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所见
2020-05-08庞羽
庞羽,1993年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聪明,直到坐了那趟飞机。飞机和聪明不能挂钩,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你遇到一个人,你就能明白很多道理。你明白了很多道理,你就会见到另外一个人,成为他所遇到的人。人类的进化、繁衍、文明就是这么推进的。这是一件不难明白的事。
从美国飞回南京,是我出差十九天最后的一趟旅程。公司派我去国外调查茶叶市场。我这个东家待遇不错,在江浙沪拥有广阔的市场。他们派我来调研,寻求国际合作。我已经换了五家公司了,金融业竞争力太强,销售工作朝不保夕,银行又处于衰败期。为了还每个月一万多的房贷,我入职了这家公司。每天管两顿饭,五险一金照交,公积金不算低。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我帮公司干活,公司帮我生活。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去想什么。
美国机场还挺大,一入门,就有一队美国警察牵着警犬来回嗅。他们在查毒品。我前面第三个蓝条纹衬衫的男孩,被警犬嗅了全身,但它并没有叫,警察放他走了。我想,他可能刚刚吃了鸡排,或者糖醋排骨之类的东西。我还被这种想法逗乐了。我今天中午吃的炸鱼排,放了蛋黄酱的那种。我相信警犬不爱吃鱼,蛋黄酱多少吃一点。如果它盯著我不放,我可以撒点包里的老干妈给它。就看它会不会养生了。不过,既然是本地的狗,汉堡炸鸡肯定没少吃,自然不稀罕我包里的东西。想着,我正了正墨镜。蓝条纹男孩回头看了一眼,恰巧与我对视。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蓝条纹挺适合他的。我的墨镜和他也很相配。
蓝条纹的男孩一直处于我前方十五米处。说实话,我喜欢这个距离,就像生活中某些灵光一闪的瞬间一样,你必须和你挂念的事物保持距离,你才能真正得到它。男孩向前走,拐了个弯。这是办理托运的必经之路。但我觉得,这是蓝色条纹延伸下来的某一条。我想到男孩背后去。我甚至想吃他中午吃的糖醋排骨,或者鸡排。
男孩站在队伍里。他有一只巨大的、咖啡色的拉杆箱。我很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到了男孩了。他将拉杆箱搬到了运输带。
机器显示为:8kg。
工作人员刚要贴上贴条,男孩伏过去,认真地说道:你能再称一遍吗?
工作人员摇头。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必须确认。男孩的声音不容置疑。
工作人员似乎被他的表情打动了。
8.5kg。男孩笑了:这才对。
工作人员并没有回之一笑。后面的人拥上来。男孩目送着行李箱被推入黑色的深处。
你的登机牌呢?工作人员问我的时候,我才从男孩的蓝色条纹上走下来。他正站在玻璃窗边,看着一架飞机起飞,一架飞机落地。阳光照射在平阔的地面上。
等我托运完行李,男孩已经不见了。我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玻璃窗外。我希望美国保持这般透明的橙色。当然,一个人不能总穿同一件衣服。我能谅解美国的蓝,绿,或者其他什么不一样的颜色。就像你注意一个男孩,不会仅仅因为他穿了一件蓝条纹的衬衫。
离登机时间还有三刻钟。是的,我用“三刻钟”这种少见的表达方式。大概只是想让这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有所区别。这一天,我将坐飞机离开美国。而往后的任何一天,都无法与今日相同。这一天,我见到了那个蓝条纹衬衫的男孩,他带着一只咖啡色的行李箱,里面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往后的任何一天,我都不会站在透明的橙色玻璃窗前,想到此时我想到的事物。想到这,我有了些许宽慰,更多是忧伤汹涌而来。
你想来杯咖啡吗?
我摆摆手。突然我又回头,是那个蓝条纹衬衫的男孩。
东边的咖啡比西边的好喝。男孩举起咖啡,像是要敬我。
你是想请我喝一杯吗?
