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应对:靖康之难困境下王朝赓续的尝试
——以北宋末年“帝姬和亲”事件为视角
2020-05-12赵耀文
赵 耀 文
古代中国的和亲发生较早,一般认为“导源于传说时代,至商代而初兴,至周代而渐盛”。1○其内涵与形式在汉代以降渐趋多元,既有中原与周边民族政权的和亲,也有周边民族政权之间的和亲。宋朝先后与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诸民族政权鼎足而立,就其军事格局与外交形势而言,是最应与强敌和亲的朝代。然而,使人诧异的是和亲之事在宋朝却长期沉寂,汉唐和亲“故事”遂成绝响,宋朝“无和亲”渐成学界共识。北宋末年“帝姬和亲”事件及其所呈现的政治内涵尚未受到重视。2○
揆诸当前研究,宋朝和亲研究的一般取径是在“无和亲”的前提下探究“无和亲”的原因,兼及君主与士大夫的和亲理念等问题。前者多被归结为宋王朝“严夷夏之防”的民族偏见,3○或“宋代公主多下嫁将门,或多与国内地方少数民族首领和地方实力派联姻,这削弱了宋人实行对外联姻政策的可能性”。4○也有学者指出宋人无和亲联姻现象的多元因素,“宋人强烈的民族偏见、文化上的优越感、高度发达的社会经济和‘守内虚外’的既定国策分不开”。5○视角转换带来新的观感,学者分析辽朝国家结构与内政形势,认为:“不确定因素太多,婚姻等于没解决问题,没有用钱物化解危机来的更加稳妥,故而已没有向宋求亲的必要。”6○刘兴成则把和亲等同于“讲和”“议和”,认为“宋代不但有和亲,而且与辽,西夏均发生过和亲的事,宋代的和亲不同于政治联姻,而且宋人习惯用‘议和’等词,因而记载少”。1○刘先生对宋朝史料中“和亲”的表述与语境做出新的阐释,但对宋末“帝姬和亲”事件则未之及。和亲理念常与“无和亲”的原因相勾连,民族观念、夷夏之防、国体得宜等构成理念探究的核心论述体系。2○
先入为主的“无和亲”认知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历史真实,造成了靖康之难期间宋金“帝姬和亲”事件的失语。梁伟基先生《从“帝姬和亲”到“废立异姓”》详赡地阐述了宋金解决靖康之难的政策模式及嬗递过程,着重于金朝对宋政策的转变与金朝内部斗争的延伸层面。3○“废立异姓”完全是金朝主导下的政治事件,与宋朝君臣的政治意愿相差甚远。“帝姬和亲”却是宋金双方都可以接受且付诸实施的一种危机解决途径。梁先生厘清了“帝姬和亲”事件的始末,纠正了“无和亲”说的谬误,似无置喙的余地,但“事不孤起,必有其邻”,事件的发生自有其内在理路,而事件推进嬗递的过程却是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从“事件史”到“事件路径史”的研究范式,4○启迪我们应当关注与该事件相连接的社会背景。面对金军南下造成的政治危机与困境,“和议”与“废立”都是围绕“帝姬和亲”事件为核心而展开的,以宋朝君臣解决灾难与赓续王朝的层面观察,揭橥“帝姬和亲”的政治意涵,对于深入体认这段纷繁杂乱的历史或不无补益。
一、议和的前奏:围城之役与北宋灭亡的危机
宋金灭辽使宋朝的积弊暴露无遗,金廷南下的决心日渐显著,从“金益兵云中,颇经营南犯”5○和使者回程见闻“虏中已转粮发兵,接迹而来,移驻南边,而汉儿亦累累详言其将入寇”来看,6○金朝已着手准备对宋的战争。反观北宋朝野,一方面未遵行事先与金的约定,妄自接纳辽降将张觉,推卸此前赵良嗣许金的20 万斛军粮:
(宣和六年)四月,斡离不遣使来宣抚司求所许借粮,是时,二太子来讨张觉,自军前遣使来宣抚司所许借粮粟二十万斛,稹曰:“二十万斛粮,岂易致耶?兼自宣司未尝有片纸只字许粮之文”,来人曰:“去年四月间,南使赵直阁已许矣。”稹曰:“赵良嗣口许,岂足凭耶?”终不之允,遣使不得已而回。7○
另一方面明令“敢妄言边事者,流三千里,罚钱三千贯,不以赦荫減”。8○北宋君臣的言而无信与昏庸懈怠,给金军南下提供了口实。
