这种秩序并不能做出实质改变,我只是盯着它,争取盯几个小时把背后看我的人看出来。或者我们之间能够有一瞬间的对视,我觉得那就很棒了,我觉得那一瞬间会有一种温情。”
2017年央美对他的处理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那一年正值他研究生毕业,正要去一所学校入职,沸沸扬扬的新闻让他“丢了工作、丢了项目,也丢了北京户口”。他的导师、艺术家宋冬挺身而出,要求学校处罚自己,这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他,否则他面临的可能是更严重的处分。“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对我的艺术生涯,对我整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我视作在我结束学生时代前央美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但他至今仍以央美为荣,“我只是从这件事情里更深刻地认识了制度的运行规则,也认识了人。”
导师宋冬对葛宇路的影响很大,比如禅宗式的机锋和无界的概念,包括对政治和社会的思考。葛宇路做过不少含有这种意味的作品。他从一块荒地上挖掘泥土,将其压制后塑成磚块,再把这些砖块放回原地。6月的一场暴雨后,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曾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爬上一栋建筑的安全网,最终进入建筑内部,试图用一种不安全的手段去做安全检查。他也曾在参展的时候,以艺术的理由对展览进行财务核查,并公示在展览现场滚动的显示屏上,直接呈现艺术与经济运作的关系,也用查账来暗喻深层次的权力运作机制。很多人在葛宇路的作品里看到叛逆,但他本人更像一个合作型人格,他很擅长从日常生活中找乐子,这让他的作品充满了幽默感。
行为艺术家不需要工作室
2018年,葛宇路在广州参加一个群展,他多汗,想着要去热带,“开幕式上大汗淋漓一点也不酷,不像个有排场的网红了。”他自嘲道。于是他充分利用了美术馆的特权,使之成为行为艺术的灵感:“这趟行程中我一滴汗都不能出。”
葛宇路一改往常屌丝男的邋遢随意,剃了胡子,梳起油汪汪的大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穿过广州的闹市、艺术区、菜市场、街中心,微笑颔首,仿佛正在视察。在他的前后左右,一群人如临大敌,他们带着发电机、大冰块、电风扇和巨型遮阳伞,严防死守,不得出汗。午餐安排在专门的冰窖中,吃冷饭冷菜,并坐在装满冰块的车上直接进入美术馆大厅。出汗,在精致的城市生活中仿佛是失控的象征。高温和运动量,必须得到规划和控制,出汗意味着不cool,这是现代人苦苦维护的若干种荒诞的体面之一。
葛宇路常常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不太适合展厅,他总是习惯于在一个上下文里去创作,跟世界发生更多的关系,仿佛一株野生的植物。不匹配展厅带来的一个尴尬局面就是也不易匹配收藏,这可能也是所有行为艺术家都要面对的困境。但这也赋予了他某种自由度。他想让自己的艺术更独立,更非盈利。一次跟上海的青年艺术家聊天,他们说起海外驻留项目,上海的艺术家说,驻留太贵了,虽然对方会负担旅费和住宿,但是一旦出国了,上海的工作室就得空关着,每月上万的租金,连续好几个月,这是很大的损失。他才意识到其实很多艺术家可能已经被房地产业捆住了。
广场,2013年。挖掘一块荒地的土,将其压制成泥并塑成砖,再放回原地。在六月一场暴雨后,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临摹,2019年。我在城市中搜寻居民家里的绘画,并在一个合适且尽可能不打扰对方的距离临摹这些绘画。完成后,我会登门拜访,借出原作,把它们和复制品并置在一起。图/受访者提供
宋冬老师的“无界美术馆”仿佛给他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注解。艺术没有围墙,也没有画地为牢的空间束缚,这应该是艺术家的理想状态。“无界”不仅是一个艺术的概念,也在很多其他领域有效。
“如果你真能把‘界打开,把你的价值观序列全部以一种可以任意组合变形的方式放在脑海中,你会发现你可以随时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任何一个重新认识的契机都可能会带来巨大的价值飞跃。这几年的创业热潮也是如此,一个非传统的行业,突然抢了某个传统行业的饭碗,都是在打破界线。”
他举的例子就是他的家乡,武汉的加油站,疫情后期,加油站把菜提前打包备好,套餐A套餐B,给客人加满了油,加油站就把菜装进后车厢,菜钱跟油费一起算,客人全程不用出车。“然后你开车回家,一车菜,回家就做饭。结果这个就火了,因为谁也不想冒险下车去菜市场挑菜。加油站如果有‘界,这个创新就出不来。”
凡夫俗子的九九八十一难
跟所有武汉人一样,葛宇路也有着浓郁的东湖情结。他曾经把北京的“东湖”站公交站牌带回武汉,放置在武汉东湖中的桩子上。再回家乡时,他发现站牌不见了,“我直觉它在水里。”他为此专门考了潜水证,跟教练一起下到水底去打捞。湖底淤泥很厚,潜到一米之下就一片漆黑,他的潜水教练有在长江潜捞的经验,跟他说,你这就是大海捞针。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抓瞎,突然摸到一块金属牌,上面凹凸有字,浮到水面一看,可不就是它!