男孩笑了笑:别买摩卡。
我点点头,拿过男孩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我相信这不是摩卡。
男孩顿了顿:你觉得这样做很聪明吗?
不然呢?我扬起眉毛。一个男士端着一杯咖啡走向一位女士,就是要告诉她不要买摩卡?
男孩耸耸肩:不然呢?
我可以请你喝杯可乐。我晃了晃手里的咖啡。在飞机上。
你知道我去哪里?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一直在注意你。你的登机牌又不是国家机密。
是不是很巧?男孩舔着嘴唇。我们还是一架飞机上的邻居。
你看了我的?
事实上,这个飞机场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国家机密。
这么说,你是来和新邻居打招呼的?
男孩摊手:请邻居喝杯下午茶,这个主意也不错。
你叫什么?我啜了一口咖啡,仔细地端详他。
如果你觉得登机牌上不是我的真名,你可以给我取一个新代号。
俊哲—听起来怎样?
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和我的衬衫挺配。
国际飞行很无聊,是吧?我朝俊哲看着,他的发尖正好和地上的大理石砖砖缝平行。
能找到一个老乡,还是邻居,这趟飞行怕是没法无聊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我看着杯口的咖啡渍。是一朵云的形状。
很美,不是吗?俊哲注意到我的注意点了。
我们各自沉默了三十秒。
你是游客?本地人?华裔?混血?我问俊哲。
事实上,我不喜欢这些称谓。世界上99%的称谓,是为了辨认傻瓜。
所以,你不是傻瓜?
俊哲又耸耸肩:你不是?
这有点难倒我了。我托着下巴,佯装思考。
在同一架飞机上,聪明人和傻瓜坐在一起,还有两个聪明人坐在一起,哪一个几率大一点?
我想是后者。
聪明人都觉得是后者。
我们又走上了沉默的蓝色条纹。洛杉矶机场真美呀。一架架脖颈颀长的飞机,热烈庄重地亲吻抚摸着这片金色大地。我倒是有点爱上这里了。如果给我两瓶酒,我能和另外一个人坐到天亮。
俊哲是我在飞机上的朋友。嗯。聪明人就该彼此成为朋友。他坐在23F,我坐在23E。我问他,能不能换个位置,我坐飞机喜欢靠窗。他说不能,转头望着窗外。恰逢暮晚,太平洋上一片广阔。仅存的一线金光,照出了他脸上纤细的绒毛。他是某种不一样的生物吗?我感到了一阵恍惚,或许刚才我们说的话、入口的咖啡,只是皮肤上被烫出的一个泡。
你知道应该在哪里看日出吗?俊哲问了一句。
原野上?我试探着回答他,我突然害怕打搅他。他似乎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或物交流。
不,是海边。你在海边睡上那么一夜,醒来,你会拥有整个太阳系的。俊哲没有回头。
那么在哪里看月亮呢?我问他。
这里。就是这里。俊哲指着脚下。飞机会与月亮的银白色融为一体,你就能进入月亮隐秘的心理世界。这将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我琢磨着他的话。说实话,我第一次思考月亮是否有种心理疾病。
你也去南京吗?我问了一句我知道答案的问题。在这个飞机上,我特别想和人说话,尤其是和一个了解大海与月亮、被我命名为俊哲的男孩说话。我前面的夫妇,笑得像对红脸的狒狒;左边的女人,像条精致的筷子腿;后面的两个闺蜜,像白纸在风中摇摆。而这个俊哲,我能看见他身上细小的鳞片,随着月光的呼吸一翕一合。我正在努力寻找他的腮。他忽地张开了翎羽。这个生物让我感到着迷。
你知道南京有粉色熊猫吗?俊哲转过头,认真地问我。
粉色……熊猫?我喃喃道。
嗯。就是粉色的熊猫。俊哲又转过头,看着窗外。太阳下坠,万物暗淡了下来,我们都陷入了黄昏最后的金光中。灰蓝的云在我们脚下涌动。月亮隐约着它的斑纹。突然,我想到,比起一群蓬松着羽毛的野天鹅,月亮可能更喜欢豹子。
噢。你说的是粉色熊猫。我重复了一遍。
有吗?俊哲凑近了我,瞪着眼睛。
你还别说,我家就有一头。我说。
什么样子?
