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叹古今情不尽
2020-05-06曹春梅
曹春梅
贾母的小精明与大糊涂
说起《红楼梦》里的人精,首先得提王熙凤。谁能让王熙凤甘拜下风?那就得是“老祖宗”贾母了。贾母精明,精明在何处?
王熙凤、薛姨妈,都是望族贵妇人,什么没见过?可偏偏见了“软烟罗”两个人都不认得,都以为是蝉翼纱。经贾母指点才知道这“软烟罗”又叫“霞影纱”。黛玉的窗纱旧了,贾母指点换银红“软烟罗”,让霞影纱的颜色与窗外青绿竹子遥遥辉映,给苍白的黛玉带来些生气。贾母觉得宝钗“雪洞似的屋子”寒素太过,就让丫头送来水墨画白绫帐子、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这四样既保留了薛宝钗屋子的素净风格,又去除“雪洞”寒气。贾母在花厅请客,每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摆放“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还有“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缨络”……这等好品位,即便是年轻人也爱到贾母那里去聚去看去享受。至于音乐鉴赏,更是高绝。第五十四回荣府元宵夜宴,她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叫葵官唱《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在意嗓音和发声咬字。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贾母让人远远地吹笛,效果是“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吃喝玩樂、听戏听书、打牌猜谜、赏雪赏梅……儿孙们会的她都会,爱玩领头玩,有见识有情趣有品位,贾母释放出高人一筹的精明和生命光彩。
虽然家事交给王夫人和王熙凤打理,但是贾母可不是袖手旁观诸事不管,她的信息灵通着呢。王熙凤因管制下人被邢夫人打压,眼睛带着哭过的痕迹。她不惜得罪儿媳妇赞赏孙媳妇管家严格。黛玉年幼失母,惜春父亲出家,湘云父母双亡,贾母怜爱她们,把她们接到身边亲自抚养,调教得洁净大方、才华横溢。薛宝钗、邢岫烟、薛宝琴……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有关系远的,也有近的,来了,贾母慷慨接纳,赠衣赠物。不仅如此,心思还细,刘姥姥进大观园,众人都闹她,到高潮,贾母没忘了让下人给板儿碗里布满菜。族人喜姐儿和四姐儿是两个穷亲戚,来贾府给贾母拜八十大寿,晚上留下玩。贾母知道贾府管事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唯恐慢待了两位姑娘,特意派鸳鸯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多多照顾。真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第七十三回王熙凤病了,探春、宝钗协助理家。贾母听探春汇报下人们守夜聚赌之事,向来温和的她果断出手,亲自查赌。她说:“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经查,聚赌者有二十多人,他们被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擒贼先擒王,“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然后命令“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因为大赌头里有迎春的乳母,迎春面子上不好看,黛玉、宝钗纷纷替迎春求情。贾母也不答应,她说:“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只此一次“老祖宗”雷霆震怒,贾府门户获得整肃,安全问题获得保障。贾母抓大放小,张弛有度,贾府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下,平稳度过王熙凤生病导致的薄弱管理期,真是“人精”。
王熙凤因为贾琏婚外情不断,费尽心机受尽委屈,甚至不惜杀人来抗衡。到头来贾琏不但不珍惜她,反而与她离心离德,缘尽情终。那么贾母的婚姻情况怎么样?贾代善与贾母是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呢?不是。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我们从旧年账本中可以发现,贾代善不仅拥有贾母,家里还有两个妾,外头还有两个妾,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女人。这六个人在贾府都是过了明路的,有账可查,她们的娘家人死了可以到贾府公然支银子做丧葬费的。这六个还只是有案可稽的,那不在册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可是贾代善的女人们只有贾母生下了儿子,而且是两个。一个世袭了爵位,另一个被皇帝额外赐了主事之衔,入部习学,升到了员外郎。贾母还生了女儿贾敏。在第二十九回贾母见到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提起丈夫,马上泪流满面。可见贾代善夫妇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家里、外面的莺莺燕燕再多,也不会动摇贾母及其子女在贾府中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因为只有儿子可以继承爵位与财产。那么其他六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儿子生下来?这就是贾母过人的地方。反观王夫人,她也有儿有女,她的丈夫只有两个妾——赵姨娘、周姨娘。赵姨娘在贾府中最不受人待见,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喜欢她,连王熙凤也欺负她。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愚妾”,不但日日挽留住贾政在自己房里安歇,而且还生出来贾环和探春两个孩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后来做了藩王的王妃;贾环不成器形容猥琐,但到底是少爷,多多少少威胁到宝玉的地位。而且探春比宝玉小一点儿,也就是说,在王夫人为贾政怀孕生子的时候,贾政就已经筹备纳赵姨娘为妾了。所以后来抄检大观园,王夫人见着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丫头就“触动往事”,大动肝火,这与她在婚姻中的失败不无关系。
几番比照,贾母不阻止贾代善纳妾,维持了与丈夫的良好感情,不失封建大家族要求媳妇的贤德;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获得世俗的收益;这容人容事儿的胸怀,进退自如的优游,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智慧,不是人精又是什么?
