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草棚里的“不速之客”
2020-05-09王乃飞
王乃飞
我小时候,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母亲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又害怕我被大孩子欺负,就让我一个人在家里玩。
母亲把大门一锁,那个不大的院子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院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成了我的领地,只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敢踏人,是家里的小西屋。那里是间杂物间,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那里还供着神位。墙上贴着一张画像,画着几个叫不上名堂来的神,还有一个简单的,用砖摞成的香案。我最怕神了,平时我是很少到那里去的,除非娘“发钱粮”,在供桌上点上香,跪下来念叨着,我才跟在她腚后头,偷偷看几眼神像。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有一条忠实于我的狗陪伴着我,还有几只鸡悠闲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再就是还偶尔落在枝头的小鸟,从头顶上飞过的飞虫,还有一个“蚂蚁王国”。这个院子里平静而安详,我在院子里自己玩够了,再和狗说一阵子话。有时候我自己玩着玩着,竞睡着了。
可有一天,我家里来了个陌生“客人”。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着,也记不清玩的什么了,突然,一直在我身旁温顺地趴着的狗,耳朵动了一下,正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就汪汪地叫起来。我对它这莫名其妙的叫,有些烦,还打了它一下。可它叫声里有些急促,不像是瞎叫唤,再循着它叫的方向看去,我吓了一跳。在我不远处,正有一个东西在小水洼上喝水。昨天晚上下了点小雨,院子里地势洼的,就留住了水,虽然只是一点点水,但也够那个小东西喝的了。那个小东西,和只大老鼠差不多,但样子却长得有些骇人,尖尖的嘴巴,一对小眼睛,根本看不清它有几条腿,尤其是它背上长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刺,我看了头皮都直发痒。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心里也有些害怕。狗叫得更凶了,它向那个东西蹿了过去,就在离着它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嘴里发出呜呜声。
可那个东西却一点都不慌乱,对狗发出的警告,看都不看,还是自顾自地喝它的水。好像它脑子里没有“领地”这个概念。狗龇着牙,却没扑上去,或许它也看着那个东西背上的刺有些憷。
随着狗的叫声,那几只鸡也跟着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它们也看到了那个小东西。它们挤在一起,你叫一声我叫一声,好不热闹。
那个小东西喝完了水,转身就走。我亲眼看到,它是进了我家草棚里的。
草棚在我家南边,是用砖头搭建的,里面放的是牲口的草料,家里养着一头干活的牲口,需要备下草料。那个地方只有喂牲口收草的时候才去,平时是没人去的,可那个东西钻进去就再不出来了。
一天,我心里都觉得不安,那个东西把那个草棚当成自己的家了。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不速之客,让我感觉有些不安。幸亏身边多了一条狗,还能给我壮壮胆子。
等姐姐放学回来了,我就神神秘秘地跟她说了家里有不速之客的事。姐姐扒在草棚门口看到了那个家伙,就对我说:“那是一只刺猬。”
我才知道那是刺猬,问姐姐:“它厉害吗?”
姐姐说:“它身上有刺,能扎人呢,你可千万别接近它。”
我就更害怕了,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
等哥哥放学回来,我又跟哥哥说了。哥哥说:“一只刺猬有什么害怕的,不理它就是了。”哥哥是我们当中最大的,他能一个人走夜路,对这些小东西早已经不屑一顾了。
可我还是有些害怕。母亲从地里回来,她正在洗着脸,我就忙不迭地对她说了。母亲却说:“刺猬是财神,不能动着它的,它来咱家,是给咱家带财来了。”
那只刺猬在我心里,又加了一层神秘色彩,它不光是叫人害怕的动物,还是财神,有了小西屋里供着那些让人叫不上名来的神,草棚子里又来了个“财神”,我们家到处都是神了。
我们家没动那只刺猬,甚至也没打扰它的安静,总之是默认这个“不速之客”在这里安家了。
可家里人白天都出去了,我还得面对那只刺猬。我害怕刺猬,更何况还有一层“财神”的光环。我便死活不想待在家里了。娘却对我说:“刺猬是不会主动来招惹人的。你不招惹它,它就不来招惹你。更何况它在咱家里住着,这点道理它们是知道的。”
我在家里,也离着那草棚远远的。于是,我的活动范围又缩小了不少。
我也想,这是我的家呀,它本就是个不速之客,本就是在我家寄居的,总不能主次不分吧?我为什么要害怕它呢?
