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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今夜无眠

2020-05-09王恩豫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五工区

王恩豫

22岁那年,我因参加铁路工作来到了兰滩。那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穿站而过的铁路,清澈的汉江水,是小站最大的亮色。那天,当我独自一人乘坐慢车去报到时,车在一个小站停车后,上来一位铁路工人。他身穿橘黄色的作业服,三十来岁的样子,进入车厢后就开始在找人,一节一节车厢走完后,看到我身旁的座位上没有人,就走过来坐下了,也许是闲聊,问了我的名和姓后说:“这个老五,脑袋又让驴踢了,说来的是一个女工,害得我满车厢瞎跑。”原来他是兰滩供电工区的一位工人,名叫黄清略,才巡查完设备,准备回兰滩,顺路来火车上接我。

火车又启动了,下一站便是兰滩。看着车窗外快速后移的青山,我问他:“兰滩小吗?”黄清略说:“很小,小得蚊子都是公的。”我又问:“工长厉害吗?”他道:“厉害,厉害得脑袋常常被驴踢!”想到他刚才见到我时说的那句话,我断定老五就是工长。正想细问,车进站了,我隔着车窗迫不及待地朝外看,果不其然,只有一排青砖绿瓦的平房,狭窄的站台上,除了一位女站务员外,还站着一位男子。黄清略指着他对我说:“工长,大名陈西北,外号老五。”我定睛一看,心里顿时溢满了笑。炎炎烈日之下,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闪亮,像是涂了层沥青。我走下车,他大步迎了过来,老远便“嗨”地一声,说:“伙计,你怎么起了王英这么一个女人名啊?我正愁以后怎么安排活呢!这下好了,又来一个骚小伙。”我细细地打量着他,二十七八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四方大脸,嘴阔,鼻挺,是位英俊的汉子。去工区时,我以为老五会帮我拿行李,而他却晃着身子,走在最前面,我只好和黄清略扛着行李,很吃力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工区,老五跟黄清略说:“交给你啦!”返身去了办公室。

我的宿舍面向院大门,在那排平房中恰好处在正中间,紧靠会议室,去厕所也很方便。推开门,里面显然才整理过,一张单人床,墙上贴着一张风景画,桌子上立着一盏台灯,台灯下是一本摊开的台历,台历上面的数字,正好是今天。黄清略告诉我:“老五老早就定了一个规矩,凡是新分配来的青工,一律单人单间。”我问他:“为什么?”他道:“暖你心呗。”说话间,开始吃晚饭了,我跟着黄清略去食堂吃饭。路上,我看见好些人从各自的宿舍里走出来,人手一只饭盒,而老五却空着手。我注意到他脚上换了一双塑料拖鞋,但那鞋好像坏了,被他拖着,呱嗒呱嗒的,声音既有节奏又十分刺耳。他到了食堂门口,却没进去,拐向了不远处的洗碗池。那池子上方窗台上,摆着一只老大的瓷碗,黑污污的,像是才从垃圾堆里翻捡回来的。他拿起那只瓷碗,对着水管装满水后,左右一晃,碗里的水被甩了出去。随后,他就那么端着瓷碗,进了食堂。

饭后,太阳却没落山。想不到这秦巴山里,如此酷热,人即使静止不动,也会满身汗水。其他人都返回了自己的宿舍,唯有老五横躺在花坛的边沿上,跷着二郎腿,咿咿呀呀地,不知哼唱着什么歌。我觉得挺有趣,想过去和他说会儿话,又想自己初来乍到,说什么话好呢?于是,我便出了院大门,准备去外面散会儿步。走不远,黄清略追了出来,我和他一前一后迎着夕阳,边走边说话。由此,我知道了老五的一些情况,他家在省城,父亲曾在东北剿匪,杀匪无数,屡建奇功,是一位真正的老革命。他在家中排行第五,父母称他为小五子,但他来兰滩后,大家呼来唤去,那“小”字便被换成了“老”字,慢慢的他的大名就少有人叫了。他出生时父亲已经过花甲之年,照理说,他会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相反,老父亲对他百般磨炼,一切皆用军人的标准来严格要求。所以,他插队当知青时,一干便是五年,直到知青大返城才被招工。黄清略告诉我,老五来兰滩时,父亲送给他一件虎皮大衣,它来自一位土匪头子。他又告诉我,他来这么多年,从没见老五拿出来过,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说话间,天暗了下来,我们便返回了。路上,我问他:“你来几年了?”他说:“三年了。”我又说:“这么个小车站,人又没几个,既没商店又没电影院,待着该多急人呐!”他说:“习惯就好了,就是有一件事,挺令人头疼。”“什么事?”他一笑,说:“个人问题,不瞒你说,我都三十岁了,至今还没有成家。”