刚才说到贾母是人上人、人精,那么贾母是不是人生的大赢家,引领贾府走向新的繁荣昌盛了呢?
不然。
贾母的精明对她个人的人生是加分的,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但是她的精明对贾府没有用。因为要想将富贵延续下去,家族里的男人得像荣国公与宁国公一样继续建立赫赫功勋,封妻荫子。或者读书做官,辅佐皇帝政治河清海晏。贾母从来没有在儿子、孙儿面前倡导读书的必要性,也没有对他们的人生抱负有过成熟的规划。她的人生哲学是以享乐为上的。苦心读书,科举做官,为皇帝分忧在贾母的人生哲学里不存在。既然不存在,贾母作为宁荣二府金字塔顶端的领导者,也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家族文化主导者有时就留下许多不该有的沉默。儿子贾赦,为人不仁,为了几把扇子能把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孙子贾琏说了两句公道话居然被打了个动不得,贾母对此不置一词。侄子贾敬倒是考上了进士,承袭了爵位,却又不义,抛弃宁国府族长的责任出家在道观里清修,贾母也不置一词。孙子贾琏无礼,在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尤二姐,王熙凤把人领给贾母看,贾母只笑着说“好”。对孙子不顾世情伦理有违国礼、家礼的行为不置一词。贾珠死后,贾宝玉不喜读书,又被整个荣国府当成了新的继承人,贾母对他该承担的家族责任也不置一词。贾珍道德败坏,爬灰、父子聚麀,淫乱至极。贾母只是把惜春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对贾珍父子何曾说过一句重话!该说的话不说,外人评价贾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语言虽有夸张,但也绝非空穴来风。
其实礼、乐、仁是不能分开的。贾母精通音乐鉴赏,却不明白乐不是单单用来取乐的,乐多与儒家思想文化中的“和”相联系,所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记·乐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敬”“孝”“忠”“诚”“义”“智”“信”“仁”“礼”等伦理,俱通过“乐”来张扬,教化,传播。君主以礼治国,官员以礼修身,以礼作为个人安身立命以达到君子境界的必由之路。礼和乐的核心是仁德之心,尊卑贵贱的行为规范、仪式制度都要仁德来填充,如此子孙人格才健全,家族才能繁衍昌盛。宋代欧阳修少孤,其母用芦荻在沙地上教其识字,明晓读书的重要性。后来欧阳修成为北宋文坛领袖,光耀千古。明代归有光的祖母把丈夫用过的象笏送给读书的孙子,激励他在科举考试中要屡败屡战。这些女性,文化才智都未必超过贾母,但是在对子孙家庭教育的大是大非上却是目光长远、守正出新的。家族自然也得到了很好的延续。
那么贾母的家庭教育观是什么呢?在第五十六回贾母有过这样一段话:“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則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这段话透露出两层意思:一是贾府里的孩子要行出正经礼数给大人争光;二是有了第一条,背地里是可以被家族纵容的。在这样一种认知的主导下,贾敬暴死,贾珍、贾蓉奔丧“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表演得足够了吧,但是一转眼,贾蓉到府内,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他。贾蓉撇下尤二姐,便抱着丫头们亲嘴……糜烂至极,怎么振兴家业,享千秋万代的荣华富贵!
贾母精明一世,作为贾府的掌舵人,在最重要的家族子弟的教育问题上偏偏糊涂得很。这糊涂导致贾府男丁无人成器。元春死后,靠山失去,贾府忽喇喇大厦倾,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追本溯源,是当家人缺乏振兴家业的长远眼光。所以贾母的精明是个人享乐生活的小精明,放纵子弟的大糊涂才是真糊涂,不知她死前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
贾宝玉的真与怯
宝玉有三“真”。
一是婚前与黛玉产生了不被宗法社会容许的真情。
二是他对于女孩子的态度真没有等级之差。他博爱一切女孩儿——不管是尊贵的小姐还是低贱的丫头,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料定,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在他眼中,天下女孩儿都是水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三是对社会主流价值观,即“仕途经济”不加掩饰地真否定。宝玉称读书上进的人为“禄蠹”。《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劝宝玉:“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钗也劝过,话没说完,宝玉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唯有林黛玉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所以被宝玉引为知己。
这三条放在我们当下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在当时则不被主流社会接纳。由此可见,宝玉的“真”超前于他所处的时代,至少一百年。
意识形态上如此超前,具体行动上怎么样呢?