金天会三年(1125)十月“诏令诸将伐宋”。9○斡离不与粘罕统领大军分路南下,一路“自西京入太原”,一路“自南京入燕山”。10○宋朝负责黄河北岸防务的郭药师投敌,导致“北边诸郡皆陷”。1○至十二月,粘罕陷朔州、忻州、代州等地,围困太原府;斡离不陷檀州、苏州、燕山府,12○大军压境。
面对强敌,徽宗一边遣使割地议和,一边谋划內禅以出逃避祸。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命陕府西路转运判官钜野李邺持万金及三省、枢密院牒,诣金军迎献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地以和,且言内禅”。13○当月二十三日禅位于太子赵桓(钦宗)。钦宗即位,起用李纲固守汴京,“且召诸道兵入援”,徽宗禅位与勤王之诏引起南下金军的畏惧,“金人闻内禅,大惊,欲引去”。1○靖康元年(1126)正月,斡离不军围困京师之时,宋朝各地勤王军队也逐渐抵达,尤其是种师道率西北勤王军“揭榜沿道,言种少保领西兵百万来。遂抵城西,趋汴水南,径逼敌营。金人惧,徙砦稍北,敛游骑,但守牟驼冈,增垒自卫”,2○声势颇为浩大。而粘罕大军又被阻于太原,金军难以形成合围之势,议和被提上日程。
是年正月十日,宋首先求和于金,金的条件包括“金五万两、银五千万两、绢锻各一万端、牛马各一万匹,尊金主为伯父,归燕、云之人,割太原、中山、河间地归金,以亲王、宰相为质”。宋廷次日便“诏割三镇,以康王、张邦昌出质金军,十四日行”,3○并下诏“称金国加‘大’字”,4○极力满足金人的条件,最终宋金双方在“割三镇以北二十州地,遣皇弟肃王枢,迁张邦昌太宰以为质。又许今缯银帛五千七百万匹两”的条件下议和退兵,5○第一次汴京围解。
勤王军汇集,金人退军,宋廷主战派抬头。李纲说:“‘金人之兵,张大其势,然得其实数,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固已数倍之矣。’于是始有用兵之谋。”6○勤王军入援,缓解了宋廷的危局,促使双方和战态度发生了转变,金军由战转和,宋廷由和转战。实际上匆忙前来勤王的军队,战斗力不宜估计过高。即使只有6 万人的金人军队,除去大半契丹、渤海等降众,亦有3 万精锐,其战斗力亦在宋之勤王军之上。“劫寨之谋”的失败,固然有策划不周的因素,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双方军队战力的差距。
种师道与各地勤王军的到来使宋廷有所依靠,朝廷急需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钦宗与李纲、姚平仲等谋定,计划通过一次偷袭活动来实现,史称“劫寨之谋”。7○虽然此战失败,但因有主战派的支持,钦宗对金态度强硬。靖康元年三月十六日“诏罢割三镇”。8○又“诏种师道、姚古、种师中往援三镇,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且保塞陵寝所在,誓当固守”。9○宋金达成的和议并不稳固,钦宗的和战态度也并不坚定,主战群体对钦宗政治态度的影响尚难预计,但金军盗掘宋朝先王陵寝,触犯了宋人的忌讳,是钦宗难以忍受的。所以四月十六日“斡离不遣贾霆、冉企有来议三镇,未决”。10○拒绝了金人的要求。五月十八日,“再遣王云、曹曚至斡离不军”。1○此次出使的任务应该就是针对此前的拒绝割让三镇以及加强三镇防御等事项,求得斡离不的谅解,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此次出使的目的并未实现。
靖康元年八月“金粘罕军发云中,斡离不军发保州”再次南下。12○宋廷面对金军攻势又采取派遣使者的伎俩,只是此次向金营与金国同时遣使,史载:
乙卯,遣徽猷阁待制王云、閤门宣赞舍人马识远使于金国,秘书著作佐郎刘岑、太常博士李若水分使其军议和。13○
