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条河
2020-05-08郭建朵
郭建朵
人二的前六十几年都在一个叫“庄高”的小山村里度过。他二十六岁成家,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孩子,两年后,又多出第二个。人二一共三个孩子,本来可以有四个、五个,但是人二只有一间房,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四头猪、十只鸡、数量不定的鸭子和鹅,他只好谢绝那些远远赶来的第四个、第五个……
人二到四十五岁才动手建他的第二间房。因为天气、泥工、木工和他自己(口袋里的钱包)的原因,结顶这道工序到来时,人二已经五十岁。之后修修补补,拆东填西,还清欠款,整件事情了结就到了人二五十二岁的那年冬天。倘若你问人二,他一定还能想起自己站在村子后面的土墩子上重重喘一口气的情景。在他仰起头张开嘴巴的时候,雪刚好落下来,所以人二记住了那一刻。他记得那是一场“干雪”,一片雪跟另一片雪摩擦出簌簌的声音,就像一片枯叶落在另一片枯叶上。他紧接着跑到他的一个叫点艮的朋友家里不是为了喝酒,而是取暖,但是他在点艮家的饭桌边坐了下来。他一坐下,就有人起哄让他跟另一个叫木公的朋友赌一碗老酒。人二输了,吐得一塌糊涂,但这一吐似乎磨掉了他身上那个控酒阀门上的铁锈,人二的酒量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人二添置谷仓和打稻机是在他五十三岁的六月里,第二年他又打制风车、橱柜,买了电视机,还在一根梁的底部装上了螺旋桨式的吊扇。五十五岁的夏天,他意识到吊扇的笨拙和局限,就又添置了一台落地扇。因为落地扇可以随意移动,他又买了一把可以随意移动的躺椅,这把躺椅在疗愈他隔两年就要发作一次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时出了把力。有一次,看完戏回家的路上,人二被一辆自行车迎面撞倒。倒下的瞬间,“家里有一把现成的躺椅”这个想法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五十八岁的人二把一口烂牙统统拔除,一副量口打造的假牙撑起了他干瘪的腮帮子。人二迷迷糊糊,竟然有一种人生才拉开幕布的错觉。但临近年关的一个拂晓时分,村头儿一阵嘈杂的炮仗声仿佛在他的臀部打了一针,人二清醒过来,才发觉前方就是六十岁那一道墙,而他已经稀里糊涂摆出了攀爬前那个助跑的架势。
翻过六十岁的墙头,人二遇到了一點儿麻烦。打个比方,就是他的邻居想用一块帘子蒙住他家的窗户。人二又惊又气,当即撸起了袖子。跟他对阵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小伙儿手握泥锨。人二向前半步,泥锨就过来一尺。几个回合之后,人二发现自己已经躲进了家门。
这是人二生命里比较著名的一场房子保卫战。战败的人二唉声叹气,意识到将来的每一天都要在见不到阳光的房子里度过,一颗心像被人咬去了一口,当晚从他的头皮深处就钻出了白发数根。
但是谁能想到——的确,人生这条河曲曲弯弯,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流到哪里——六十三岁那年,人二突然离开庄高村,在一个叫亢卜的城市里定居了。
亢卜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二花了整整两个月,才摸清楚需要用放大镜才能在亢卜的城区地图上找到的一条巷子、一段马路、一个小区、一座公园。他每天在巴掌大的地方转来转去,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
人二每天都会在公园里遇到一个背着宝剑的老人,那个人独自坐在亭子里,从早晨八点一直坐到上午十点。从这点来看,人二觉得自己跟那人应该有天可谈,但他没有轻易行动。每天,老人坐在亭子的西面,人二坐在亭子的东面,各自拿额头下方的“探照灯”巡视对方,始终不说一句话。
“这个人打小就在亢卜长大。”人二下了一个判断。
有一天,亭子间来了第三个人,这个人在人二和老人中间选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的时候,人二觉得自己很难把他归类。那人从包里掏出卤鸭和酒,人二把目光移开了。他想,即便这人就是自己的同类,他也不屑相认。他把目光抬高一些,恰好跟亭子西面的老人碰了个正着。那一刻,他们眼睛里闪烁的是同样的东西。这样,他和宝剑老人才开始交往。
宝剑老人不同意人二把他归为亢卜的老居民,他说如果人二是以他在亢卜居住的年份作为年龄的话,那他的年龄应该从退休后算起。他说,他是在退休后才感觉自己真正开始了解亢卜。
这样一算,人二跟宝剑老人是同龄人,这一年他们正好都是五岁。
一天早晨,人二独自坐在小区门口,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背着书包从东面走来,人二马上跟过去,两个人聊了一路,直到男孩跨上车门,回过头说:“叔叔再见。”
这一声“叔叔”让人二下意识地拉低了帽檐,但他还是朝那个背影挥了挥手。
他想这个男孩实在马虎,明明是爷爷,竟然叫成叔叔。不过他算了算自己来亢卜的年份——十九岁了,他想,那么被一个七岁的男孩叫叔叔也不过分。啊,真的,十九岁,人生这条河还长得很呢!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