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魂
2020-05-09岳勇
岳勇
1
绣林三月三,遍地茶花香。绣林人爱喝茶,尤喜本地东山绿茶。此茶产自绣林东山,叶似柳眉,芽尖细嫩,冲泡之后气味清香纯正,茶汁清绿,叶蒂如喜鹊展翅栖于杯底,饮之口齿生津,神清气爽。绣林县志早有记载,东山绿茶自明、清时代就已畅销湘鄂等地,乃“一大茗珍”。民国时期,仅东山少数山民种植。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成立了东山茶场,开始大面积种植东山绿茶。
在绣林市前进街,有一家茶馆,店名叫“三盏茶”。茶馆不大,一爿门面,里边是烧水沏茶的茶水间,外边是茶店,店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据说这家茶馆有个规矩,茶客入店,最多只能在这里喝三盏茶,您要想喝第四盏茶,抱歉,没有了。“三盏茶”之店名,便是由此而来。
店主姓陈,因开了这家茶馆,大伙都叫他陈三盏,至于他的本名,反倒叫得少了。陈三盏本是东山茶农,妻子亡故后,他带着女儿进城,租下这块地开了这爿茶店。平日里,陈三盏只在后面茶水间烧水烹茶,女儿孝娥负责跑堂。当父亲沏好茶后,孝娥就用托盘将茶水一盏一盏端出来,送到客人手里。孝娥长相清秀,性情温柔,只是左脚自小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让人觉得惋惜。
陈三盏泡得一手好茶。在冲泡茶水时,第一泡茶水是用来清洗茶叶的,所以其他茶艺师都会把第一泡茶水倒掉。但陈三盏觉得第一泡茶水集精华与糟粕于一体,虽然杂纯未分,但也是味道最好的。他泡好第一杯茶后,会用杯盖将盖碗边上溢出的泡沫挑出。其实这些泡沫,就是茶中杂质。经他剔除糟粕之后,第一泡味道最好的茶水,就完整地保留下来。
陈三盏冲泡的东山绿茶,更是绣林一绝。别处茶楼选用的茶叶,多是购自东山茶农手中,而三盏茶馆所用的东山绿茶,均是陈三盏亲自上山寻找野生茶树,采摘春茶,自行炒制,味道自然要比别处纯正。东山绿茶属芽茶,茶叶细致柔嫩,冲泡时水温极难掌握,水温过高则汤老香散,茶味浓涩,水温过低则香味低淡,茶韵尽失。陈三盏用水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冲泡出来的东山绿茶色香味俱佳,吸引众多茶客慕名而来。陈三盏则以店小桌少为由,规定每位来客只能品茶三盏。饶是如此,三盏茶馆每日里仍是宾客盈门,甚至有茶客开着小车从外地赶来,就是为了喝一杯三盏茶馆的東山绿茶。有人就劝陈三盏趁机扩大门面,把小茶馆开成现代化的大茶楼,陈三盏呵呵一笑,说一爿小店,已足够我父女温饱,尚有何求?
这日晚间,孝娥送走最后一位喝晚茶的客人,正要关门打烊,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茶客。孝娥见这老者有些面生,似乎是头一次来这里喝茶,虽已天晚,但还是热情地将他迎进店里。老者坐下后,把店里打量一番,说:“听说贵店的东山绿茶堪称一绝,小老儿倒想尝一尝。”
孝娥走到里面的茶水间,跟父亲说了。陈三盏点火烹茶,少顷,孝娥就用茶盘托了一盏茶,送到客人桌前。
老者轻揭杯盖,一缕淡雅清香飘然入鼻,老者轻闭双目,一边嗅着茶香,一边点头道:“香郁如兰更胜于兰,若以一颗清静之心来感悟,竟可从这茶香中闻到春天的气息,难得!”再低头看那杯中之茶,茶汁清绿,一片片茶叶如喜鹊展翅,在杯盏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老者不由拊掌大笑道:“妙哉,东山绿茶我可没少喝,最高明的茶艺师,也只能让这茶叶展翅之后栖如杯底,绝少有如此灵动之意境。”
老者左手托杯,右手将杯盖前沿下压,后沿翘起,从缝中啜了一小口茶,茶汤在口中稍作停留,茶香便自舌端渐入心底。闭目回味半晌,老者缓缓睁开眼睛说:“此茶,果然无味。”
孝娥一怔,心想这茶怎么会无味呢?难道是茶味太淡了?正要说话,陈三盏已自后面茶水间走出,朝这老年茶客拱一拱手道:“无味之味,乃是至味。老先生这个评价,在下可是愧不敢当啊!”