宋朝君臣的卑躬屈膝,换来的不是怜悯与同情,金军反而乘机攻陷太原府、真定府、汾州、平阳府等战略要地。14○金军攻城下寨,宋多遣使议和,但收效甚微。如九月五日太原沦陷,二十七日“閤门宣赞舍人张亢奉使粘罕军前,刘衍奉使皇子郎君军前,并押赐礼物”。15○十月五日真定府陷落,遣“借给事中黄夏卿、閤门宣赞舍人赵说充大金国生辰使,副”。16○数次遣使未见金人有所退让,反而连下数城,对议和多敷衍了事。十一月七日“王云自斡离不军驰归,云必得三关而止”,当月十三日“粘罕自平阳下威胜,隆德,泽州,渡河而南,破河阳,永安,郑州”。1○显然金军的野心并未止于得三关。
此后,金派遣王汭来议和,提出“划河为界”的条件,“云金军已破西京,议划河为界”。2○金人亦明确表示其战略目标是“欲尽得河北地”。3○宋廷并未踌躇,即刻下诏“耿南仲使于粘罕,割河东,聶昌使于斡离不,割河北”,4○并“许以大河为界”。5○卑躬屈膝的姿态并不能阻挡金军的铁蹄,斡离不与粘罕陆续率大军抵达汴京城下,分屯刘家寺和青城。6○斡离不抵达城下之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金游骑先犯京师”,7○并“攻东水门,并遣杨天吉,王汭,勃菫撒離母入城议和”。8○一边议和,一边进行试探性攻击的策略。斡离不“遣刘晏来”,9○提出了“国相元帅兵亦到,请皇帝出城会盟”的条件。10○粘罕派遣“萧庆、杨真诰、勃菫撒離母来议和”,1○开出的条件亦是“请驾出盟”。12○
金人此时仍希望皇帝出降,不战而屈人之国。九日“金军又遣萧庆赍书请驾,且云,未破城前出见二帅,当执臣礼,城破不以礼见”。13○金人对宋廷的一味拖延逐渐失去信心。终于,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刘晏等人出使,宋廷依旧难以抉择的时候,粘罕等已率军攻城。宋朝君臣妄图依靠术士的“六甲神兵”抵御强大的攻势,城破在所难免。刘晏也为乱军所杀,“与刘晏议未决,城已陷,晏为败军所杀”。14○汴京城陷,北宋灭亡。
二、走出危机:“帝姬和亲”事件的政治意涵
以和佐战是金攻宋的军事策略,战中求和是宋朝的应对之法,议和是与宋金战事相始终的活动。金军两度围城的政治局势下,双方仍遣使不绝。靖康元年十一月及闰十一月是金军围城至北宋灭亡的关键时刻,以相关史料(下页表1)的呈现来看,这两个月是宋金互派使者最频繁的时期。
从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宋主出降”,15○到三月丁酉“册张邦昌为帝”,16○数月之间,江山易主,宋廷君臣沦为阶下囚。在此期间,宋金数次交涉,仅十一月及闰十一月,两月时间,宋使金6 次,金使宋11次,议和可谓达到了高潮。实际上,汴京城破后,如何统治广袤的中原大地与处置赵宋君臣是金人的难题。
宋金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曾出现以“帝姬和亲”为条件,双方缔结姻亲以解决事态的构想。因时人对此记载有限,导致“帝姬和亲”事件成为历史谜团。宋金谈判虽未间断,但涉及到“帝姬和亲”内容的条款却直到靖康二年正月初八日才见诸史料。若将这一天的不同记载排列出来,则会发现此事的曲折和隐情。
是日,何 出使金营“恳粘罕乞减金银表段之数”,遭到拒绝。17○据《瓮中人语》记载,李若水与何同“往来虏营,议金银数”。18○《南征汇录》更直接地指出:“国相云:‘前约择定其一,再容酌议。’二皇子云:‘从我和亲,再容议减。’何 云:‘臣不能奏请。’皇子云:‘须尔皇帝献来,不烦再议。’”19○态度颇为强硬,“前约择定其一”正说明金曾开出两个条件让宋廷选择,和亲是“前约”中的内容,而斡离不倾向于和亲。何、李二人不能决定,故不断“往来”,请示宋钦宗。
