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构到生成: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思想特质探析
2020-05-09姚珍珍
姚珍珍
【摘 要】作为20世纪重要的文学理论家,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在文学批评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本文通过考察巴赫金对中世纪狂欢节文化和拉伯雷文学创作中狂欢化的批评理论,指出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并未局限于颠覆、破坏旧有秩序和话语规则,其理论焦点指向了狂欢节文化话语下社会秩序的重新排列和整合,具有典型的建构性和生成性的思想特质。
【关键词】巴赫金;狂欢化诗学;建构性;生成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1-0183-02
作为二十世纪重要的文学理论家,巴赫金的理论思想在文艺理论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无论神话学家(梅列京斯基)、后结构主义者(托多洛夫)、后现代主义者(哈桑、保罗·德曼)还是女性主义者们,都不同程度从他的思想理论中吸取养分。在巴赫金众多诗学理论里,狂欢化诗学的地位异常重要,巴赫金研究专家帕姆·莫里斯(Pam Morris)曾指出“狂欢化是巴赫金最有影响的概念,仅次于对话理论,它可被视为巴赫金用来反抗一元世界中心化强制的另一个具有社会离心力的术语。”学者卡罗·艾默生(Caryl Emerson)则认为,狂欢概念是巴赫金“最危险的理论武器之一”。由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在他对中世纪文化以及拉伯雷文学创作的研究基础上展开的,从而导致许多研究者多从狂欢的表面意义来理解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将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视作以颠覆、破坏、去神圣化为核心的理论,从而脱离了狂欢化诗学本身生发出来的话语语境,忽视了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建构性、生成性的重要特征,对狂欢化的理解和运用也存在着巨大的误区。
一、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的建构性
巴赫金在他的《中世纪研究》中集中考察了欧洲狂欢节文化传统,并从中生发出他的狂欢化理论。狂欢节虽然不是中世纪人们生活态度的唯一主题,但在中世纪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从发生学的角度讲,狂欢节作为西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酒神节和农神节,人们在这个节日里可以放弃生活中所有清规戒律并参与到节日本身的各种狂欢行为中。在巴赫金看来,西方文化传统中的狂欢节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因此节日上的狂欢行为并不是表演性的,这与我们日常看到的节庆活动有着本质区别,我们日常的节庆活动多为表演性,它具有“宇宙的性质”,是“整个世界的一种特殊状态”。在狂欢节上,日常生活由一种常规状态转化为表演,而狂欢则转化为等同于生活的日常状态——虽然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可见,狂欢节为中世纪的人们打造了一套独特的话语体系,在这套话语体系中,日常生活被狂欢节所代替,人们的生活状态于是成为狂欢节的一部分,人们的言说方式与行为方式均以狂欢节的形式出现,这种形式的典型形象便是小丑和傻瓜,他们是狂欢节话语方式的代表,他们的作用是模糊日常生活与狂欢节的界限,并使狂欢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如巴赫金所言:“狂欢节不是艺术的戏剧演出形式,而似乎是生活本身现实的形式,人们不只是表演这种形式,而是几乎实际上就是那样生活。”小丑与傻瓜也因其对现实与虚构之间界限的抹擦,而成为现代西方作家们钟爱的形象。然而,由于小丑代表了一种异质话语,因此许多评论家在运用巴赫金的狂欢诗学理论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倾向于将文学作品中的小丑等怪诞形象视作对现有秩序的破坏与颠覆,过于强调狂欢节中怪诞形象的差异性而忽視了巴赫金理论话语中的小丑,实际上只是模糊了现实生活与狂欢之间的界限,使狂欢得以顺利让渡于现实生活中,并使之在特定时间空间中拥有合法性。