就这样,我的兰滩生活开始了。实际上,工作算不上多么复杂,每天按计划去维修设备,确保往来的客货列车正常行驶。但想不到,我拜的师傅是老五。听工区人说,最初老五给我安排的是另一位师傅,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老五又变卦了,要亲自带我学技术。后来才知,他之所以亲自上阵,是嫌我性情太绵软,一言一行缺少男人味儿。可我心里却一百个不爽,在我看来,师傅应该老成持重,寡言少语。而老五虽说大我三岁,可风风火火的,令人摸不到北。比如,第一次跟他攀爬铁塔,就挺有趣。那天,他把我带到一座铁塔下,我看到铁塔高耸入云的样子,头就晕了。铁塔高18米,角钢横一根竖一根,攀爬时只能斜着身子,一步步朝上挪动。我爬了才五六米,手脚僵硬,头冒虚汗,死活不敢動了。他急了,在下面仰着头,朝我喊叫起来。后来,他不吼了,抓着角钢,猴子般,爬到了铁塔的顶端。他随后下到我跟前,用一条安全腰带兜着我,一只手托着我的腰,一只手抓着角钢,带着我一步步到了顶端。回到地面,他冲我伸出大拇指:“不错,比我第一次爬杆强。”我说:“我不是干这工作的料。”他冷声一笑:“那你来做啥?混饭吃?”我没吱声,心里却道:别小看人,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刮目相看。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觉得他太冷。

然而,我几天后才知道错怪了他。那天,我跟他沿着铁路去巡查设备,走到半道,他却拐进路旁的一户农家小院。那小院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树下看书。老五显然同她很熟,把我推到她面前,告诉我这姑娘学习很好,正在备考全县的公办教师招考。我很快明白了老五的用意,他想让我和这女子谈恋爱,可我心里疙疙瘩瘩的,始终没有说话。我和老五返回铁路上后,他对我一顿数落:“你肯定嫌人家没有工作吧?如果不是她老爸几次来找我,托我给她介绍对象,哪能轮得上你?我敢提着脑袋说,不出半年,你小伙后悔去吧!”来年的春天,那女子果然考取了公办教师。为此,我们每次聚在一块聊天时,老五总会指着我说:“这小子,狗肉不上席。”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这天,老五去段里开生产会,回来后把大家召到会议室里说,明天都穿上铁路制服,跟我去安滨上枷锁。我们都傻了,当下就有人喊起来:“头,我们犯什么错误啦?”老五说:“犯相思错误啦!”他一脸诡异地又说,“没办法,老天爷让去上的枷锁。”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又被他忽悠了,有人立即回了他一句:“头儿,你又遇上毛驴啦!”他哈哈一笑,说:“毛驴遇上我喽!”这时,老五才说了实话,原来他去段里开生产会时,顺便去了段长办公室,他一进门就苦着脸对段长说:“领导,我那帮工人兄弟们,该娶个媳妇儿啦!”段长说:“工会主席才和我谈过这件事,我正发愁呢!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吗?”老五一本正经地说:“可以搞青工联谊会啊。”段长笑了,决定让工会出面,派人去安滨纱厂商议,搞一次青工联谊会。

次日,我们一帮来自沿线各个小站的青工,由老五带队,每人身穿崭新的铁路制服,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纱厂的大礼堂。在这次联谊会上,黄清略认识了徐二丫。徐二丫身材苗条,模样儿清秀,说话慢声细语。我最开始时和她跳舞,一邊跳一边说着话。她斜着脸,瞅着老五悄声对我说:“你们那领导,好帅气呀!”我说:“他不是领导,是我们的工长,手下只管着十来个人。”徐二丫又问:“他有女朋友吗?感觉他挺孤单的,你看他那样儿,一个人傻坐着,苦着脸,像是心里装满了啥愁事儿?”我说:“他没有任何事,就是脑袋经常被毛驴踢。”徐二丫扑哧一声,笑了。

黄清略和徐二丫的事,开始挺顺利,工区放假后,他穿戴一新,乘慢车去了安滨,工区收假了,又准时返回来,来去间总是神采飞扬。但有一天,他下车后却耷拉着脑袋,谁都不搭理,回屋便咣地一声把门关死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和徐二丫的事遭到了徐二丫父亲的反对。老人嫌兰滩偏僻,生活设施太少,担心将来有了孩子,上学就医太不方便。总之,他不想让徐二丫去受罪。那天,太阳落山后,黄清略一人去了后山。我们望着他踽踽远去的身影,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突然,从山沟里传来一声人的哀嚎:“啊!我想发疯,啊!我想发疯!”迎着这一声嚎叫,老五首先冲出院门,望着后山,狠命地跺了一下脚,朝我们一挥手:“去,把他给我拖回来!”