正月十日,“渊圣皇帝在青城,遣人通谒二帅,不见,礼数迥异于前”。20○金人拒绝宋使的入见,但“令萧庆授意,索贡人、物”。钦宗答应了金人的要求,“允以亲王、宰执、宗女各二人,衮冕、车辂及宝器二千具,民女、女乐各五百人入贡,岁币加银绢二百万疋两,以抵河以南地,宗女各一人馈二帅”。21○此时,钦宗应该已经答应金人“帝姬和亲”的条件,并且以宗女贿赂二位元帅。金使也透露了一些消息,“杨天吉、王汭令吴幵、莫俦语少主云:‘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发遣,迟则和议不成’”。2○次日,钦宗遣王宗沔入城请示徽宗,此事宋人不载,而《南征录汇》曰:
表1 宋金遣使表(靖康元年十一月至闰十一月)
少主令王宗沔入城面奏,并手诏留守开封府曰:“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议和,不使我民肝脑涂地。時事至此不获已,已许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3○
《三朝北盟会编》引《宣和录》曰:
是日,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朕自即位以来,金人交战不已,朕累下哀痛之诏,谅尔等共悉朕意……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议和,欲使朕与吾民肝脑涂地。金人请求靡有不从,每念屈辱之极。时事至此不获,已许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而金人实未敛兵,欲置我太上皇,又欲使朕南迁王室。4○
“许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应是钦宗与金人达成的妥协条件,只是徽宗坚决拒绝这一条件,才有正月十三日王宗沔与金使再次入城面奏,请求太上皇准许的活动。《靖康小录》云:“是日,王宗沔同番使入门,且语且泣,都人警疑,纷纷相传,上在齐宫不食三日矣,内外震忧,莫知所为。”5○从城中的异动看,十一日的劝说之事可能已不胫而走,才导致他们再次入城时出现上述情形,事实上王宗沔与金使此次入城,除了劝说太上皇之外,还有挑选和亲帝姬的任务,即“十三日,王宗沔同虏使入城窥伺帝姬,已议和亲”。1○《南征录汇》的表述更直白:
十三日,二帅令萧庆语少帝云,道宗须出质,和亲须自择,岁币须一千万(中缺)不允即须力取。少帝云,礼教所拘,未便奉命,姑令王宗沔入城面奏,并催犒军金银。入幕,宗沔归,道宗不允,城中噪然。2○
这是把二事合为一事。“礼教所拘”道破了钦宗内心的挣扎。李心传认为“实录无和亲至南迁等语,盖节文,今依《宗泽遗事》增入”。3○汪藻则指出:“《靖康要录》卷一五所记与之同。则是日王宗沔确同金使入城,然不云‘窥伺’事,盖讳之也。”李心传与汪藻分别用“节文”与“讳之”来标明此事,实际上是提醒读者此事属实,只是不便言明而已。
徽宗否定“帝姬和亲”的条件后,钦宗于正月十四日遣吴幵给金人答复,“令吴幵邀萧庆同见相国,备述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妃姬改嫁,臣民所耻、国相云,令太上携带北行,臣民庶不耻笑?余无他议”。4○此处的“妃姬改嫁”不仅与“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相对应,而且也是“礼教所拘”的所指。但钦宗对“帝姬和亲”解决危机仍抱有希望,故再次派何入城劝说太上皇,“二十六日,宋主遣何入城,平糶安民,并诏徐秉哲津运各项事务丁口至南熏门、朝天门交纳,更令面奏太上委曲和亲”。5○并于二十八日,“开封府馈二帅蔡京、童贯、王黼家歌姬各二十四人,杂入福金帝姬,送皇子寨”,6○将福金帝姬以歌姬的名义送至二皇子斡离不大营。福金帝姬已经作为和亲的公主被钦宗秘密遣送到了金军大营,虽不见有任何婚礼仪式的记载,但是送公主给金人已成不争的事实。钦宗此举于事无补,“二月初六日,虏令吴幵、莫俦持伪诏入城,废帝为庶人,别立异姓,并请太上、后妃、嫔御、诸王、王妃、帝姬、驸马出城”。7○三月七日正式册立张邦昌为帝,和亲之策流产。