老者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呵呵一笑说:“足下当之无愧。人言三盏茶馆的东山绿茶乃绣林一绝,今日一品,果然名不虚传。”陈三盏连称过奖。老者自报家门,道:“在下姓吴,名启泰。”陈三盏不由肃然起敬,道:“原来是玉壶春的总经理,小老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玉壶春是绣林城里最大的茶楼,名声远播湘鄂,吴启泰正是玉壶春的大老板。
吴启泰开门见山地说:“吴某今日前来,一为品茶,二是为了请贤。”
陈三盏一怔,问:“吴老板此话怎讲?”
吴启泰说:“咱们玉壶春茶楼如今正缺少一位领衔的茶艺师,吴某此来,是想请陈师傅出山,担当咱们玉壶春的首席茶艺师。至于待遇方面,请陈师傅放心,吴某保证你的薪水是咱们玉壶春里最高的。”
陈三盏听他道明来意,却也并不觉得意外,呵呵一笑说:“多谢吴老板厚爱,只是在下不才,实在担当不起。再说这家小小的茶馆,虽然挣不了多少钱,毕竟是陈某父女心血所系,实不忍弃之,还望吴老板见谅。”
吴启泰转头打量这间茶馆,说:“这个好说,如果陈师傅舍之不下,吴某可以出资收购这间茶馆,陈师傅做了玉壶春的首席茶艺师,照样还可以来打理这间茶馆。”
陈三盏婉拒道:“在下就是一个在小茶馆里冲水泡茶的糟老头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吴老板另请高明。”
吴启泰叹道:“陈师傅一身茶艺,就此埋没于市井,未免可惜。”
陈三盏看看女儿,微微一笑道:“陈某父女别无他求,只要守着这一间小店,有个温饱,便心满意足了。”
吴启泰还想恳求,陈三盏端起桌上的茶杯说:“吴老板,请喝茶。”
吴启泰苦笑一声,知他有送客之意,只得起身告辞。
2
时间打着飞脚,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冬天。
这天早上,北风劲吹,大雪飘舞,孝娥打开店门,忽然发现门前雪地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身上衣着单薄,脸色青紫,蜷缩在路边,一动不动的,已经冻得昏死过去。孝娥急忙叫来老爹,将这流浪汉拖进屋,生起炉火,一碗姜汤灌下去,流浪汉才“啊”的一声,悠悠醒转。
孝娥打来热水,帮他擦了把脸,洗尽脸上污垢之后,她才发现这流浪汉才二十出头年纪,竟是一个相貌端正的年轻小伙子。见那小伙子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孝娥的脸不由得有些发红。陈三盏问那小伙子是哪儿人?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冻晕在路边?小伙子啊啊呀呀地叫着,却说不出话来。父女俩这才明白,原来这流浪汉竟是个哑巴。
几天后,陈三盏见这哑巴年轻人身体已经恢复过来,就问他有什么打算?哑巴知道他是要赶自己走,忽然扑通一声在陈三盏跟前跪下,眼泪汪汪地比划着。陈三盏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小伙子说自己是个流浪孤儿,已经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求他收留自己。陈三盏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外面天寒地冻的,要他此时离开,无异于叫他出门送死。想了一下便说:“要是你不嫌弃,就留在店里给我做个帮手,我们管吃管住,什么时候你想走了,跟我说一声就行。”小伙子闻言拼命点头。就这样,这个流浪的哑巴就在三盏茶馆留了下来,在茶水间里帮着陈三盏烧烧开水,打打杂。