第二天,老五忽然去了安滨,临上火车前,他丢下一句话,要和徐二丫的老爸来一次“重庆谈判”。什么意思?我们听得莫名其妙。第三天,老五回来了,火车门打开,就见他挺立在门口,高举一只手,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徐二丫贴在他身后,样子羞羞答答的。那一刻,我们恍然明白了,这便是老五的“重庆谈判”。可是,他是怎么谈的呢?后来,在黄清略和徐二丫婚礼上,有人问起徐二丫。徐二丫的脸一下红了,咬着牙说:“这个该死的老五,气死我啦!他那天去我家,又是拿酒又是拿菜,非要和我父亲一块儿喝酒。可才喝几口,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开始还对我父亲叔长叔短地叫着,可叫着叫着,就改口老哥长老哥短了。他太能忽悠人了,说铁路工人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又说小站工人是栋梁中的栋梁,工作既光荣又伟大,天底下好些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个争着抢着,寻死寻活地想嫁给他们。黄清略身后,排了好多人,就等着嫁他呢。我父亲被他忽悠的神魂颠倒,一激动就同意我嫁给黄清略了。这个老五,我想起来气都不打一处来,没脸没皮,和我父亲称兄道弟,要知道他才大我五岁啊!”

哈哈哈,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实际上,老五的婚姻大门,直到今天还没有打开。他当知青时,曾谈过一位女朋友,那女朋友比他早两年参加工作,单位是省城一家大型国企。我来兰滩的头一年,曾见过她,言谈不俗,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那天,她是突然来兰滩的。我们才干完活回来,一个个满身油污,特别是老五,更是脏污不堪,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女人看见他那样子,白净的脸上顿时爬满了厌恶。后来,他们去了老五的宿舍,不大一会儿,屋里便传来一阵争吵声。开始是那女人的声音,脆声脆气的:“凭你父亲老干部的资格,把你调回省城,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什么不愿寄人篱下,不想坐享其成,只是你在自己哄骗自己,你是自私自利,不想承担责任。”然后,是老五的声音,他好像用手捏着嘴唇在说:“我喜欢这工作,我更喜欢这个地方,山青水秀,干起活来心里干净。没错,我不想求父亲。一句话,我想自己去闯,闯成了,算我运气好。失败了,大不了在兰滩待一辈子。人只要心里干净,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快乐。”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干净,你去闯,你纯洁,可都三年了,却还是一个小工长,顶什么用?照样被人瞧不起。”停了片刻,传来老五的高嗓门:“你满脑子官和钱,活得累不累呀?我是山里的野人,跟你们这些城市人,已经格格不入了。”后来,屋子里寂静无声。次日,那女人走了,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如今两年过去了,再没见到她的身影。

那天晚上,老五头一次没来院子里同我们吹牛聊天,屋门老早就闭上了。我们都替他担心,怕他想不开,于是,大家推举我去看看。我走到门口,屋里亮着灯,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他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拢在胸前,两眼望着天花板,神情呆滞,半天没动一下。

第二天点名时,老五满脸憔悴,双眼布满了血丝。有人忍不住叫了声:“头儿……”但余下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举起一只手说:“打住,现在开始点名,回答的声音必须亮,我可不愿看谁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久,开始春运了,为了确保春运期间火车畅通无阻,很多人必须坚守在岗位上,我们当然是责无旁贷,不能离开兰滩半步。春运开始,意味着春节也即将来临。