你先告诉我,你的粉色熊猫是什么样子。我也凑近了俊哲,眨眨眼。
俊哲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你想知道,粉色火烈鸟的故事吗?
嗯哼。火烈鸟本来就是粉色的。
不,我说的是那个粉色的火烈鸟——它有粉色的羽毛,粉色的喉咙。在非洲,它是某个部落的图腾。传说中,在月圆之夜,它能化身为一只巨鸟,盘旋在森林上方。凡是听到它叫声的人,都会长出第六根手指。凡是见过它真身的人,都会看见已逝的魂灵。凡是碰触到它粉色羽毛的人,都会成为一尊金像。我也去过那里。
我看着他的双手,不说话。
那个部落已经不存在了。俊哲掰弄着他的小拇指。真可惜。
你去那里找那只火烈鸟了吗?我问他。
俊哲躺在座椅上,闭起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
我在观看它。俊哲说着,睁开眼睛。
我耸耸肩。你多大了?
俊哲摆动双手:我不认为这是个有礼貌的问题。
我今年二十八歲了。突然,我想和这个男孩谈谈心。
所以呢?俊哲问。
在我们所要到达的国家,这是个罪恶的年纪。有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有的还没走出学校,有的赚到了第八个一百万,有的每月花呗都还不起。有人让你往左边走,有人推着你往右走,父母已不是三年前的模样。事实上,你也不是。你积蓄还没有六位数,你的皱纹就有了三道。我学着俊哲,瘫坐在座椅上,闭起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俊哲的声音响起:我想你应该向前走。
我睁开眼睛:你呢?也许可以往另一维度走。
俊哲撇撇嘴。
空姐推着推车走了过来:这位女士,你需要意面还是三明治?
我要了一份三明治。我刚喜欢上这种挤压式的食物。俊哲学我,一口咬住三明治,沙拉酱都漏在了手指上。我舔着手指,俊哲也舔。
好吃吗?我问俊哲。
有位哲人说过,手指上的食物,比哪里的都好吃。俊哲又舔了一口。
那哲人也告诉你,要去寻找一头粉色熊猫?
也许吧。他们说的话太多了。
俊哲将舷窗关上一半。
怎么了?月亮的心理问题让你感到害怕了?
你见过世界的另一面吗?
比如?
你肯定没见过。
举个例子?
月亮白天时的纯真,大海黑夜时的性感,云朵静止时的深邃。你明白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吗?
俊哲又打开了舷窗: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的是灰黑色的云,拥簇着一团不知名的黑暗。
你是觉得,要给太平洋安路灯?
你的墨镜呢?俊哲问我。
按照俊哲的嘱咐,我戴上了墨镜。四周都变暗了。俊哲变成了咖啡色。顺着窗户看下去,只有满目的黑暗,夹杂着一点月光的银丝。
除了路灯,还得有霓虹灯。我点点头。夜场太单调了。
俊哲摘下了我的墨镜:你看见它了吗?
什么?我看见什么了?
嘘—我的熊猫。那头粉色熊猫。就在那里,海中央。
我揉揉眼,又看下去。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粉红色。
我鼓起腮帮,又瘪下去。比起熊猫,我更相信那是一只粉色鞋子,往海岸的某个方向飘过去。
它会飘向哪里呢?俊哲喃喃道。
听着,俊哲。我相信世界上有粉色熊猫。但粉色熊猫在海上游泳,这太疯狂了。
你知道布罗斯基民族有过一项伟大的运动吗?
