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奔跑的声音
2020-05-08喻永军
喻永军
马子健回到竹坞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涧边栗子树下的湖水摇晃着,湖水混沌而深远。至于深远到哪里,马子健心里知道。这些天来,马子健一直听见有一种声音,而且暗示自己,是狗奔跑的声音。狗蹄子上有柔软的肉垫,即使奔跑起来,能有多大声音?但马子健就是一直听见狗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个感觉他没有跟谁说过。
那天他从湖里钓了一条鳡鱼,有三十多斤重,通身白亮,尾巴浅红。这是一条肉食鱼,湖区的地理标识鱼种,力气大得不得了,平时很难钓到,今天怎么就钓到了!那天早晨的太阳很柔和,温暖而有力量,给开阔的湖面洒下一片细碎粼粼的胭脂色。他觉着自己只能钓些白鱼、花鲢或是鲤鱼什么的。当时,他就是从栗子树这儿下的钓钩,这里的水深有五十多米。他将鱼弄上岸的时候,遇上了老包。黑脸老头儿总说自己是包拯的后人,有自家院子里的那棵皂荚树为证,那是从开封逃荒时带的,栽在湖区四百年了。马子健信不信都知道他是老包。那鱼在水边的石头旁,没有断气,在网子里蹦跶,尾巴啪啪啪地拍打着石板路。老包给他递上一根荷叶卷封的卷烟,大拇指粗,一拃长。这时候,老包的那只黄狗从石板路上奔跑了过来,马子健听见狗爪子抓着石板路面的声音,凌厉刺耳。狗是奔那条鳡鱼去的。老包嘴里“呔!”的一声,黄狗刹住了步子。
马子健住的地方离老包家不远。老包住在马镫乡,马子健住在马铃乡。原先马子健住在沟底。那年上级扶贫帮扶,马子健斗胆买了一群羊在高山上放养。老包闲的时候站在自家院子里的皂荚树下,看见零零散散的羊像云朵一样,从山下飘到山顶,又从山顶飘到山下。
当年深秋,马子健赶着自己的一群羊从老包家后头的路边驮过几次砖块,山上就盖起了几间羊舍和马子健住的房屋。老包说,马子健这回住到天边了。
今天晚上马子健回到竹坞,是出发前就想好的。三百多里路,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回来天就黑了。这样说马子健吧,他是湖区十九万搬迁移民中的一员,他目前生活在小平原的一个集体移民点上。马子健说着湖区的方言,吃着平原的大米,分有一套房子、几亩旱田。那年,他内心是不愿意搬迁的,但搬迁了也就那样。他生活简单,不讲究,一日两顿饭。在湖区的时候,夏季的晚上,把羊关进羊舍,他会上山逮蝎子,头顶一盏矿灯,带一根撬杠、一只镊子、一个空矿泉水瓶子。撬起石头,蝎子就乱跑。他弯下腰,嘴对着它们吹气,就全都伏身不动了。一个夏天收入六千多元。他奇怪自己一年一年地逮,蝎子却一年一年地生,这么大个地方,从来没有少过,湖区真是一块宝地呀!再就是拾柴火,他可在自家的山上砍些树枝,也可以在公共的山上砍些树枝,没有人说他什么。湖区人跟人关系宽松。平原上地跟地挤得很紧,隔着一条犁沟,铁锹头稍不留神就伤到别人的地里了。
搬迁的时候,湖区经济好,半年时间捕鱼,再侍弄些山上的橘子树,一家一户至少收入十万元。后来消息来了,先是清理湖区卫生,不准养羊,不准养猪,不准养鸡,后来连养鱼的二十多万个网箱,也从水里拉出来,在湖边堆得像山。马子健是棵墙头草。别人说啥,他就听啥。他听有个穿蓝西装白衬衣的人说,湖区湿地是属于全人类的,是属于整个地球的。那人还说,地球在太空中,孤零零很小的,我们在这地球上面住,得保护好它。马子健就抬头看了看湖区之上的大山。当时有人愿意每年出两万元租他那些即将临水的房子。他说:“湖水要涨十八米。”人家说:“淹了不用你管,淹了也每年给你两万元。”马子健为那些羊舍暗暗高兴。
马子健每天从山上转到山下,又从山下转到山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主意。直到有一天,在农业局做科长的儿子回来跟马子健说:“爹,你先搬!搬到新住处,别随便回来。你往回跑,别人都看着呢!你知道那么多人搬了,谁不挂念老家园?”这话,马子健听进去了。
两年后的今天,马子健偷偷地跑回来了。他赶在天黑前回来,是不想叫儿子知道。
老包跟一伙老头子正闹事呢。老包的院子现在已沉入水底。那棵皂荚树也清晰可见。
那年深秋,皂荚树下依旧落了一层厚实的皂荚,横七竖八像一根根扁扁的门闩,黑红油亮泛着光。冬天皂荚干透了,老包在院子里支个木墩子,墩子上放上一排皂荚,拿个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起来。红色的皂荚籽叮叮当当跳起来。这东西腊月初五煮五豆粥时加上一些,别有一番香味。后来,有人上门买树,第一次给了八千,老包说:“不卖。”第二次给了一万,老包说:“不卖。”第三次给了五万,老包说:“不卖。”“啥意思呢?”那人看着老包发愣。老包说:“啥意思?它在这水边滋滋润润长了四百年了。”
跟老包闹事的是一帮老头子,最凶的几个已将染好的黑漆棺材拉回湖区了。他们说:“忍着在平原活,不想在平原死。”平原的殡葬政策是一律火化,不用商量。他们就又想起湖区,湖边那么多的深山老林,什么地方的土里埋不下一副棺材呢?
大清早,马子健看见老包在湖区孤零零地溜达。湖面广阔,太阳在湖心像一面镜子,亮得耀眼,金光四射。
那条和老包形影不离的狗呢?
老包说,他回过一次湖区,就不想再回来了。他坐车,黄狗坐不成车,偏要撵他。车跑黄狗跑,狗撵不上车。第二天日落,黄狗撵到湖区,肚子干瘪,眼仁充血,四只蹄子血肉模糊。他当时心疼得眼泪流下来了,狗也饿急了、渴极了。狗东西呀,它看见水底的院子,还有那棵皂荚树,纵身跳进湖里,再也没有上来。
那一刻,马子健的脑子里突然又响起了狗奔跑的声音。那声音忽近忽远,似有卻无。
马子健就那样站着,看着老包,看着天,看着地,看着湖水里老包的院子和那棵皂荚树。马子健想象着地球悬在太空,他马子健站在地球上,个子高高的。
湖区之上,森林一望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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