简单讲,狂欢节中的小丑并不是既有秩序的颠覆者,而是弥合现实秩序与狂欢之间裂痕的建构者。由此,我们发现,在中世纪特定的文化话语下,狂欢节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狂欢化的,人们的日常行为方式和言说方式都不同程度受到狂欢节的影响,而狂欢节并不是他们用来简单颠覆既有社会等级、人际关系,甚至法律秩序的工具。在此需要指出的是,中世纪狂欢节与现代狂欢节的重要区别在于,狂欢节在中世纪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而现代狂欢节则成为独立于日常话语体系的“他者”。
因此,我们在运用狂欢化诗学理论时便需要从巴赫金的具体话语语境出发,与西方中世纪的民间诙谐文化相联系。巴赫金在探讨狂欢节中一再强调狂欢节是一种世界感受,也就是说,狂欢节实际上是中世纪西方社会所特有的文化话语,所谓世界感受,实际上就是这个文化话语系统,一如福柯所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被话语标记、交织的世界。”正是通过这个无处不在的狂欢话语体系,人们将自己对外在世界的认知用文字、语言或行为等方式将这种狂欢话语中的怪诞、诡异表现出来。显然,中世纪人们眼中的世界就是狂欢式的,而当狂欢成为一种话语体系后,其颠覆性显然很难成立,因为颠覆行为的核心往往就是对此类主导性话语体系的挑战,狂欢无法挑战狂欢自身。因此,狂欢节中的放肆、猥亵之语、打架,甚至性倒错行为,都是人们以狂欢化的话语方式理解世界的途径,是通过狂欢化将自我与时间统一起来的真实存在。
巴赫金曾指出,人们对狂欢化的理解脱离了中世纪文化传统,过去对狂欢化的理解“只是从近代的文化、美学和文学规范的角度入手,也就是说,没有用它们自己的尺度来衡量它们,……,人们把它们现代化了。”由此我们发现,现代人对狂欢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其现代视野出发的,一如他们会选择迪斯尼乐园作为现代社会狂欢化的代言。但迪斯尼乐园与中世纪狂欢节的根本区别在于,中世纪狂欢节并没有界域性,它以一种“世界感受”的话语形式存在于人们的实际生活和精神世界里,人们相互之间讲述充满魔幻怪诞的鬼怪故事,并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一如丹尼尔·奥基夫(Daniel OKeefe)所言,我们与前人对世界的理解不在于他们的时代有魔幻而我们没有,而是“他们接受身边的魔幻,而我们否定它”。在现代社会,当人们踏出迪斯尼乐园的一瞬间便不得不承认其魔幻之旅已然结束,这之间的根本区别便是在现代社会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理性、分析式的,理性分析的认知方式更倾向于用一套固定的法则或框架来规范世界,人们通过理性逻辑构筑起来的社会秩序,不仅规训着人们的行为准则,而且已然占据人们原本与自然世界相联系的内心世界,而中世纪人们则是感受性的。于是当代人才会将中世纪的狂欢节视作对规则的破坏、颠覆,但从巴赫金或者说中世纪的话语语境出发,狂欢节实则是人们融合理性认知与感性认知的途径,它通过狂欢性的世界感受使人们“有可能按新的方式去看世界”,这便是巴赫金所说的文化话语的狂欢化或“意识狂欢化”。
这种建构性与狂欢过程中新事物的生成相得益彰。一方面它与完成性、结构化的日常生活相抗衡,但如果说抗衡的目的仅仅属于颠覆行为的话,那么狂欢便失去了意义。破坏行为无法促成一种新事物的诞生,它仅仅起到终结旧秩序或者旧话语的作用,但当终结完成后,颠覆本身便失去意义。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世界感受的狂欢节,“与一切现成的、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与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它要求的是动态的和变易的。闪烁不定、变幻无常的形式”。