陈三盏在茶水间忙碌的时候,哑巴就瞅空在一旁瞧着。渐渐的,陈三盏发现这哑巴对茶道颇有天赋,自己泡茶的动作,他只要瞧上一两次,就能学会。陈三盏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勤劳肯干心灵手巧的小伙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他决定收其为徒,把自己一身茶艺传授于他。
中国茶艺,博大精深,不同的茶类,有不同的冲泡方法,纷繁复杂者可达近二十道程序。比如说冲泡绣林东山绿茶,就有十道程序,每一道程序都用一句诗来表示,有“春江水暖鸭先知”“香花绿叶相扶持”“落英缤纷玉杯里”和“春潮带雨晚来急”等。“春江水暖鸭先知”为第一道程序,即烫杯。茶杯在茶盘中经过开水烫洗之后,冒着热气,洁白如玉,温润如脂,无论神、形皆似一只只在春江中游水的小鸭子,用“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诗来比喻,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最后一道程序是“一盏香茗奉知己”,即“敬茶”,这道程序主要由孝娥来完成。茶水冲泡好之后,她用托盘将杯盏送至客人面前,双手捧杯,面带微笑,以示敬意。
师父教得认真,徒弟学得专心,不出半年时间,哑巴就出师了。如此一来,陈三盏就轻松许多,每日里背着双手在茶水间里转悠,煮水烹茶的活,都让哑巴抢着干了。外面的茶客只觉茶香愈浓,丝毫没有感觉到泡茶的茶艺师,已经由师父换成了徒弟。哑巴平日里对孝娥也颇多照顾,正所谓日久生情,渐渐的,孝娥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不能说话的小伙子。
在哑巴来到三盏茶馆的第二年秋天,一日晚间,陈三盏半夜如厕,不小心摔了一跤,毕竟上了年纪,送到医院,人就已经不行了。
临终前,陈三盏拉着哑巴的手,交代两件后事。他缓缓地道:“第一,我将孝娥的终身托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孝娥一片痴心。第二,为师已将一身茶艺尽授予你,这间茶馆,也交由你打理,但有两点,你须切记。其一,你只可跟孝娥一道,将此茶馆开成夫妻店,不要再招工人进来,咱们的店太小,养不起工人;其二,这间茶馆店面虽小,但只要经营得法,足可保你二人温饱,千万不要盲目扩张,擅自扩大店面和规模。”
哑巴明白师父的苦心。三盏茶馆所用的茶叶,多是采自东山深处的野生绿茶,野生茶树大多生长在东山主峰礅岩岭,地势险要,采摘不易,而且野生茶树数量有限,产量也不高,正好能维持三盏茶馆现有的规模,如若扩大店面,茶叶供给就会成问题,如果以次充好,势必影响茶馆生意,更有损师父的名声。这其实也是三盏茶馆规定每位茶客最多只能在店里饮茶三盏的原因。
“师父,您的话我记住了。”他拉着师父的手,用力点头。陈三盏含笑而去,孝娥早已哭成泪人。
3
孝娥刚办完父亲的后事,就发现哑巴失踪了。
三天后,茶馆里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孝娥仔细一瞧,这个人竟然就是失踪的哑巴。她不由又惊又喜,跑上前拉住他的手问:“你去哪儿了?怎么几天不见人呀?”
哑巴看着她,忽然张开嘴巴说:“对不起,孝娥,我……”他一开口,可真把孝娥吓了一跳:“原来你、你不是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人?”
哑巴叹口气说:“我叫吴义,是玉壶春大老板吴启泰的儿子……”
他刚说到这里,孝娥就明白过来:“原来你爹请不动我爹,就派你演一出苦肉计,装成一个流浪的哑巴,到这里来偷学我爹的茶艺。”
吴义低下头去,说:“是的,你也知道,我们玉壶春有许多竞争对手,而一个好的茶艺师,对一家茶楼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我爹答应过我,只要我学艺成功,就让我做玉壶春的首席茶艺师,以后整个玉壶春都会交给我掌管。”
“你这个白眼狼!”孝娥气得脸色发白,咬牙道,“枉我爹对你那么好,原来你竟然是个骗子!”