转眼,除夕到了。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雪花,后来越下越大,眨眼间,整个兰滩便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早在五六天前,老五就安排人去安滨,采购了些鸡鸭鱼肉回来。所以,午饭刚吃完,大家就忙着准备年夜饭,你炒一盘肉,我做一碗鱼,七只碟子八个碗,摆在会议室里的桌子上。那时候,看电视还挺困难,接收到的信号常常是一片雪花点。而邻站蜀河那儿电视信号好,但两站相隔十多公里路,不可能天天去那儿看电视。因此,看电视对我们来说,就成了奢望,想看春晚,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我们只好聚集在会议室里,说话聊天,可说什么呢?好些话题已经被大家说烂了。喝酒助兴?段里早就约法三章,春运期间任何人不准饮酒。有人提议说,大家唱歌吧,可推来推去,却没人先开口。这时候,就见老五站了起来说:“本人先开个头,每人一首歌,谁若不唱,扣他一斗红高粱。”有人接过他的话:“头儿,你那破锣嗓子,还不如毛驴叫得好听。”老五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当下便吹嘘说:“他当知青时,一次全县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上,他的一首《打虎上山》,震翻了好多男女知青,特别是那十几个女知青,一个个听得热血沸腾泪流满面,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我们齐声高喊:“头儿,毛驴来了,小心它又踢人啦!”老五哈哈一笑,说:“我今晚就让你们开开眼。”说罢就回了宿舍,当他重新出现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穿虎皮大衣,立在门口,两手抓着大衣的下摆,唰地一下亮了个相。我们一阵呐喊:“好!”喊声中,他亮开嗓子,把《打虎上山》唱得滴水不漏:

穿林海,跨雪原。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旗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唱完,他摆了一个骑马的姿势。这时候,我仔细看了那件虎皮大衣,斑斓的色彩,醒目的花纹,令人羡慕不已。之后,徐二丫主动走到前面,表演了一个节目,她用口哨吹了一支名为《红河谷》的外国民歌: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心上……

声音轻柔悦耳,听得人心潮澎湃,特别是老五,他小声对我说:“这徐二丫不错,黄清略这小子下手早,让他占了便宜。”我说:“你当初为什么不下手?”他叹了口气,说:“脑袋让驴踢了呗。”徐二丫是去年春天和黄清略结婚的,新家就设在工区。因为工区没家属房,老五动员我腾房给他们结婚用,我当时有点儿不情愿,可老五说过完年段里就准备挨着工区盖一幢家属楼,那时房子就不紧张了。于是,我搬了出去。恰在此时,徐二丫工作的纱厂破产了,她买断工龄,从此就住在了工区,成为兰滩第一位家属。此时,她把一曲歌吹完,该下一个人登场了。可是,再没谁能唱歌了。老五鼓动了几次,始终没有人站出来。这时候有人说:“头儿,我们去蜀河看春晚吧。”

老五一下瞪大了眼睛,说:“你疯啦!我们在值班。”

春运值班,重如泰山。但有人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事故抢险所需要的工具和材料,全部装上轨道车,开车去蜀河站看春晚。如果有事故报警,就连车带人奔赴现场。老五想了想,同意了。我们便开始装车,不一会儿车就装好了,下一步只等车站给发车信号,可等了好一阵,却因为往来客货列车太多,线路紧张,挤不出轨道车的行驶时间。大家又返回会议室。天已经黑透了,雪花仍漫天漫地飞舞着。这时,黄清略扯住我的衣袖,小声说:“我们走路去蜀河看春晚。”我顿时兴奋起来,旋即又想老五能同意吗?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老五后,他当即点了头,但要求我们看完后,不管多晚必须赶回工区。我正要抬脚,他却拦住我,让我把家伙带上。他所说的家伙,是我们平时干活的工具——钳子、扳手、螺丝刀、安全带、安全帽,共计五大件。平时佩戴在身上,既笨重又累人。此时只是去蜀河看春晚,似乎多此一举,可细想他这样做,是让我们有备无患,万一发生设备事故,抢修时不会赤手空拳上阵。我和黄清略一番佩戴后,亮着手电筒,沿着铁路旁的小路,一路疾步赶到了蜀河站。

那晚,春晚结束,时间过了零点。我和黄清略片刻未停,又顺着来路步行回兰滩。临近兰滩车站,天开始显亮了。我透过茫茫雪雾,老远看到工区的门口站着一个人,身影很熟悉,分明是老五。他看见我们俩后,摆了一下手,身子一扭,回了他的宿舍。

第二天正月初一,老五点完名后,宣布了一个决定,每人放一天假,轮流去安滨过年。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小站值班,如同军人驻守边关。我不禁替老五捏了一把汗,于是我借着吃早饭时,悄声提醒他。他拧着眉头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去玩吧。我只希望你们一定要按时回来。拜托啦!”我问他:“你去吗?”他嘆了口气,道:“我就算了,你们年轻人喜欢热闹,趁着过年,去好好热闹一天吧!”我心里一叹,你才大我三岁,怎么就不是年轻人了?好在那几天,我们轮流去安滨,设备始终安然无恙。

然而,却发生了另一件不幸的事情,黄清略死了。那天,黄清略和徐二丫回娘家,他第二天一个人返兰滩,在安滨火车站等车时,站台上一位中年男人突然爬上了附近的铁塔,那铁塔上架着高压电线,人和物体只要相距半米,电线即可放电。黄清略情急之下,也跟着爬上了铁塔,想把男子拽下来。可忽然间,男子一只手触上了电线,身体成了导体,而黄清略的手,正好抓住了男子的脚,结果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们,他们双双从铁塔上跌落下来……此事非同小可,老五擅自放人出去,不说段领导不会轻饶他,单说黄清略的家人,这关怎么过?