于是,伴随狂欢节的除了破坏已有的完成性元素外(这种完成性元素在中世纪以官方宗教话语的形式掌控人们的生活,并以饱含敌意的严肃性俯视着中世纪人们的生活秩序),同时生成新的话语系统或者意识形态。“狂欢节将意识从官方世界观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使得有可能按新的方式去看世界……是积极的,因为它揭示了世界的丰富的物质开端、形成和交替。”在狂欢节中,所有等级、身份、职位不再充当日常生活的主角,支配人们行为的是对神圣化和等级制的抹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抽象的秩序框架下的等级关系,取而代之的是最为真实的感性接触。这便不难理解现代社会中出现的许多狂欢节变体,比如摇滚音乐节出现乌托邦幻觉。美国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显然是这个乌托邦的完美呈现——不再具备传统狂欢节的特质。在现代社会更加严密的理性逻辑检视下生存的人们,通过这种集体去身份化和集体幻想来突破日常生活中扼杀逾越的严肃性,但这其中已然缺少了中世纪狂欢节所具有的世界感受,因为这种现代集体狂欢并未建构新秩序,而是仅仅停留在对旧秩序的摈弃和破坏上,于是现代狂欢更多只是消费社会的短暂欢愉。
二、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的生成性
在巴赫金的理论话语中,作为文化传统的狂欢节蕴含了重要的建构性思想特质,而当深入到狂欢节诸多文化元素本身后,我们发现巴赫金实则展现了一套极富生成性思想特质的狂欢化理论。
首先,巴赫金认为狂欢文化中的许多怪诞形象是生成性的。巴赫金借擅长书写肉体、宴饮和排泄的拉伯雷来突出其怪诞现实主义的物质性与肉体性,但其实怪诞本身并非拉伯雷独创,它广泛存在于欧洲民间文化中,拉伯雷只是运用了文学创作的方法将这种民间文化书写出来。在文学创作中怪诞现实主义体现为怪诞形象。这种怪诞形象多以个体形式表现多种生命状态,如死亡、枯萎以及受孕和生育,怪诞形象的核心便是生成性。拉伯雷的人体是开放的,孔洞在这里是生命繁衍延伸的通道。在巴赫金看来,整个中世纪的讽拟文学都是建立在怪诞肉体观念之上的。与中世纪的狂欢节一样,这种怪诞肉体也是“处于变化、尚未完成的变形状态的”,它隐含了狂欢节中出现的双重性,即死亡与重生。与崇尚完成性、封闭性的古典美学相比,巴赫金认为,那种濒临死亡的变形肉体体现了生成性的美学特征,因为它意味着新生即将来临。巴赫金认为“怪诞人体是形成中的人体。它永远都不会准备就绪、业已完结:它永远都处在建构中、形成中”。怪诞肉体一直处于两种状态的临界点,既有越界的一面,也有生成的一面。它打破古典美学的封闭性与完成性,通过交媾排泄以及变形等方式不断超越自身界限,努力打破人体与外部世界的边界,“与世界相混合,与动物相混合,与物质相混合”,这种越界的混杂同样成为文学创作中双体性的重要思想来源。
这种怪诞人体的意象被众多西方当代作家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如英国作家弗吉尼亚·吴尔夫的《奥兰多》和安吉拉·卡特的《新夏娃的激情》中都有涉及双性同体的主题。双性同体破坏了切分男女性别界限的临界点,将男性中心主义界限模糊。但女性主义者提出的双性同体其实只是一种性别权力转化,多数情况下是从女性转化为男性,在这一点上它与双性同体本身蕴含的混杂性和宇宙性是相抵触的,在某种意义上,女性主义者的双性同体是女性对男性权力的觊觎,她们通过性别转换完成权力主体的更替,尽管有批评家认为这是一种性别乌托邦,但双性同体作为怪诞现实主义的重要组成因素不存在这种权力更替的现象,它强调的是开放性、生成性与延续性,“它在一个身体上表现两个身体,即新的生命细胞的繁殖和分裂。”深入考察这些作品中的双性同体意象,我们会发现,在性别政治的掩盖下,作品人物本身的内在心理依然存在一个生成状态,即便女性转化为男性,在他/她的眼中依然有由性别转化造成的视角偏差,多数情况下这种偏差被女性主义批评家们人为忽略掉——他们将批评的焦点更大程度集中在权力问题上。但不可否认的是,表面的性别转换并不能实现权力主体的完全更替,在这个过程中,性别身份一直处于建构状态,新的身份与旧的身份并没有完全割裂,而这种极富后结构主义特色的生成性正是巴赫金对中世纪怪诞形象格外关注的重要原因。
