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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深处的人性褶皱

2020-05-11林霖

画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废墟洞穴恐惧

林霖

这阵子在家翻书较多,读到阿根廷诗人阿莱杭德克·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夜的命名术》里有一首诗写戈雅的画——实际上也不过是两句话——她写道:“夜里一个孔洞/突然被天使入侵。”寥寥数字,很妙。她看透了戈雅的灵魂,是欢愉也是恐惧。虽然我读到的是已经翻译而打折、失真的语言,但艺术的这种感觉我懂。文字是传达的媒介,而灵魂并不囿于任何世俗规则下的“楚河汉界”。

人性亦是如此。

千百年来,人性似乎无甚变化,一如我们的身体结构,一如日升月恒。哲学家总是将这个世界理想化,以捍卫他们乌托邦理想中至高无上的知识殿堂的神圣性;正如柏拉图通过他的“洞穴”理论构建了知识、道德的特权以至于最终成为一种知识霸权——他认为人们应从洞穴中走出来,走到太阳底下感受真正的大千世界,但却忘了其实洞穴中还有很多可以观看和感悟的东西:黑暗自有其存在的价值,真理来自幽深的洞穴,而自由觉醒于众神的黄昏(这“众神”,就是一种知识霸权所营造的智识体系)。只有当普世标准不是唯一的行动指南,我们才既能有选择走出洞穴见太阳的自由,也能有选择安于洞穴的自由。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观看、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以及选择与之相处的方式的权利。就像戈雅,他画出了“看不见光,所以满足于火”的真实世界,用的正是阴影渲染的方式,如此才有强烈的感染力;若无暗夜无阴翳,何来皮扎尼克笔下“夜里一个孔洞/突然被天使入侵”的灵光?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人组成世界。在人类编写的各类历史书中,“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冷酷的灼见。今届奥斯卡获奖影片之一《1917》,若不是受这波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原本已在国内院线上映。《1917》故事设定的背景是一战,战争似乎一直以来都是文艺创作的绝好素材,因为它足够引起我们的反思,足够审视人性。

《1917》虽然是老生常谈的题材,但拍摄手法有新意。除了非常瞩目的“一镜到底”炫技(也是凭此技能获得此次奥斯卡的最佳摄影、最佳视觉效果、最佳音效三个技术奖),令人颇感惊喜的是在视觉语言上借鉴了“废墟美学”和“象征主义”的手法。将战争浪漫化是有争议的做法,但在艺术形式的创作中,战争题材确实是一种可以定义的残酷美学。片中有一个长镜头场景像极了18世纪“废墟美学”代表画家于贝尔·罗伯特(Hubert Robert)的画。“废墟美学”思想最早兴起于文学领域,以雪莱为代表。那首《夏日黄昏的墓园》可以说是诠释“废墟美学”的精髓了:

“遥远的塔尖,它越来越萎缩,在它四周,星空正凝聚着夜色。死者正安眠在他们的石墓里……呵,美化了的死亡,平静、庄严,有如这静谧的夜,毫不可怖。”

由这部电影的题材也联想到一本不久之前看过的书,是“理想国”系列的《零年:1945》(伊恩·布鲁玛著)。前阵子方舱医院刚启用那会儿,被一条新闻刷屏:一位病人躺在床上在看一本很厚的书,书名正是“理想国”同系列的《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弗朗西斯·福山著)。不过比起理论的经纬纵横,我更愿意推荐这本汇集普通人故事和遭遇的《零年:1945》——众所周知,1945年是二战结束的那一年,然而这本书不是用惯有的历史宏观视角和线性叙述,而是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和他们的视角所折射的世界,所以也是非常好读的一本书。既触目惊心又发人深省,问题正反两面的思考角度都有引导。

被誉为德国当代最伟大画家的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曾这么说过:“很多人以为二战结束后历史就翻篇了。胡扯!历史怎么可能翻篇?过去发生的就是伤疤下焦灼的表皮。” ——1945年就是这样,战争是所有人性的扭曲,也是人之本性,这些本性的黑暗几乎侵蚀了几个世纪以来辛苦建立的文明。而战后的重建也远非“战胜国”和“战败国”那么单纯——当今的国际格局,其实都是在1945年埋下的根。任何政治其实都是利益说辞和手段的把玩,辞藻中“民主”和“自由”是迄今都最受欢迎的。