在東湖捞“东湖”,2018年。3年前的一件作品,因为不明原因而丢失,于是我戴上装备潜入东湖水底打捞。2018年,我幸运地把这块东湖站牌从东湖里捞了出来图/受访者提供
“东湖对于武汉人来说,相当于西湖之于杭州人,所有的武汉人都会夸耀自己跟东湖的关系,武汉人回忆往事的时候大多会有一段经历,就是曾经游过东湖。”葛宇路说,游过东湖和游过长江,简直就是武汉人的某种原始部落成人礼。
整个新冠疫情期间,葛宇路都没有回过武汉,但是因为身份证以42开头,被小区要求在燕郊家中隔离,不得进京。可他3月要去曼谷,得从首都机场起飞,12345的热线工作人员告诉他,政府正在细化政策,过两天会出一个针对湖北人的专属通行证。
他一直没等到这个通行证,于是打算效法武汉人游东湖和游长江,从潮白河游进北京。他研究了地图,选了潮白河最窄的河段,当时河面仍有余冰,水温很低,他觉得扛着箱子游过去还是危险,于是下单了一艘栽重200公斤的皮划艇,命名为“42冲锋舟”。
他的飞机下午5点起飞,他一大早就出门了,打算万一在检查站被拦下,他就回家取皮划艇执行Plan B。检查站的警察一刷他的身份证,警报器就开始尖叫,他被要求下车量体温,没想到警察只是用执法记录仪拍下了他的机票信息,就放他进京了,他懵了,“我的皮划艇白买了。”
飞向曼谷的旅程像另一段无用功,他原本要去泰国参加一个项目,但到了泰国之后,全世界的疫情正在蔓延开来,他们的项目停摆了,边境近乎关闭,他几乎是一到达泰国就开始抢回程机票,航班不断被取消,在退了四次机票之后,他在去机场的路上用五倍的价格买到一张回程票,赶在29号泰国所有航空公司一周只飞一架飞机到单一国家之前,飞回了祖国,落地上海,开始隔离。14天隔离期满,他的武汉身份证完全买不了进京的车票或机票,他申诉说自己近期完全没有武汉旅行史,最后买到了去天津的高铁。他就像他吹着的那封信一样,以一种微弱而顽强的移动,最终回到了燕郊,开始居家隔离。
那封信最后怎么样了呢?那封信此刻正在某个展厅里展出,虽然他是创作者,但是这件作品属于他的女朋友紫薇,有展览需求,他得向她借展。
在送信的第八天,他终于把情书吹到女朋友的楼下。突然一阵大风吹来,机器彻底熄火,没电了。就差最后100米了,他只好半跪半爬在地上,用嘴吹,狼狈不堪。他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都见到如来佛祖了,观音掐指一算,九九八十一难,缺一难都不行。
这封信终于送到女朋友手中时,雪白的信纸上已经写满了内容。虽然他只写了抬头和落款,但剩余的部分,在信寄到的那一刻,全部自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