其次,巴赫金还指出狂欢节中的许多行为方式也是生成性的。狂欢节中许多貌似具备摧毁性的行為,实际上都预言了一种新秩序的生成。虽然在表面看来中世纪狂欢节中的狂欢因素都是极具破坏性、颠覆性的,但一如巴赫金所言,“赤裸裸的否定是与民间文化完全格格不入的。”比如“笑”的元素在狂欢节中是包罗万象、世界性的,在狂欢节中整个世界都可以从笑的角度来理解,它是双重性的,可以是对规则秩序的嘲讽,也可以是对僭越行为的赞赏,“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此外,谩骂与殴打也不是狭义的日常意义上的侮辱行为,它们“既是杀害的(极而言之),又是赠予新生命的;既是结束旧事物,又是开始新事物的”。而加冕与脱冕,加冕行为意味着对日常统治规则的蔑视,可以理解为人人都可以当国王;脱冕则意味着将这个假想中的国王取消,但在表面的颠覆行为背后,脱冕还包含身份建构的意味,即脱冕本身并不是死亡或者终结,而是另一种身份的开始,即被脱冕者重新回到狂欢的人群中并成为其中一员,它们“全都是双重化的:毁灭、脱冕跟复活更新相联系,旧事物的死亡跟新事物的诞生相联系;一切形象都被归于垂死世界与新生世界的矛盾统一体”。
我们发现,狂欢节中的加冕与脱冕本质上也是在进行新的建构,从这个角度看便不难理解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并非仅是颠覆性、破坏性、去中心式的解构主义批评策略,“狂欢节式的颠覆,节日中翻转过来的世界的目的显然不是去除人们对保持世界正常运行的正确规范感的遵从,相反是在加固它们。”因此,与狂欢化相伴而生的诸多破坏性行为并非我们通常所谓的解构式的颠覆,而是具备生成性特征的建构行为。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创作中将狂欢化的生成性与建构性以怪诞现实主义的形式做出解读。他指出,在怪诞现实主义中,涉及物质-肉体形象并不是现代生理学意义上的身体,而是“包罗万象”“全民性”的,“同一切自我隔离和自我封闭相对立,同一切抽象的理想相对立”,它具有“宇宙的以及全民的性质”。从这个角度看,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显然具有非常浓厚的后结构主义意味。一如理论家彼德·泽马所言,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与解构主义思想对“形而上学等级制”的颠覆异曲同工。
以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中生成性的怪诞肉体为例,它与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德勒兹提出的“无器官身体”的思想机制不谋而合。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中的怪诞则指向人身体存在的表现形式,这种存在并非静止状态,而是体现在怪诞的生成性中,“存在永远不是一种完成状态,而是处于生成过程中”,巴赫金以生成性肉体的隐喻暗示狂欢文化话语中对新的世界秩序的渴望,批判了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以来西方的理念论思想传统。而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概念同样指向对观念性思维的超越和对实存论世界秩序的渴望,是他解构主体性和逻各斯中心主义形而上学的操作方式。借培根画作中以一堆怪诞、流动的肉体形式呈现于人们眼前的躯体,德勒兹提出了他的“无器官身体”论断:“肉并非死去了的肉体,它存留着一切痛苦,并在它身上保存了新鲜肉体的全部色彩。”德勒兹认为无器官身体“会打破有机活动的界限。在肉体之中,它直接诉诸神经之波或生命的激动”,换言之,无器官身体类似于巴赫金的狂欢化身体,它们试图超越的均是建立在理念论基础上的西方传统思维方式,在此意义上,二者均“超越了传统的经验性审美”,都指向身体的生成性与多元化,是多点连接并相互交织形成的极富生成性意味的“千层高原”,是狂欢节开放而无限延伸的象征系统,具有显著的生成性特征。
综上所述,巴赫金以中世纪狂欢节文化和拉伯雷的文学创作为批评切入点,一反此前理论界对欧洲狂欢节文化颠覆性和破坏性形成的共识,而是将视野投向狂欢节文化话语对社会秩序的重新归类和整合,其狂欢化诗学理论具有典型的建构性和生成性的思想特质。正如巴赫金研究专家克拉克(K.Clark)所言,在巴赫金的诗学理论中,狂欢文化的重要之处“并不是建立在其独特的思想形态上,而是在于其对界限、思想形态未完成性的洞察力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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