那是什么?我连布罗斯基民族都没听说过。
“杀掉月亮。”他们认为月亮遮蔽了一些东西,又涂改了一些东西。这也难怪,在月光下,圣洁的天使翅膀都是灰蓝色的。这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制定了多种计划。刚开始是射击月亮,结果全部落最壮实的男人都没有这个臂力。然后,他们发明了一种大炮,结果掉到了隔壁的森林里,为此还引起了一场战争。后来,他们运用了巫术,传说月圆之夜,用童女的鲜血在部落首领的额头上画好灵符,首领面对井水,只要灵符的影子触碰到月影的边缘,月亮就会自动消失。过去了好一阵子,月亮依然还在。最后,他们终于明白了,不是月亮该消失,是他们自己该消失了。然后他们真的消失了。
嗯哼,他们去哪里了?
去了没有月亮的地方。
哪个地方没有月亮?
俊哲啜吸着鼻子,眼轱辘转了好一圈儿。有时候,只有聪明人才看不见月亮。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月亮轻盈,悬浮,无声,宁静迷人。也许我们该烹饪野天鹅。也许我们该吃下雪花诞下的卵。也许我们该抹去唇边的刺。也许我们该相爱,在这个紫藤萝茂盛的夜晚。
你真的相信吗?俊哲看着我。
相信什么?
我的粉色熊貓。
我撇撇嘴,皱眉想了一会儿:你得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你知道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真正原因吗?
不就是撞上冰山,又指挥有误吗?
不。俊哲凑近了我的耳朵:因为粉色熊猫。有一个三等舱的旅客,带了一个超大的大提琴盒,里面就是粉色熊猫。他要把粉色熊猫带到大洋彼岸,交给一个穿牛仔靴的红发男人。红发男人会给他一笔钱,作为他儿子的医药费。其实,这个旅客并不知道粉色熊猫来自哪里,是一个墨镜女人交给他的。旅客睡在下铺,大提琴盒放在睡铺下。深夜来临,粉色熊猫会爬出来,一个人到甲板上吹风。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人知道它去向哪里。所有人,不过是和它同了一段路,看过同一纬度的月亮。这真的很奇妙,是不是?
你说得对。我沉吟道。那它和沉船有什么关系呢?最后它去了哪里?
在泰坦尼克号上的旅客全都睡着时,粉色熊猫开始了它的晚餐。先从船头开始,然后是甲板,船桅,船舱。等大家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吃掉了船身的四分之一。人们奔走着追逐熊猫,想把它关起来。然而铁笼对于它来说,只不过是巧克力焦糖脆片。没有人敢靠近它。它站在残缺的巨轮甲板上,等待着命定的冰山慢慢浮现。
原来真凶是头熊猫?
不不。你不能忽视熊猫和月亮之间的血缘关系。它这样做,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孤独。巨大的灰色凹坑球体,绕着我们转了几十亿年。粉色熊猫能感受到月亮的孤独,月亮也能感受到它的。它们彼此心灵相通。在那个夜晚,熊猫想离开了。它想游出无边无际的大海,游出脆弱的地球,游出任何吸引它回头的力量。它想到宇宙去,抱抱那个月亮。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呢,沉船后?
俊哲埋下头。暖黄色的灯光下,他隐约的侧影。
有人说,它一直在它的大海里游着。有人说,它在那座冰山上,每日守望着月亮。还有人说,粉色熊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这些我都不相信。我相信它在各个地方。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能看见它。
那你觉得这样聪明的人存在吗?