“對不起,孝娥。”吴义抓紧她的手说,“我不会忘记师父临终前的嘱托,你跟我回玉壶春吧,咱们马上就成亲,以后你就是玉壶春的少奶奶了。”
孝娥抬起手,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含泪叫道:“滚,你给我滚,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吴义见她心意已决,只好长叹一声,捂着火辣辣的脸,悻悻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孝娥忽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吴义偷师学艺成功,一回到玉壶春,立即受到父亲重用,被提拔为玉壶春的首席茶艺师。
吴启泰听儿子说了,他所用的茶叶,都是采自东山深处的野生绿茶,产量不高,所以极其珍贵,不可能在大茶楼里普遍使用。于是立即在玉壶春成立了一个“精艺茶室”,专门用这种野生东山绿茶接待贵宾,当然,茶价自然要比别处高出不少。
精艺茶室成立的第一天,吴启泰大张旗鼓地请了许多贵宾,前来品味儿子的茶艺。
吴义成竹在胸,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将师父所教的冲泡东山绿茶的十道程序一一展示,宾客们自是大开眼界。可是当茶盏端上来,宾客们揭开杯盖时,却发现一片片茶叶沉于杯底,并未出现像吴义所言的,茶叶如喜鹊展翅,在杯盏中翻飞起舞的美妙情景,再一品茶汤,茶味寡淡青涩,竟不如路边小茶馆二流茶艺师的手艺。
吴义的脸当场就红了,心想这不可能啊,我用的是师父的茶叶和方法,为什么在三盏茶馆能冲泡出色香味俱佳的茶汤,换一个地方就不行了呢?一定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他又小心翼翼地冲泡了第二杯茶,味道仍是平淡生涩,难以入喉。
茶客们大失所望,虽然给吴启泰留着三分薄面,嘴里没有说出来,但脸上却已显出讥讽之色。吴启泰脸色铁青,急忙起身邀请宾客们去别的茶室饮茶,竟不再看儿子一眼。
吴义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在脑海里,把自己在三盏茶馆泡茶的程序和在精艺茶室泡茶的动作,前后对照一遍,发现除了最后一道程序略有不同之外,其他程序都完全相同。在三盏茶馆,最后一道把茶水从茶水间端出来向客人敬茶的程序,是由孝娥完成的,而在这里,则是由他自己一个人完成。
他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明白过来:原来师父传授茶艺给我的时候,还悄悄留了一手,把其中最关键的一道程序,交由孝娥在端茶送水的过程中悄然完成,而孝娥所掌握的这个秘诀,正是冲泡好一杯东山绿茶最隐秘最要紧程序。也正是因为缺少了孝娥暗中使用的这个秘诀,所以自己冲泡出来的东山绿茶,就连二流茶艺师的水平也不如。
4
吴义回到三盏茶馆,发现茶馆大门紧闭。他知道自从师父过世和自己离开之后,孝娥就将茶馆关张了。他站在门口,犹豫一会,抬手敲了敲门,过了半晌,孝娥才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脸色就沉下来,立即又要关门。吴义急忙将门推开一条缝,挤进屋里。
孝娥冷着脸问:“你还来干什么?”
吴义拉住她的手说:“孝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实在太想你了,所以回来看看你。”
孝娥冷声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流浪哑巴了,你是玉壶春的大少爷,我一个瘸子可高攀不上。”
吴义说:“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今天回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孝娥问:“什么心愿?”