综上,金军攻破汴京,提出用和谈的方式解决控制中原的难题,“帝姬和亲”后,赵宋继续统治中原便成为选择之一,钦宗同意金人的提议,并着手部署,希望尽快化解危机。宋方没有与金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能争取最基本的条件,而“帝姬和亲”被徽宗断然拒绝。正当宋金双方争执不下之时,金人忽然废掉宋廷皇室,别立异姓为主,行事极为仓促,这是金人内部斗争不能协调的结果。
三、斗争与妥协:金人权力博弈视域下的“帝姬和亲”
就金朝而言,他们没有足够的能量去统治一个比他本身更强大,更复杂的帝国,但发动战争南下侵宋,却又是金内部权力分配的结果。陈乐素指出,“金之诸将,不特为功臣,抑亦多为皇族,处置尤难”。8○亡辽灭宋的军事行动,是金廷内部势力的角逐与权力结构的调整,而“帝姬和亲”只是双方权力博弈中的插曲。
金军南侵,以迅雷之势直抵汴京城下,从围城到北归,以对宋朝君臣的处置为焦点,呈现出两种处理方案。这在南侵大军中主要表现为二皇子斡离不与元帅粘罕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通过和平的方式纳宋为藩属国,依靠“帝姬和亲”所派生的姻亲关系解决战争遗留问题是斡离不等皇族集团温和的主张。而以粘罕为首的军功集团则坚持强硬的态度,灭族毁庙是他们彰显军功、巩固地位的选择。粘罕军功集团与金朝皇族之间的权力纠缠在“帝姬和亲”中亦有呈现,“帝姬和亲”是两大集团妥协的结果,当军功集团对皇族代表极力构建和亲政策的政治意蕴产生质疑时,和亲之策就难以维持,“废立异姓”是两大集团达成的新共识。
“帝姬和亲”之策出自金朝二皇子斡离不的提议。靖康元年十二月初四,“宋使邓珪尝称妃嫔、帝姬之美,二皇子获蔡京家婢李氏,本宋宫女媵,福金帝姬嫁蔡,刺问益详,因议和亲”。9○这似乎表明二皇子倡议和亲之策出于偶然,宋朝使者邓珪的炫耀与蔡京家奴婢李氏的泄露是“因议和亲”的导火索。实际上,斡离不对迎娶宋朝帝姬怀有极大的热情,燕人麈曰:
靖康之役,斡离不初欲得一帝姬,萧庆语斡云:“天家女,非若民妇,必抗命自尽。”斡意沮,宋帝许归干戾人家属,未计福金帝姬为蔡京妇,在所归中。盟书既定,无中变理。议和诸臣诱姬至寨,误饮狂药,婉委顺从,斡遂肆欲无厌,蔡京流祸烈已。1○
这条出自金朝治下的燕地人之口的论述,细节颇有讹误,福金帝姬并未嫁蔡京,且蔡京之子“鞗尚茂德帝姬”。2○蔡京伏诛,子孙远窜,唯“鞗以尚帝姬免窜”。3○然而故事的梗概依旧清晰,即斡离不垂涎宋朝帝姬是预谋在先,帝姬被诱逼送入金营。而出自金人之手的《南征录汇》则为斡离不的阴谋提供了另一种说法。靖康二年正月八日,何出使,议减金银数,二皇子提出:“从我和亲,再容议减。”4○十日,金使请吴幵、莫俦告诉钦宗,“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发遣,迟则和议不成”。5○是月二十八日,蔡京、童贯、王黼家歌姬各二十四人,“杂入福金帝姬,送皇子寨”。6○
《南征录汇》的记载比《呻吟语》燕人麈的叙述更体面,但均误“茂德帝姬”为“福金帝姬”。然而,无论斡离不垂涎的是哪位帝姬,好色之举直接引起和谈中出现“帝姬和亲”的条件。而从送帝姬给斡离不的过程来看,宋朝君臣在极力遮掩,有失国体的说法流于浅陋,此种操作恐怕多是为了避免引起粘罕的疑惑与反对。《南征录汇》谓:“宋邓珪以皇子私纳帝姬事漏言,国相知皇子有私意,不欲和亲。”7○揭示了金朝决策层对和亲之策的分歧。
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靖康残局,让赵氏宗室继续统治中原与南方的广阔之地,是粘罕与斡离不最初达成的默契与妥协。斡离不“私纳帝姬”的行为被邓珪泄露后,粘罕怀疑斡离不“帝姬和亲”怀有私意,遂拒绝和亲。靖康二年二月初五的争执则把金人内部的矛盾直接揭示出来:
这表明斡离不与粘罕的分歧表面化了,此外还提示了三个重要讯息:第一,斡离不将金人内部决策的“废立之事”透露给钦宗,并应宋朝君臣之请,以接受贿赂为条件,答应保全宋朝皇统。第二,攻破汴京之后,二帅已经“表请立藩”,此时粘罕提出不同意见,主要是怀疑皇子有私意,即“皇子何私于宋,不顾大害?”第三,粘罕对宋的态度并非一味强硬,而是担心“后患无穷”,在萧庆的劝说下,他也作出“宋若归诚于我,当保全”的承诺。
然而,初六日“黎明,二帅令宋主入青城寨,宋官皆从。金兵挥去黄屋夹队,行抵寨下马,令跪听诏,废为庶人”,9○并限令道宗皇帝七日内率宫眷出城。徽宗出城后,二帅“责其败盟”,徽宗则“抗辩不屈”,10○可见徽宗对和亲一事的固执。二帅叱之云:“不允和亲,全为囚俘,何颜向人?”太上云:“我与若伯叔,各主一国,国家各有兴亡;人各有妻女,请二帅熟思。”国相云:“自来囚俘皆为仆妾,因先皇帝于汝有恩,妻子仍与团聚,余非汝有。”1○粘罕的话,既是对宋徽宗的回答,也是对斡离不的表态,斡离不对宋的处置意见极具份量,因此宋朝君臣极力讨好,但以粘罕为首的军功贵族态度的转变,直接导致和亲之议搁浅,斡离不与粘罕的矛盾在处置宋朝的问题中尖锐化了,而这正是他对斡离不“帝姬和亲”策略否定之后所给出的解释。
宋钦宗接受“帝姬和亲”之策,但徽宗并不同意,钦宗也在尝试劝说这位太上皇,可迟迟不奏效。靖康二年正月十一日,“宗沔归,道宗不允,城中噪然”,1○十三日“王宗沔同番使入门”。2○王宗沔两次劝说未果,第二次甚至让金使和王宗沔一同劝说,均未果。钦宗遂让使者转达“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妃姬改嫁,臣民所耻”的心情,金人依旧坚持和亲,并表明“余无他议”。遂于二十六日派遣何入城劝说,“更令面奏太上委曲和亲。”3○仍未得到徽宗的同意,就在劝说未果之时,金朝突然派人别立异姓,结束了赵宋的统治。
“帝姬和亲”与“别立异姓”的主动权掌握在金人手中,他们没有能力统治大宋的国土时,二选其一是稳妥之策。当“帝姬和亲”受到质疑时,“别立异姓”便成了处置宋朝君臣的方式。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粘罕与斡离不开始对宋的态度是比较温和的,“况斡离不与本朝素号有善”是确定的,4○在汴京之围中表现的更明显。粘罕作为军功贵族的代表,倾向于以战争解决问题。
靖康二年闰十一月二十四日,汴京城破的前一天,斡离不遣刘晏入城:
刘晏再入城。是夜大雪,深数尺。莫俦,高世赏见刘晏,晏曰,皇子元帅令晏急入城,修书不及。云兵已登城,如捍御得住,即尽力为之;如力有不如,即告皇帝早出来相见,当悉心保全社稷,宗庙。须急遣宰相、亲王出城,庶免攻破。5○
刘晏以金使的身份前来商议议和之事,然而他的话反而更像是宋朝的情报刺探者。刘晏明确表示此次入城是受斡离不之命,且“修书不及”,是什么事如此紧张,使得二皇子修书不及就命刘晏来见宋朝皇帝呢?刘晏的“悉心保全社稷,宗庙”“庶免攻破”等表述与屯于城外的大军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有甚者,他竟为宋军守城出谋划策,“城上守得未是”“恐不可保”,还替宋廷提出守城方法:“城上守御行径全然未是,便火箭等烧著楼子,不销慌忙。若做楼子不及,但用大木栏塞,多持长枪等,待上云梯来人点刺,令坠可也。”6○实在匪夷所思,如此诡异的行为只能表明斡离不并不希望汴京城破。刘晏出使,不但显现了粘罕与斡离不之间有某种相悖的政治趋向,而且为斡离不对宋“有善”添一新证。可惜宋君臣竟靠所谓的六甲神兵守城,城破之后,刘晏为乱军所杀,“金兵下城焚掠,声言尽取帝姬至寨,并即洗城”。7○
“废立”之策对宋朝有气节的士大夫而言是难以接受的,在立张邦昌为帝之前,宋朝有人提出立赵宋宗室,斡离不也亲自到粘罕大营商议,但遭到拒绝。8○废立之议不是“帝姬和亲”失败后才提出来,早在靖康二年正月十五,粘罕就已经支持废立,“皇子谓国相决意废立,祸恐不测”。9○二十二日,“宋主出降,时帅府即议废立。国相意决,皇子持两端。比康王起天下兵,皇子议携宋主以令天下,不使康王逞志;国相见人心未去,遂表达北朝封宋主为藩辅”。10○即粘罕一开始就主张废立,但鉴于宋朝人心未去,也同意与宋联姻,遂答应“帝姬和亲”之议。