黄清略的父亲来兰滩时,已经是三天后了。这天,他一下火车,我在站台上便认出了他,这不是“一把闸”吗?原来,他曾是宝成铁路线上的一名火车司机,因为开车技术娴熟,闻名遐迩,特别是他的刹车技术,行驶中的千吨货车,他仅凭一次刹车,就能使整列火车稳稳地停下来,而且说停哪就停哪,几乎不差半米,他由此被人们冠以“一把闸”的称号。我上中学时,曾聆听过他一次演讲。令人万万想不到,他竟是黄清略的父亲,而今数年没见,“一把闸”老了,满头银发,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满是悲伤。那一刻,我的心悬起来,一是替老人悲哀,二是替老五揪心,但愿“一把闸”别胡搅蛮缠。我越想越慌,当老五陪着他走进办公室,我忍不住贴过去,蹑手蹑脚地躲在窗外,屏住呼吸,静听屋里的动静。很快,我听到了如下的对话:

“工长,你是好心,我老黄头,不会随便给你找事的。”

“老爷子,我实在对不住您。”

“我老黄头好歹也干了几年铁路,知道你们这些小站工人的难处和辛苦,尤其是你们这些工长,领着大伙,没日没夜地守在这小车站上,确实挺不容易。我儿黄清略人已经没了,爹娘老子能不心疼吗?可是,我就是把你逼死,他也活不过来了。我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你背个处分,从今往后抬不起头来。我没什么要求,只想让你帮我个忙,在这兰滩给我儿选一个好地方,他工作在这儿,死了也守在这儿吧……”

之后,屋子里就寂静无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声:“黄伯伯,我这儿给您下跪了!”

我心里一颤,赶紧退开了。

第二天下午,“一把闸”走了,他去火车站赶车时,工区所有的人都去车站送他。在站台上,“一把闸”对老五说,他原打算让徐二丫随他一同回去,可一想她还年轻,以后还要嫁人,便算了。接着他又告诉老五,徐二丫打算在兰滩开办一家川菜馆,到时候希望老五给帮把手。老五满口答应:“黄伯伯,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老人家失望的。”说话间,火车来了。“一把闸”上了车,临到车门口,他又转过身,双手拱成一个拳头,嘶哑着嗓子说:“工人兄弟们,我替我儿谢谢你们啦!”话没说完,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

火车开走了,我们一帮人仍立在站台上,久久没人离开。我看见老五脸上布满了泪水,他任由泪水流淌着,也不去擦,许久,许久,直到我提醒他该回工区了,他才喃喃地对我说:“老工人,一个好人啊!有这样的老工人撑着,你我再挑三拣四地工作,那就太没脸活着了。”

又一天,我们正在食堂吃饭,徐二丫忽然来了,红肿着眼睛,对我们说:“老哥们,师傅们,我有事想求你们——”有人抢断她的话:“徐二丫,你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你要干啥。你开食堂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你尽管放心好,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说。”徐二丫哭了,连声说:“老哥们,我谢谢你们啦!我谢谢你们啦!”她随后就开始筹办川菜馆。最开始,徐二丫相中了工区的一间屋子,那屋子最早是材料库,工区后来新盖了一间材料库,它便废弃了。徐二丫选中它,是因为它紧邻着车站的站台,虽说已经破旧不堪,漏风漏雨,可修整后绝对是开饭馆的最佳之地。徐二丫满以为老五会一口答应,不想,老五却不给钥匙,理由是公家的房子,他无权让人私用。徐二丫说:“你前几天还左一句赴汤蹈火,右一句义不容辞,真的需要你时,你到放起了空炮。”老五说:“别的事都好说,可这事真的不行啊!”如此这般,说了好一阵。徐二丫后来恼了,说:“你一个小工长,又不是什么官儿,那么认真,谁会卖你的账?”老五苦苦地说:“小工长也长着一张人脸啊!”徐二丫只好另辟蹊径,正好车站外有一块空地,于是,她决定在那儿盖一间房子。如此一来,不说人工费用,仅材料费便是一笔很大的支出。好在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你出钱,他出力,没用几天房子便大功告成了。