于是,我就试探着靠近刺猬,慢慢地移到草棚近前,我听到里面有沙沙的声音,乍着胆子往里看,就看到了那只大刺猬,正在草里趴着,它身边还有几个小家伙,不安地在草里钻来钻去。看来那几只小刺猬,都是它的孩子。它是一家子都搬到我的草棚里来住了。我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它也在看着我,我們隔得不远。它那两只小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好像是要进攻的样子。
我心怦怦跳着,最终也没再敢与那个家伙对峙下去,选择了默默地退出,远远地离开了那个草棚。
等母亲回来,我又跟她说了这个重大的发现。
母亲就对我说:“这只大刺猬刚生完孩子。可别招惹它,刚生了孩子的动物,脾气都不好,你招惹它,它还以为你要害它孩子呢,会跟你拼命的。”我本来就害怕这东西,又怎么敢招惹它呢?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狗向它进攻的时候,它无所畏惧,而我只是向草棚里看了几眼,它就拿出进攻的架势来,看来这是母性使然。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带刺的一家子是怎么在一起生活的,它们挨在一起碰在一起不相互扎着吗?像我和哥哥姐姐,谁挨着谁,谁碰了谁的头,晚上谁在被子里蹬谁一脚都没事,它们会怎么样?
又过了几天,我正玩着,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只大刺猬从草棚里走出来,它的身边,跟着几只小刺猬。几只小刺猬挨在一起,排成个队形,就这么形影不离地往前挪动着。它们步子不大,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音。我只是在一旁坐着,静静地看着它们。狗看到它们,只叫了两声,也趴在一旁不叫了。那些刺猬也应该看到我的,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这个家是它们的一样。那只大刺猬领着小刺猬,步履缓慢地从我家排水沟里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难道这些刺猬要搬家吗?它们觉得这里不够舒服,要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到傍晚,那些刺猬竟然又回来了。还是大刺猬在前面,小刺猬在后面有秩序地慢慢跟着。我还是没敢靠近这些“不速之客”。它们也没点客气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又进了草棚。
母亲从地里回来,我跟她说了。
母亲却说:“没事,它们这是出去找东西吃呢,看来这些刺猬,想长期在我们这里安家呢。”
我又问母亲:“它们吃什么呢?”
母亲说:“它们吃虫子,吃蚯蚓,吃果子,还吃草。”
那只大刺猬,每天下午,只要是天气晴朗,就会领着它的孩子们出去一趟,慢慢地从我眼前过,悠闲得就像是出去溜弯一般。它见到我这个主人,一点“寄居者”的谢意都没有,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领地。
时间长了,我对这群不速之客也不那么害怕了,反而觉得它们有些可爱了。我家的狗对它们也不排斥了,看到它们只是用鼻子嗅一嗅,就不管了。
夜里一觉醒来,我听到院子里沙沙的响声,就在被窝里喊母亲。母亲听了听,说:“是刺猬在院子里活动呢,没事。”
我担心地说:“别让它们把我们的菜吃了呀,鸡窝里还有鸡呢。”
母亲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吧,刺猬是不会搞破坏的。既然在这里安家了,就不会糟蹋主人家的,要不它怎么能混下去?它们这就像我们人一样,讲规矩。”
母亲说着就睡着了,剩下我睁着双大眼睛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后来也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隔着窗子向外看,结果院子里没什么变化,看来刺猬在夜里没做坏事。
渐渐地,我竞跟那些刺猬有了感情,虽然我们没说一句话,但这些刺猬好像就成了我们家的成员,有时候它们出去回来晚了,我还担心。而那些刺猬对我也多了些友善,有时候还抬起头来,向我这边看看,大概这就是友好的示意吧。
那几个月,它们从草棚里出去回来的,我都默默地看着。如果是刚下过雨,那些刺猬出来,还会在地上留下小小的脚印,等它们一走,我就会上前去看它们的脚印。
我不知道,为什么刺猬是财神,可大家都这么说。我倒觉得,这只大刺猬领着这群小刺猬,就像是一个母亲拉扯着一大群孩子一般。它们虽然浑身是刺,但也不缺少人一般的亲情。
一天晚上,我出来上厕所,无意间踩到一个东西,觉得软绵绵的,还听到吱的一声叫,吓得我的脚都软了,向屋里喊。
娘拿着油灯跑出来,到近前一照,才看到是那只大刺猬。那只刺猬被我踩了一脚,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是把它踩疼了。
娘责备我说:“你怎么踩着财神了?”