俊哲托着腮,思索了一会:这种聪明,关键在于人们是否相信自己做的事值得、人们是否相信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你问我意义在哪里,那些看不见、无法命名、难以分类的事物,其实对一个人的人生大有裨益。
我没有回答,看着舷窗外的大海。事实上,我已经看不见黑色的大海了。但那只粉色鞋子依旧在漂着。它有自己的航向。
我见过它。我喃喃道。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又说。我想当一名海盗。这个梦想相当荒唐。别人都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但我是说真的。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成为了一个不是海盗的人。某一次出差途中,我看见了它。它戴着一顶海盗帽。我确信,那是一顶海盗帽。
俊哲压低了眼睑。灯光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道光弧。
你想它吗?嗯—我不是说现在,也不是说进行时。我是说—在你人生的某个瞬间,你会突然想起它吗?
我抿起了嘴唇。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这位女士,你需要可乐还是雪碧?空姐打断了我们的沉默。
有咖啡吗?我问。
有的,女士。空姐端起一壶咖啡。
我旁边的先生也要一杯。我说。
俊哲捧着手里的咖啡:我敢打赌,这杯没有飞机场东边的咖啡好喝。
下面的滋味都差不多。偶尔喝点上面的,助消化。我朝他一笑。
飞机开始颠簸。广播说,遇到了气流,请大家安心。
俊哲用手指划着杯中洒出的咖啡渍,形成了一朵云的形状。
很美,不是吗?
随着这句话结束,我们一起望向了窗外。银缕丝的月,灰蒙蒙的云。偶尔闪过一片光斑,蓝色的脸。黑夜的残缺如此动人。我闭上眼,以为这不是人间。
我靠着俊哲的蓝条纹衬衫醒来。
你做噩梦了吗?
我揉揉眼睛:我梦见我回到了家乡。我梦见我二十八岁了。我梦见我的同学有的已经生了二胎,有的还在求学。我梦见我的朋友创业赚了八百万,还有的被信用卡债务追得无法喘息。我梦见我父母老了,老房子的楼梯日渐凋敝。我梦见我的上司让我做他做过的事,我同事却说要有反叛精神。我梦见的积蓄眨眼化成了碎片。我还梦见了我自己。我是如何出生,如何成长,如何生存,如何将息。这一切如果是一场梦,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你知道我前面说的火烈鸟去了哪里了吗?
嗯。它去了哪里?
它拔掉了它粉色的羽毛,摘掉了它粉色的喉咙。它化成了一名人类,走在众多的人群中。没有人会因为它,长出第六根手指,看见已逝的魂灵,或者成为一尊雕像。它成了亿万分之一。它成了我们。
为什么?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无解的事。这么浩瀚的宇宙,这么广博的时空,这么无常的命运交错,是什么让你成为你,我成为我呢?火烈鸟明白了这件事,它就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我啜了一口冷咖啡。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我此行的目的。我忘了我去了美国。我还忘了我终将回到出发地。
那个杀死月亮的部落去了哪里?我迷迷糊糊地问。
他们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他们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人。他们获得了他们想获得的东西。也许对于你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结局。你们要名利,你们要物质,你们要长寿,你们要荣誉。殊不知,这些具有刻度的东西,只是某种丈量。真正能永恒的东西,是说不准、摸不着的。就像一块没有月亮的土地,你触摸到它,你就拥有了你的自由。
我看着飞机顶上的储物架。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在那上面,我们看不见月亮。
前排的红脸狒狒夫妇开始闹腾。他们的孩子醒了。孩子张开手指,嚷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英文单词。丈夫喊着空姐,妻子哄着孩子,用两国语言交替着说话。孩子不领情,手一扬,就将纸杯扔到了俊哲的怀里。那件闪着光的蓝条纹衬衫,生出了一朵咖啡色的花。
妻子站起身,用湿巾擦拭着污渍,嘴里朝俊哲打招呼。俊哲摆摆手,似乎原谅了这件事。
多热闹。俊哲笑道。
咖啡渍要立即清洗,否则时间长了,洗不掉的。
俊哲從包里掏出一片粉色羽毛:这是我的收藏。这件衬衫也会是的。
空姐给俊哲送来了一叠开心果,以表歉意。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是吗?俊哲嗑着开心果,说。
我左边的女人打了个喷嚏,惊醒。她问空姐有没有毯子。后面的那对闺蜜也嚷着要毯子。人们在说话声中陆续醒了过来。有人举手问,还有多久到。空姐点着头说,还有半个小时,先生。
你会忘记这个晚上吗?俊哲问我。
我感受到了飞机的下降。
你会忘记我吗?我问俊哲。
俊哲又耸耸肩:我可记得,我没喝到东头的咖啡。
那我可以请你喝南京最好喝的咖啡,还有次好喝的,次次好喝的。
我还得找它。
粉色熊猫?