房子开工头天晚上,老五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他父亲病逝了。他向车间请完假,连夜上了一趟货车,急急忙忙地回了省城。他去车站前,敲开了我的屋门,从睡梦中把我唤醒,交给我一万元人民币,让我转交给徐二丫。第二天,当我把钱递给徐二丫时,她当即泪水盈盈,哽咽着说:“老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啊!”说完,她给老五打了一张欠条。当时,大家的工资都不高,一个月满打满算不足千元钱。老五存下这么多钱,该有多么不容易。

川菜馆开张这天,徐二丫事先准备了些酒和菜,把全车站的人都叫去了。此次聚会,可以说是兰滩建站以来,全车站人首次聚在一起,每个人显得都很兴奋,说说笑笑,唱唱闹闹,眨眼间就到了午夜。

然而,在大家欢聚一堂的时候,老五那件虎皮大衣不翼而飞了,那屋门是被人撬开的,里面的东西原封没动,只有装虎皮大衣箱子上的锁给砸烂了。显然,此贼是专门冲着虎皮大衣来的。老五回来时,警察已在他屋里拍了照片。我知道他回来,去给他送徐二丫的借条,我老远看见他蹲在门口,双眼盯着那箱子发呆。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把欠条递给他,他展开看了一眼,摇摇头,咧嘴一笑,随后就把纸条撕了。我一愣,正想说话,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于是,我就闭了嘴。片刻,他忽然说:“你知道我这次回省城,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人这一辈子,脑袋如果让钱控制住了,那就没戏了。”他告诉我,他那几个兄弟姐妹,一个个都混成了人物,要钱有钱,要车有车,要房有房。总之,除了天上的太阳,该有的都有了。可他发现,他们活得很累,一天到晚,就跟无头的苍蝇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围着钱转圈圈。赚到手了,就高兴就发疯,赚不到了,就寻死寻活。“还是咱们兰滩好哇!世外桃源,虽说缺少高楼大厦,可诱惑少,大家活得都很纯粹和简单。”他突然感慨到。我故意问他:“这么说你打算在兰滩待一辈子?”他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待一辈子?”后来,当我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又问:“徐二丫饭馆生意好吗?可惜她开张那天,我没能参加。”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脸微微一红,像是被人揭了短。我说:“她挺好的,一个单身女人,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可做起事来麻利泼辣。一个小小的川菜馆,让她办的口碑特好,真是不容易。”我又告诉他,徐二丫的川菜馆,已经成为整个兰滩车站的欢乐中心,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地方,大家原来寂寞单调的日子,不再令人害怕了。我还告诉他,他走這几天,我们几乎天天去川菜馆儿吃饭、聊天、唱歌、说笑,可热闹了。说到唱歌,我特意加重语气地说:“徐二丫不仅口哨吹得好,歌也唱得好听,特别是那首《妹妹找哥泪花流》,听着叫人想落泪。”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编,好好编。”我说:“向联合国保证,没有半句假话。”他说:“那好,今天晚上就去OK。”

晚上,当我和老五到川菜馆儿时,里面笑声阵阵,其中还夹杂着喊叫声:“我们想听《妹妹找哥泪花流》。”我们推门进去,就见徐二丫穿着白色的衣衫,正在厨房里切菜,她切得飞快,案板上满是切好的菜,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甜美的笑。一会儿,她大概是把菜切够了,双手背身后,来回捶着腰,出了厨房。这时,又有人趁机喊道:“二丫,再给我们唱一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吧!最好向我们的头上砍!”徐二丫抿嘴一笑,随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双筷子,朝那人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哗,大家都笑了。这时,我觉得有一只拳头在我背上砸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老五,他双眼闪光,脸上满是兴奋。我正奇怪时,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本小伙儿准备娶徐二丫当媳妇。”“你的脑袋没被毛驴踢吧?”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他又砸了我一下说:“我老五可是真心实意。”我看他脸上全是认真严肃的样子,于是对他说:“你的选择没有错,徐二丫绝对是一个好女人,配你没有问题。”我又故意逗他说:“你应该像外国的哥们那样,正儿八经地向徐二丫求婚,单腿下跪,手举鲜花,含情脉脉地对她说,二丫,你是我的天使,我这辈子非你不娶……”我实在憋不住,笑了。而他既没笑也没恼,说:“没错,到时候本小伙儿单腿下跪,捧着花,不,举着一块老大老大的锅盔馍献给她。”我说:“最好再拉一头毛驴儿去,让它老人家美美地踢你一脚。”他说:“没错,牵着毛驴儿,明天就来求婚。”