吴义说:“我想再和你一起泡一次茶。自从我离开之后,我就常常回忆起在这家小茶馆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我在后面的茶水间泡茶,你进来端茶,虽然我不能说话,但我俩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孝娥的眼圈红了,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
吴义点头说:“当然是真的。”
孝娥叹口气说:“那好吧,我满足你这个愿望。过了今日,咱们俩恩断义绝,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吴义见她答应了,不由喜出望外,立即跑进后面的茶水间,开始煮水烹茶。三杯东山绿茶很快就冲泡好了。孝娥像往常一样,用茶盘托了三杯茶,默默地往外面茶室走去。吴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紧紧跟在她身后,仔细观察。
因为脚上有残疾,尽管孝娥走得很慢很小心,但杯盘里的茶水还是有些晃荡,茶汤险些洒了出来。孝娥将三杯茶放到桌上,吴义揭开杯盖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杯盏中,那一片片碧色的茶叶,双翅舒展,如仙子飘飞,似天女散花,在清绿的茶汁中上下飞舞,一杯春色,悄然绽放。再一尝那茶汤,清丽纯美,甘香鲜嫩,果然有东山绿茶应有的至清至雅至真至纯之茶韵。
吴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茶明明是自己冲泡的,为什么跟玉壶春的茶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韵味呢?难道真是孝娥在端茶的过程中使用了什么秘诀?可是自己刚才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双手托着茶盘,连杯盖都没有揭开过,怎么能对这些茶动手脚呢?
“快说,你爹把什么秘诀传给了你?”他猛然抓住孝娥的手,喝问道。
孝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秘诀?什么秘诀?”
“我用同样的方法,在玉壶春就是泡不出这个茶味,为什么这茶经过你的手之后,就变得色香味俱佳了?”
孝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回到这里,就是因为自己泡不出好茶,想看看我有什么秘诀?”
吴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此时也顾不了许多,手上一用力,像铁钳一样,紧紧钳住她的手腕:“快说,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诀?你在端茶的过程中,到底对茶动了什么手脚?陈三盏这个老家伙真卑鄙,教我的时候居然还留了这么关键的一手。”
孝娥的手腕被他死死钳住,疼得几乎要哭起来:“我爹把该教你的都教了,我哪有什么秘诀?刚才你跟在我后面也看到了,我连茶杯都没有碰,怎么动手脚?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反倒来怪别人。”
吴义心头火起,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死瘸子,到了现在,你还跟我装蒜,你要是没有秘诀,为什么同样是我泡的茶,在玉壶春却完全没有这种味道?快把秘诀告诉我!”
孝娥眼里噙满委屈的淚水,恨恨地道:“我真的没有秘诀,而且我也不懂茶艺,我爹没有教过我,我只是个端茶送水的。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打死我好了。”
吴义见她死也不肯说出秘诀,只得放开手,气急败坏地道:“既然你这么嘴硬,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不把秘诀告诉我,我就去把你爹的坟墓挖掉,把他的尸首刨出来喂狗。”
“你、你这个畜生!”孝娥情急之下,抄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往他身上砸去。
吴义闪身躲过,摔门而去。
5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吴义正要去三盏茶馆找孝娥,却忽然接到孝娥打来的电话,约他到东山父亲坟前见面。
陈三盏就葬在东山礅岩岭一棵百年老茶树下。吴义赶到时,孝娥已经站在父亲坟前等着他。
吴义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现在肯把你爹教你的秘诀告诉我了吧?”
孝娥缓缓转过身,几天不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人也憔悴了许多。她踩着山上的石子,一瘸一拐艰难走过来,看着他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懂茶艺,我爹也没有教过我任何秘诀。”
吴义脸色一变,说:“不可能!”
孝娥说:“为什么你在玉壶春泡不出好茶?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终于悟出了其中的原因,如果你一定要说有什么秘诀,那我想这就是了。不过这秘诀不是我爹教我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吴义大喜,上前两步,抓住她瘦削的肩膀问:“那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悟出了什么秘诀?”
孝娥哀怨地看他一眼,又转头看看父亲的坟墓,不由得流下两行眼泪。她说:“如果你真想知道这其中的秘诀,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到我爹坟前磕三个响头,拜祭拜祭他老人家。”
“好,我答应你!”