对。一头粉红色的熊猫。
你打算找它找多久?
一个人出生时,你能估算他能活多久吗?
我舒了一口气。大海已经过去很远了,现在是城市。随着飞机的下降,城市的霓虹渐次闪烁。
我是来调研国外茶叶市场的。我自言自语。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但我依旧对我的公司充满信心,它在江浙沪有广阔的市场,目前广州地区也有了新局面。但我很清楚,我更喜欢喝咖啡。很多人也是。这是我生存必须做出的妥协。每天有两顿饭,还有五险一金,这些能保证我的生活质量。我还有一间正在还贷款的房子。每每想到它,我就感到踏实。我来美国出差了十九天,美国的餐厅不好吃,全是快餐。我中午吃的蛋黄酱炸鱼排。很明显,美国的警犬对此不感兴趣。
说出来,好过点了吧?俊哲问我。
谈不上好过,也谈不上难过。我握住了俊哲的手。是的,还有半个小时,我就会彻底地失去他。我握住他的手,只是想让这个晚上,和这之前、这之后的任何一晚都有所区别。一头粉色的熊猫。对,粉色熊猫。也许我之后人生的几十年,再也不会听到这个词组。但它会一直陪伴我。在活着的某个瞬间,我会突然记起它,然后称赞这个词组组合得多么美妙。粉色和熊猫。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对此有所意会。
我看着俊哲的侧脸。窗外有点滴的霓虹,还有银色的月光。它们交织着自己的纹路,在俊哲的脸上洒下影子。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重要的、记忆却十分深刻的事。比如童年时见过的一只鸟。它的眼睛很漂亮。对,我就记得它的眼神。它看着我,我看着它。自那以后,考试得了一百分、被喜欢的男孩告白、拿到第一笔工资,这些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但那只鸟还在,它在注视着我。就像那些看不见、无法命名、难以分类的事物,
女士们,先生们……广播再次响起。我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从飞机上下来,我还和俊哲一起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的行李在8号口。他站着,我也站着。在飞机上,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到了地面,我们只有并肩站着。过不了多久,我会回到我的房间,他也会去他将要去的地方。这就是最奇妙的地方:你见到了一个人,同了一段路,然后各自继续各自的人生。
传送带缓慢地运行着。俊哲的行李箱是咖啡色的。不。他并不叫俊哲。但是,对我来说,他是俊哲。而对于广大的人群来说,他是谁呢?我按捺着自己。我不想问出那句话。是的,他是那只拔掉自己羽毛、摘掉自己喉咙的火烈鸟吗?在我看来,他是的。我突然又想到,来美国调研茶叶生意,是个看似可笑又不失远见的主意。
俊哲,你真的见过粉色熊猫吗?
俊哲没回答我。他走了两步,从传输带上拿下了那个咖啡色的行李箱。
重不重?要我帮你吗?我喊着。
你的行李在那里。俊哲指着右边。
我没有挪动一步,我就站在俊哲身边,等待传送带的缓慢转动。
我怕转个身,俊哲就会不见。
你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呢?我问出了我见到他时第一个想问的问题。
我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俊哲说。
后来我们还是分别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永远无法知道他的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但和所有聪明人一样,我相信那个箱子里是很重要的东西。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只是形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