还有一部二战题材的电影《地雷区》,依据真实事件改编。电影不管是不是有偏向性或者道德取向,都没法掩盖真实的历史。所以说,问题不在于是德国人还是丹麦人去清除这些地雷,而在于这15000颗地雷是人类自己埋下的,人性远比地雷更残忍。战争或许能更好地检验人性,但战争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毫无意义。当年,在科波拉的史诗巨作《现代启示录》中,马龙·白兰度出演了一位叛逃、暴戾、嗜血杀戮的军人科茨上校,他在柬埔寨丛林废墟里用尸骨堆砌起了自己的王国。这个处处充满象征主义和荒诞现实元素的片子给予了我们深刻的“启示”:所谓“意义”和“正义”到底以怎样的标准定义?你以为为国出征是光荣,可怎知光荣的背后是谎言?你以为冲锋杀敌是英勇,可你杀的是无辜而孱弱的人,你变成了杀手而不是士兵,你愿意吗?你以为按照世俗价值观取得一切成绩和荣誉就是成功,而一场炮火就能使这一切灰飞烟灭,你还会努力吗?这个时候你就会想说:去他妈的意义,活着就是为自己。嗯,很多人确实是为自己而活,但,如果有一天,你连你自己都不认识,那么剩下的惟有“恐惧”,就像科茨上校说的:“恐惧,有一张面庞,你必须与之结交,恐惧和道德恐惧必须是你的朋友,如果不是,那它们便是你应惧怕的敌人。”所以,科茨上校选择了与恐惧为友,所以他能杀人如麻,他能操控众生,他能将刚砍下的人的头骨铺垫他的宫殿……被激起的嗜血本性一旦成惯性,不仅所谓的人类的道德、悲悯、情感荡然无存,而且响彻这座城堡上空的是彻底的对人类的嘲笑。既然他能做到抛弃人类最大的敌人——恐惧,那也意味着他抛弃了所有作为人的情感——没错,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也是科茨上校自己承认的一點。也许像我们这种生在和平发展时代的人,是无法想象战争所带来的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的。一场非人的战争所带来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我知道的只是,当你有一天发现,你曾经所努力的、所信仰的、所追求的其实都是一场谎言,我想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你感到的不是激动、愤怒,而是绝望,是万劫不复的心灰意冷。然后我相信也就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感到真正的“自由”——说来真讽刺,这就是自由,不顾他人甚至不顾自己的意识,有的只是本能。科茨上校说:“正是判断(the judgement)令我们失败。”判断的价值,依托的就是“意义”;没有意义,判断也失效。

美丽的湄公河,它的终点是柬埔寨,那个科茨上校建立了自己王国的地方。电影给了美丽的高棉之国很多的特写:那些废墟、那些雕像,栩栩如生;曾经的高棉王国早已灰飞烟灭,留下这永恒的废墟,然这废墟又催生新一轮的灰飞烟灭……历史永远都是重复的。因为去过柬埔寨,在吴哥窟那庞大的废墟群里被震撼过,那种感觉就像是来到另一个时空那般不真实。我去的时候是5月底的梅雨季,柬埔寨日常气温已经超过40°C,是属于南亚典型的那种难耐的“蒸锅”天气;然而在那些古老建筑的长廊阴凉之处,却让我感觉有那么一丝凉意。就是这种极端的碰撞之感,让我相信高棉的灵魂从来没有消失过,不然那高棉的微笑何以那么生動?所以在看《现代启示录》的时候,我就觉得科波拉把吴哥窟这一段拍得太好了,因为就是这种非常不真实的窒息感觉,你逃不开。或许这就是罗兰·巴特所说的“文化虚构物”的魅力。然而,战争终究不是虚构……人性,也总是那么赤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或者,选择成为它的一部分。

行文至此,话题可能过于沉重。我想,对于这阵子艺术圈问起的最多的话题:在病来如山倒的特殊时期,一边不断被社交媒体纷杂错乱的信息冲刷,一边被“禁足”在家……看起来,艺术似乎没什么用,既无法救人也不能解决一些矛盾和尖锐的问题。但是,艺术是照亮黑暗的存在,即便身在洞穴,依然有光——这是2000年前柏拉图等人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一点。最后,还是以拉美诗人库其奥·塞拉尔多·贡蒂尼(Koziol Gerardo Contini)的诗歌来收尾吧,举重若轻,既残酷又诗意——

倒扣的地狱的阴影下

建筑上的灰:浊流和乌云从

墙体漫过。砖缝里隐隐布满雷声

把街道拉直和天空保持合理的夹角

电车正好从那里驶过:战争爆发了

枪炮声碾薄,张贴在大街小巷

古堡和教堂沉下脸来

靠死亡喂食的士兵越来越多

亲爱的柯米雷迪,你该减肥了

侵略和反抗都不过是你的小把戏

胜利和失败,你都有好收成

雷声变得尖锐。时而呼啸压向群山

夜心里的火光,像是裸睡的死亡

天空往下落着沙土。在那遥不可及的

天堂,是什么人在挖着深坑吗

人们在倒扣的地狱的阴影下

小镇上盖满了阴沉的死难消息

(注:诗中的“柯米雷迪”是南美一个土著部落文化信仰中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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