吴义跪在师父坟前,拿起旁边的香烛,向师父上了一炷香,又趴在地上,啪啪啪地叩了三个响头。他拜祭完师父,正要起身向孝娥要秘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孝娥举着一块石头,猛然朝他砸了过来。
吴义脸色一变,起身闪避不及,只好伏倒在地,就地一滚。孝娥举起的石头正好砸在他左腿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膝盖骨已被砸碎。吴义“啊”的一声惨叫,差点痛晕过去。
孝娥早已泪流满面,发疯般叫道:“你不是要秘诀吗?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诀!”捡起另一块石头,又朝他砸过来。
吴义左腿已断,无法躲开,眼见这块石头就要砸到身上,情急中抬起右脚,朝着孝娥那条瘸了的左腿狠狠踹去。
孝娥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身子就侧倒下去。而她旁边,就是一道悬崖。孝娥身子一滚,掉下了悬崖。
吴义猛然一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叫一声“孝娥”,爬到悬崖边往下一看,那山崖有数十丈高,下面只有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6
孝娥之死,经过吴启泰上下打点,最终以失足落崖结案。
三个月后,吴义的腿伤虽然好了,但他也跟孝娥一样,成了一个瘸子。
为了让儿子从悲伤绝望的心境中走出来,吴启泰特意安排了一场选拔玉壶春首席茶艺师的茶艺比赛。作为一个父亲,他很想吴义能赢得这场比赛。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年轻人重新振作起来。
只有吴义才明白,如果没有孝娥的秘诀,自己的茶艺,连二流茶艺师的水平都不如。所以当他把自己冲泡的三杯东山绿茶,一瘸一拐地送到三位评委面前时,内心充满了绝望。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放下茶杯,就准备转身离去,但是就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刹,忽然听到了三个评委的惊呼声。
三位评委揭开杯盖,一缕清香飘然入鼻,杯中茶叶片片舒展,在碧玉的茶汤中飘然起舞,好似一个个精灵,娇艳欲滴,翠嫩醇美。细细品味,茶汤过喉,清香淡雅,甘润绵长,令人久久回味。许久,三个评委才从陶醉中回过神来,一齐点头道:“东山绿茶,果然是茶中妙品!”
吴义走到评委跟前,细看那茶,果然清香碧綠,色香味俱佳。他不由一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也是在这间茶室,自己泡出的茶连二流茶艺师的水平都不如,为什么这一次却有这么大的进步?同样的茶叶,同样的茶艺师,同样的冲泡方法,前后两次泡出的茶,为什么会有天壤之别?
上次泡茶的是他自己,这次泡茶的也是他自己,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是一个瘸子,连路都走不稳,端杯茶送给评委,还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差点把茶汤都洒出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断腿,脑中似有一道闪电闪过,他蓦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冲泡东山绿茶的秘诀,就是冲泡完毕之后,要将杯盏有规律地轻轻晃动,使茶叶在极短时间内受到均匀滋润,这样鲜嫩的茶叶才会同时轻柔舒展,在茶杯中错落沉浮,乍一看,就如仙女展翅,翩翩而舞。也只有当茶叶彻底舒展开时,茶味才能充分渗透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冲泡出色香味俱佳的东山绿茶。
这其中的道理虽然简单,但要想做到,却不容易。一般的茶艺师向客人敬茶,都是恭恭敬敬,把杯盏端得平平稳稳,生怕茶汤有丝毫洒落。只有腿脚有残疾的瘸子,才会不由自主地均匀而有规律地晃动茶杯。这原本是腿脚残疾的茶艺师的一个致命缺点,但经过师父潜心研究,却成了身体残疾的茶艺师秘而不宣的“秘诀”。难怪师父临终前交代三盏茶馆里不准请工人帮手,原来他是怕请来一个不是瘸子的工人,向客人敬茶时,少了均匀摇晃这道程序,就再也泡不出这么地道的东山绿茶。
冰雪聪明的孝娥,肯定也已悟出了这其中的道理,她只是不想让我成为一个瘸子,所以才迟迟不肯将“秘诀”告诉我,直到最后我将她逼急了,她才拿起一块石头砸向我的膝盖。她砸我,可不正是在向我传授“秘诀”吗?而我却对她动了杀机,一脚把她踢下了悬崖……
刹那间,吴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不停晃动着孝娥那双哀怨而痴情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