我委屈地说:“黑灯瞎火的谁看见了呀。”
娘就把油灯放在地上,轻声慢语,像是在对刺猬说:“孩子还小,莽莽撞撞的不懂事,你多担待着点。这黑灯瞎火的,出来进去,难免就有碰着挨着的事,我看你还是等夜深了再出来吧。
娘念叨了这几句,那只刺猬也没言语,慢慢地转过身,向草棚里去了。
回到屋里,我这才回过神来,问:“娘,不是说刺猬的针挺厉害吗?我踩了它,它怎么没扎我一下子呀。”
娘就说:“刺猬面对敌人时,它那刺才是硬的,在没防备时也没那么硬。再说,刺猬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也不会伤害你。”
通过这件事,我对刺猬又有了新的了解。
等以后,天渐渐地冷了,那些刺猬便很少出来了,后来就见不着了。母亲说,它们是冬眠了。那些刺猬要一个冬天不出来。
有一次,哥哥给牲口收草料,回来就说,他看到那些刺猬了,那几只刺猬都抱在一起睡觉呢,自己收草也没惊动它们。母亲就说,尽量不要去打扰它们。
等到过年,家里炸了菜,娘拿着炸菜到坟上祭奠了先祖,又把菜放在小西屋的神像前,点上香念叨了一番,最后又拿出点菜来,放在草棚前。她说:“这是财神呀,过年了给它们上点供;再说刺猬也是家里的客人呀,过年了,也不能亏待了它们。”
我不知刺猬会不会来吃炸菜。第二天一大早,那些炸菜一点也没有了,也不知是刺猬弄到草棚里的,还是夜里被老鼠们拖走的。
我最后一次见它们,是在第二年开春以后,那些小刺猬也都大了,它们还是成群结队地出去。
过了不久,我家要把老屋翻盖成新屋了,这势必要把那些老房子推掉,还有那个草棚。我就担心起那窝刺猬来。它们在草棚里,要是叫那些扒房子的看到了,还不打死它们,或是把它们砸死在里面?
我把这个担心说给母亲,母亲正忙着,却幽然地点了一下头,说:“等会儿,我跟它们说一声,送它们走。”
扒屋前一天晚上,母亲就在草棚前点了三炷香,再放上几个馒头做供品,又烧上纸,嘴里念叨着。我在旁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说的是什么来。这叫发“钱粮”,母亲对西屋那些“神”,每年都要发几次“钱粮”的。
等烧了纸,母亲就对我说:“刺猬已经知道了,明天就搬家。”
我听着神神秘秘的,脊梁骨发凉,难道母亲真的能与它们进行“精神的沟通”?可母亲的眼神那么坚定,我便信了。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刺猬领着它的孩子们,和我在院子里玩。我在玩土,它们就玩着树上掉落的叶子。我说了一句:“我们一起来玩吧!”我们好像一点隔膜也没有了,玩得很开心……
第二天醒来,大家就都忙着扒屋。我又担心起那窝刺猬来,可把草棚里的草都弄出来了,也没见到那些刺猬,除了些蜘蛛网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什么也没有。我就纳闷,那些刺猬真的一夜之间都搬家了?
过了几个月,我家的新房盖起来了,我们住进去后,却不见那窝刺猬再回来。或许它们已经找到了新家,或许那些小刺猬长大了,也都分散了。
以后,家里都成了水泥地面,也没了草棚,没了刺猬的容身之处了,我们家便再也住不进刺猬这样的“不速之客”了。
想起了那窝刺猬,我就想到母親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不正像是一只大刺猬领着几只小刺猬吗?当年母亲不让我们动那窝刺猬,我觉得不光因为它是“财神”,也是同情那个母亲和那些孩子们的原故吧。
我童年的那窝刺猬,不知现在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