总之,“帝姬和亲”是和议的重要内容,而操作过程是在粘罕不知情的情况下展开的,邓珪泄露消息之后,粘罕开始怀疑斡离不有私意,便开始坚决反对,并重新提出自己“确立异姓”的主张并马上付诸实施。这是金军内部新崛起的军功贵族与皇室斗争的结果,“确立异姓”则显示了粘罕在此次角逐中取得了胜利,而相对于宋朝,则造成“靖康之难”的耻辱。
四、余 论
汉唐时代,不同政权之间沟通融合的方式更加多元,兼具政治与文化功能的和亲常被用来解决民族争端、政治危机,是王朝外交的重要形式。和亲“故事”在赵宋式微,君主的统治方式与士大夫的和亲理念均有较大的转变。宋朝更倾向于以财物解决问题,正如富弼拒绝契丹的和亲请求时说:“结婚易以生衅,况夫妇情好难必,人命修短或异,则所托不坚,不若增金帛之便也。”1○在宋人眼中,和亲建构的姻亲关系容易受到联姻者情感变化的影响,具有不稳定性,而单纯的利益关系更能满足彼此的诉求,故而以和亲的途径解决争端的策略就逐渐消解。实际上,和亲衰落的诱因并不单一,汉魏隋唐时代,君主的威权与地位不仅取决于君主本人的能力和家族的经营,君主个人的关系网也被纳入国家运作体制之中,是国家政治运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唐末五代以来,皇帝威权发生了转移,帝王的威权逐渐让位于皇位而非皇位上的人,民族之间、国家之间最高代表个人的关系网在整个官僚体制中的地位也就逐渐式微,因此,仅依靠皇族之间的联姻所构建的君主个人姻亲关系网也逐渐被抛弃,和亲之举也就逐渐淡化了。
宋代的“帝姬和亲”既有现实的顾虑也有历史的纠葛,以“无和亲”囊括三百余年的赵宋王朝与事实并不相符,靖康二年“帝姬和亲”的史实表明“无和亲”说的武断。将宋朝“和亲”的含义与语境等同于“议和”“和议”的观点,在技术层面虽然别具视域而新意顿显,却无意间忽略了北宋末年“帝姬和亲”事件的既定史实。诚然,“帝姬和亲”之策并未带给宋朝实际的政治利益,但我们不能用事件的结果与效果来质疑事件的真实。北宋末年的和亲事件具有历史的真实性,是得到宋金双方认可并付诸实践的政治策略。梁伟基从“事件史”的视角就“和亲”与“废立”的始末做了有益的探讨,从“事件路径”出发,将“帝姬和亲”事件置于北宋末年的政治生态中以探索其背后隐而未彰的内涵是极为必要的。“帝姬和亲”是较温和的政策,于宋而言,可以避免亡国的耻辱,免却“废立异姓”的尴尬;于金而言,完全灭亡北宋会导致更大的消耗,和亲既达到了使宋臣服于金的目的,也实现了对中原地区的间接统治。“废立异姓”的后果则更为严重,实际效果也不如人意,这可谓是金朝对宋的失策。
总之,靖康之难是金蓄意已久的行动,也是宋朝积弊总爆发的呈现。金朝对靖康残局的处理方式经历了从“帝姬和亲”到“废立异姓”的嬗递,起靖康二年十一月讫次年二月,和亲的政策与内容始终是宋金交涉的关键。经过屡次协调,钦宗已经准许并付诸实施,所谓“已许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却遭到徽宗的极力反对。反观金方,粘罕对斡离不坚持和亲的意图生疑,加之二人的政治取向相悖,遂使斗争表面化。金朝对宋的处置随之发生了变化,从以“帝姬和亲”与“道宗出质”为条件,到直接废去赵氏而“别立异姓”为主,粘罕的意见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帝姬和亲”事件在靖康背景中,赓续皇统是其最终的旨归。金人立张邦昌,标志着以“帝姬和亲”为主的宋金议和失败。“帝姬和亲”既是金朝妥协,解决战后遗留问题的政策,也是宋朝应对危机与走出困境,赓续王朝命脉的努力与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