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2020-05-08张港
张港
龙门农场本是蹲劳改犯的,劳改犯刑满后继续留场就业,被称为“二劳改”。知青来了,与“二劳改”混编在一起,知青的师傅多是“二劳改”。
我被分到牛圈管牛。因为味道浓烈,牛圈远离住人区,是世外桃源,扯破嗓子唱《红莓花儿开》 《喀秋莎》《鸽子》这些“黄色歌曲”也没人管。队里开会、学习,也懒得大老远来喊我。而且,这里还有师傅老杨头儿,可与之耍嘴玩。日子不是一般的美。
现在算来,老杨头儿不到五十岁,那年月人过四十即可称老头儿,他又跛脚又驼背,是实实在在的老头儿。龙门农场关的多是南方人,老国民党老反革命,偷摸耍流氓、打架斗殴的没资格进来。听说,老杨头儿是国民党军官,让解放军活捉当了俘虏,后来又乱说话,蹲进了龙门。
知青们最爱打听“二劳改”干过哪些坏事,又是怎么进监狱的。可是,老杨头儿一天到晚也就吆喝牛算是说了人话,他不回答问题。老杨头儿喊牛,极其威武,极其严肃,四川口音,穿透力甚强。但是与人说话,他就一个两个地往外蹦字,只看自个儿脚尖不看人脸。我唱“黄色歌曲”,他就从墙上拿下那把“板二胡”,吱吱嘎嘎拉起来。世上哪有“板二胡”?是我气他故意这么叫的。那本是把二胡,琴筒不是蒙蛇皮的竹板,而是用骨胶粘上的三合板。加上拉琴者的手艺差,吱嘎呜呀,能把活狼招来。
我引蛇出洞、围点打援、敲山震虎,但老杨头儿就是不说正事,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哪个历史反革命者愿意说自己的历史?不说拉倒。
怪的是洗澡。
老杨头儿特爱光膀子,开春,他头一个光;秋后,他最末一个穿。
光膀子的老杨头儿,特别特别难看,那皮肤应称之为革,让骨头支得里出外进的。我说:“割了皮子做鞭梢,一定贼响,抽马贼疼。”如果割,老杨头儿身上也割不出整张皮子,左一大刀疤瘌,右一大枪眼子,肚皮上一块“粉红地图”,有山有水。在龙门农场,身有“花彩”者多的是,这不特别。老杨头儿总抚摸那刀伤枪伤,还独自稀罕着,像识字人看书一样。
说牛圈是世外桃源,更是因为有水。一条窄条小溪,流到这儿突然宽得有苇子有野鸭。这是干活儿人最亲的地儿,比上炕头都得劲儿。让日头与臭汗欺负一天了,脱个精光,扑通,一个猛子,舒爽!舒爽!
老杨头儿也是人,他跳水里,喊着“巴适”,可是,这人不脱裤子。这水塘子,八百年不来一头老母猪,你老杨头儿装个屁文明客!
老杨头儿上得岸,水哩哩啦啦顺裤腿而下,裤子亮亮的,紧贴在腿上,看着都难受。
我忍不住了,说:“老杨头儿,你是穿着裤子游泳——硬装老湿(老师)!你那裤裆是不是让子弹打过,不敢见人?”
“龟儿子!你曉得个卵球!”这回,老杨头儿可真急眼了,上眼皮压了半个黑眼仁,眉毛眼睛聚到一起,像只鹰。
一回这样,两回这样,我发现他睡觉也不脱那破裤子。我下定决心,要侦破此案。
天热得邪乎,挂着的衣裳都出汗。我谎称去五分场,却半道折回。到老杨头儿的西下屋,人不在,铁丝上的黑手巾也不在,这人是上水塘泡水了。
我猫儿悄儿摸到水塘边,拨开苇子秆,水里正正泡着个老杨头儿。我正想戏他一戏,他出水了——光着屁股,光着两腿。跟别人一样呀,没有两样呀!
我大喝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老杨头儿忽地卧倒,一看是我,他慌慌张张去抓裤子。我上前一步踩死裤子,喝道:“老杨头儿,这回非得给我说个清楚!”
“我我我……”
“我什么我!你这裤子到底怎么回事?说!”
“我我我……我不说。”
“不说?不说你就是狗特务!特务才有秘密!”
老杨头儿弯腰一直,直腰一拧,手摁大腿后根——那里有个红紫枪伤眼儿。
“这不是枪打的吗?这有什么?”
老杨头儿一屁股坐在水坑里,摁着那枪眼儿,哭丧着脸说:“这枪眼儿见不得人哟——这是逃跑时,让日本人,从后边打的。见不得人哟!见不得人哟!”
“谁能分得出是逃跑时打的?”
“你是分不出,这么大的龙门农场,战场下来的人可是不少!”
“咦,老杨,不对呀!那你上身那刀伤那枪伤,咋总晾着晒着?”
“那个呀,那是打冲锋,从前边挨的刀枪。”
“谁打的?”
“日本人呀!日本人。还能是谁!”
到了一九七七年,我上大学了。我前脚走,咳,他老杨跟着离开龙门,到省政协了。等我娶上媳妇,听说他也找到了老家的媳妇。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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