但没到明天,工区却遇上了一件大事。这天半夜,一趟油罐列车在梨子园隧道内爆炸起火。我们接到抢险命令,赶到那隧道口时,里面火光冲天,伴随着滚滚浓烟,不时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抢险大军很快齐聚现场,指挥部一番研究后,决定用沙袋封堵隧道两头的进出口,把大火闷灭在隧道里。这是唯一的办法,水和消防泡沫对隧道内的大火已无济于事。但是,封堵隧道的工作,却与工区无缘,理由是供电工人没有扑火经验。为此,老五特意去了抢险指挥部,想争取一下,但封堵隧道的活没争下来,却领回另一项任务,等隧道里的大火熄灭后,工区派两个人,进里面检查供电设备的受损情况。显然,这是一项很危险的隧道探险工作,那里面的火虽说被扑灭,但还有五十多节油罐车,罐里残存有大量汽油,稍有不慎,一旦产生火花,即可引来又一场滔天大火,其危险可想而知。这天,老五把这项任务领回来后,我们都愣住了,当下有人对他说:“你这是没事找事儿啊!”老五似乎知道有人会这样问他,胸有成竹地说:“兄弟,你说得没有错,是没事儿找事儿。可你我是供电工人,里面的设备归咱们管,平时大家都在说保障设备,确保正常供电。眼下该动真格的了,你我却当起了甩手掌柜,好意思吗?再说了,即使不是我们的设备,你我好汉一条,关键时刻该出手就得出手,弄虚作假临阵逃脱,那不是咱们男人做的事。我陈西北虽说没有当过兵,可我知道每个军人都把荣誉视为生命,其实我们也一样看重荣誉。咱们大伙都来自五湖四海,每天驻守在兰滩这么个小站上,远离家人,我们图什么?有人说是为了养家糊口,没错。可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天天为钱去活着,应该有所追求,应该有个信仰。”说到这儿,他眼睛忽然红了,继续说:“有那么一些人,瞧不起你我这些工人,认为我们一没本事,二没文化,才来当工人。我陈老五不服,更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总想逮个机会,带着大伙去威风一次,争来一个天大的荣誉,既为咱们自己,更为咱们的父母兄弟,对得起这个国家,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们一个个静默无语。此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想到了自己,至今已经二十五岁,青春的火焰却总没有燃起腾腾烈火。我又想到了父亲,他先开始修筑铁路,铁路通车后,驻守在一个小车站上,日夜维护铁路,四十多年来风雨无阻,始终平凡着,但家里的墙壁上,却贴满了他获得的一张又一张奖状。因此,在我即将来兰滩的那天晚上,他指着墙上的那些奖状对我说:“好好干,为你自己弄几张回来,贴在这墙上。”我心里明白,父亲不想让我荒废青春,想到此我暗下决心:参加这次的隧道探险。于是,这天散会后,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了一份隧道探险申请。

可是,当我走进老五的办公室,把申请放到桌子上后,他却拉开抽屉,摸出几张纸来,一张张摊开在桌子上。我去看,都是申请书,我急了,忙说:“我年轻,又是单身一人,最适合隧道探险。”他端起水杯,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地喝水。我更慌了,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就那么喝着水,仿佛面前没有我这一个人。最后,我喊起来:“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他这才放下水杯,正想说话,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趁他接电话的当儿,我信手翻看那一份份申请,它们全部来自工区职工,字里行间,无不充满豪言壮语,目的就是想参加隧道探险。我一份一份翻看,而耳朵里却不时传来他打电话的声音,声音很大,嗓门也很粗,似乎在同电话里那个人吵架。后来,声音弱了,渐渐地便听不清了。但他最后几句,我听得却格外清楚,只听他说:“没错,捐了,捐给省自然博物馆。我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只能让我心里想着有一天发财!那我就什么事都别干了。虎皮大衣本来就不属于我,是那个土匪头子的,他人虽说死了,可毕竟是战利品,现在就算我还给国家了吧!什么?写上我的名字?不,一个字不写,空着吧。”他说到此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挺好奇,不禁问他:“谁的电话?”他没有回答,表情愤怒,端起桌子上的杯子,一下把里面的水喝个净光。之后,他才告诉我:“虎皮大衣找到了。”我问:“谁偷的?”他嘴一撇,闷声一笑说:“家贼。”我倒吸一口冷气,想问此人是谁,可还没开口,他又说:“你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他随后正色道,“这事儿不准告诉任何人,只当没有发生。”我点点头,开始問隧道探险的事。他放下水杯,盯着我问:“你谈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他又说:“这可是玩命的事,你可要想好,别到时候又后悔。那时候,丢脸丢的就不是你自己的脸了,是咱们整个工区的脸!”我说:“既然来找你,我就不打算退缩了。”他手一挥:“好,像个男人!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和我一块进梨子园隧道。”我脱口又说:“工区其他人怎么办?他们也写了申请。”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是这工区的工长,这事我说了算,谁说都没用!”

