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曳航怎么航
2020-05-07李长声
李长声
三岛由纪夫的《午后曳航》没有按惯例先在报刊连载再出书,1963年直接出版单行本。小说家兼评论家涩泽龙彦说:这个小说是杰作。
逛台北旧书店,随手买了一本中译本,1989年出版,译者庄静静。正好手里还有本大陆译本,是译者帅松生馈赠的,2011年出版。日本人明白了中国有两套文字,大陆用简体,港台用繁体,便分头出售翻译权,一石二鸟。虽然中方很吃亏,却也给我们两相对照,借以学译的机会。
两种译本都照抄了原文书名,只去掉一个假名“の”(的)。“曳航”是什么意思呢?汉日词典里译作“拖航”,“拖”字确不如“曳”字古雅。随便翻翻便觉得庄译虽属于意译,却过于随意,简直像改写。村上春树曾不无讥讽地说过:“要是想创作自己的东西,那一开始就写自己的东西好了。”意译不等于丢三落四,缺胳膊少腿。帅译是直译。鲁迅执著于直译,例如他翻译《出了象牙之塔》,说:“文句仍然是直译,和我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直译也是村上春树惯用的译法,词汇、修辞技巧都忠实于原文。虽说是逐字逐句,绝非简单地换一种语言,而是要选择词语来表达,这种选择当中便有对原文的解释乃至批评。所以有人说,村上把雷蒙德·卡佛作品里劳动阶级的脏兮兮形象译俏皮了。
举一段译文为例,可见这两种译本不仅译法不同,而且明显有谁家译得对的问题。
庄译——
自烟囱中吐出的烟,将紫蓝色的天空熏黑了。
扩音器的声音,似乎震动着甲板。“船首请准备卷锚!”“再次卷锚!”
而后,汽笛声渐弱。“船首潮流! OK?”“OK!”
帅译——
烟囱吐出了烟雾。严重污染了浅蓝色碧空的那一大团浓烈的烟尘,呈现出纯粹的黑色。扬声器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
“船首满舵三! 准备起锚!”“适当提锚!”
接着,汽笛又小声鸣叫起来。“船首动作正常!”“明白!”
不大明白“满舵三”是怎么回事,却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操舵的人听从指挥并回应“左满舵”,“满舵左”。庄译似不解原文的“船首三杯”,用意译蒙混,所幸未照抄,避免了露怯。世上越来越民主,张扬个性,译者更想在字里行间露出自己的嘴脸,把翻译当作自我表现的用武之地。但起码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之流的作家,很在意文体,译者不能太不当回事。
《午后曳航》的故事很一般。
在横滨开店卖舶来品的黑田房子是美丽的寡妇,三十三岁,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登。夏日,被登纠缠,带他参观货船。为他们导游的是二等航海士冢崎龙二,和房子相恋。登憧憬大海,龙二成为他的偶像。龙二梦想大海的彼方有女人在等他,但得到房子,他相信那女人不在大海的彼方,就在陆地的此方。他要和房子结婚,在陆上生活,不愿意出海了。对于登来说,龙二这是放弃了大海,意味着背叛。登和伙伴不能眼看着龙二堕落,为维护英雄的形象,决定杀死他。他们把安眠药下进红茶里,小说的最后:
帅译——
龙二依然沉浸在梦幻里,粗暴地将已经丧失了热度的红茶一饮而尽。喝下去以后,他便觉得苦不堪言。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荣耀的味道是苦的。
庄译——
龙二仍然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无意识地轻啜手中的热红茶——
他感觉茶味极为苦涩,一如众所皆知的荣耀,恁般地苦而涩……
涩泽龙彦说三岛“省略描写,以故事结构为牺牲,节约最喜爱的比喻,写起了议论多的小说、意识形态的小说。这是一种一般让评论家和大众掉头不顾的小说,但对于他来说无所谓”。那么,这个小说隐喻了什么呢?
1960年,三岛说,安保运动发生在眼前,他“完全是一个看热闹的”。对政治和社会漠不关心,一门心思全放在自己当作家的成就上,这一点和以前的村上春树差不多。但是从1961年,他突然关注起天皇这一主题,1968年发表《文化防卫论》,提出“作为文化概念的天皇”,以至高呼“天皇陛下万岁”,切腹而亡。不过,三岛对昭和天皇有爱有恨,恨的是战败后天皇宣布自己是人,不再是神,就好像龙二不再驾船出海。把天皇设想为文化概念,他必须是神,登们则好比二·二六造反被处刑青年官兵的“英灵”。在他看来,大家本来为神做出牺牲,到头来你又说自己是人了,这不就是背叛吗?
翻译基本是语言问题。誓死保卫原作的译者,努力让自己无限地接近透明,若尤为看重自己的读者,译者会强调甚至卖弄他本人的文体。我喜爱简约,这是直译也做得到的。有一点苦涩更好,郊寒岛瘦似的。学有所得,也试译一下这个精彩的结尾,彻底的直译
——
龙二还沉浸在梦想中,一仰脖喝了不热的红茶。喝了之后发觉非常苦。人人都知道,荣光的味道是苦的。
原文的“荣光”,日语发音与“曳航”相同。
《午后曳航》中文版、英文版书影以及电影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