第三天,梨子园隧道内的大火熄了,下一步就是清理线路,恢复通车。为此,抢险指挥部决定当晚零点开始隧道探险。为什么选择在后半夜?因为那时空气湿度大,温度又低,汽油的着火点相应就低。探险人员一共六人,分别来自供电、工务、车辆三个部门,其中三人为探险队员,另外三个人是救火队员。我被定为救火队员,身背灭火器,专门负责老五的安全,万一他操作不慎,碰触出火花来,我随时朝他身上喷洒消防粉。

这天晚饭后,我和老五早早地就穿好了防化服,随轨道车去了梨子园隧道。临上车前,工区人都来车站为我们送行,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神情肃穆。车间主任拦住老五,悄声说:“应该写点儿什么吧?”老五说:“没啥可写的,咱一个工人,一没钱二没地,没那么多狗缠麻线的事儿,万一我OK了,下辈子我还来兰滩。”车间主任没再说话,狠狠地握了一下老五的手。之后,轨道车就开了。我和老五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车才走不远,他用手捅了我一下,小声说:“小伙子,害怕不?”我说:“不怕是假的。”他说:“没错,可怕也来不及了。”我故意逗他:“可以放弃不?”他又捅了我一下,这次动作比刚才猛,使得我的腰好一阵疼痛。伴随着这疼痛,我听他说:“你当这是拍电影啊?”我说:“逗你玩儿呢。”他哼了一声:“有时间找个女朋友,去逗她玩儿吧。”他的话,令我顿时想起徐二丫来,我于是问他:“向徐二丫求婚了吗?”他说:“你小子故意气我,哪有时间啊?不过也好,幸亏没有向她求婚,万一我今晚OK了,让她白白哭一场,有点儿不道德。”我说:“我们命大,不会OK的。”他说:“没错,如果今晚不OK,我明天早上立马去找她OK。”

我说:“单腿下跪?”

他说:“没错,单腿下跪。”

我说:“高举锅盔。”

他说:“牵着毛驴。”

到了,此时夜色已经很浓了,但现场亮如白昼,就见那个隧道口停着数十辆消防车,有很多人站在那儿,有领导、军人、消防员、工人、民工、记者等。一位领导走过来,同我们六个人一一握手,之后在一道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我们一步步向梨子园隧道口走去。我进去那一瞬间,顿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里面像是经过了一场核战争,油烟弥漫,气味令人窒息,钢轨扭成了一根根麻花,隧道壁上是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粉尘,铁道上积着一汪汪汽油,尤其是那一节节油罐车,面目全非,堆积如山,把整个隧道口,几乎封堵得严实无缝。我们走了没多远,一个个都变成了黑色的粉尘人,而路已不成为路,我们只好在油罐车和钢轨间蛇一样穿行。我脑袋里轰轰作响,手脚僵硬,心里不停地狂喊:出口,出口,你还远吗?这时,有一样硬硬的东西,贴着我的背,轻轻地捶了一下。我扭过头,借助头灯微弱的光,看见一个人,他朝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学着他的样儿,回敬了他一个手势……那天夜里,说不清走了多久,感觉是一天,又好像是一个世纪,只觉得周身疲惫无力之时,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丝亮光,极其耀眼,是太阳晨光,鲜亮而灿烂。我迎着那道亮光,快步朝前走,我边走边告诉自己,任务完成了,胜利了。

我走到隧道出口,先是听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接着看见许多人向我们跑过来。在这些人群中,有领导,有军人,有记者,更有工区的工友,还有徐二丫,当我看到她时,我回头去寻老五,但身后的人都是相同模样,黑黑的只剩下一个人的形状。我指着徐二丫,朝他们做了一个向前冲的手势。这时,对面一个人迎着我的手势扑了过来,用拳头在我肩上捶了一下,又捶了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很疼,可心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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