关于爱情,宝黛二人发乎情,止乎礼,止乎未来。在第三十二回,林黛玉不经意听到宝玉的赞扬,她在心里哀叹:“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第六十二回宝玉听黛玉算账出多进少。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一个病入膏肓,一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对于捍卫爱情这件事,宝黛都怯于面对现实。
宝玉的怯懦害苦了伺候他的一些丫头。金钏、晴雯、芳官、四儿,被王夫人驱逐,宝玉都脱不了干系。金钏与宝玉调情,没防备被王夫人打了一个嘴巴子,宝玉见状不好,“早一溜烟去了”,全不顾金钏将面临怎样的处罚。晴雯并无过错,只因为生得太好勾起王夫人的往日遗恨,病得恹恹弱息从炕上被拉下来撵出去。宝玉不敢为晴雯说一句话。对比探春顶着犯上的风险拒绝王熙凤搜检丫头们的东西,宝玉这个主子真是须眉不如巾帼!
不走仕途经济,将来拿什么维持、发展荣国府,宝玉从来没想过。后来他出家当和尚,自己的生存问题是解决了,这也是他最有行动力的一次反抗,但是抛弃妇孺,对家族“不负责任”的事实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怯。
宝玉的真与怯是怎么生成的呢?这与荣国府的家庭教育大有干系。贾母命根子似的宠着宝玉,他与林黛玉的爱情实际是受到了贾母的庇护。就连二门上的仆人兴儿都知道:“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贾宝玉喜欢在内帷厮混,更是获得了贾母无限的包容。在第七十八回,贾母说:“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一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可见,没有贾母的默许,就没有贾宝玉对女孩子的博爱。贾母的爱与宽容是宝玉能在内帷中自由表达自己的精神基础。就这一点来说,贾母对宝玉的理解远远超出了王夫人。至于宝玉反对仕途经济,其实也无大碍。贾政年轻时候诗酒放诞,见宝玉虽不读书,作诗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也就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既然如此,可见宝玉的真,多数是本性流露。在贾母的庇护下,他的真性情很幸运地被保留下来,这也是宝玉的人格魅力之一。
怯懦缘何而来呢?源于两个方面。
首先,宝玉天生性怯。他十几岁时去庙里烧香还愿,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
其次,贾政不近人情的暴力教育吓破了宝玉的胆。宝玉平生最怕的就是父亲贾政,尤其怕问他的书。《红楼梦》中宝玉要出门上学去,向父亲请安告别。当时贾政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见宝玉进来,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这是多么有悖父子伦常的语言暴力,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不给儿子留颜面。即便是爱之深责之切,也太过分了。
还有更过分的。大观园基本建成,贾政携宝玉和众清客游园题字。在这场变相的考试中,宝玉大展才华,但是父亲的評价却是:“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更有意思的是走到一处,贾宝玉没有顺着贾政的意思赞美,而是发表自己的看法,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一联,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更不好的意思是还可以。下一景,宝玉被吓得“在旁不敢则声”,贾政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走神,应答略慢了一点,贾政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沁芳”是宝玉此行点睛之笔,沁芳泉上的闸自然名“沁芳闸”。闻此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其实宝玉哪有贾政骂的那么不堪,北海静王眼中的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他赞宝玉“雏凤清于老凤声”,还赠予御赐香念珠一串。正是贾政对儿子不计次数、不计后果、不计深浅的语言暴力,导致宝玉听到老爷叫,“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其实贾政对宝玉的爱一点也不比其他父亲少,他甚至早早地替儿子相看好了妾。但是贾政以恨为爱的断喝与辱骂交织的语言表达还是深深地伤害了父子之情。
贾政语言暴力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就是强化了宝玉性格懦弱的部分。宝玉在贾政面前不但被唬得倒退,不敢说话,在母亲不公平对待丫头的时候,他也不敢说话。忠顺王爷派人捉拿琪官的时候,宝玉不经吓唬出卖了朋友。贾政在教育子女方面过于关心学业,完全忽视了子女的身心健康、品德修养。贾珠早死,必与此有关。宝玉纵然不死,也被吓破了胆。父亲的赞美永远是儿子最响亮的奖赏。不能获得父亲认可的男孩永远长不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怯懦将是伴随他们一生的标记。
最后一个原因是宝玉未成年,他还不具备与看不顺眼的世界抗衡的力量。他对柳湘莲抱怨:“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能由我使。”谁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没有这样的烦恼呢?向掌权者妥协是觉醒了的少年不得不做出的姿态。远远看上去这也是一种怯懦,一种被动的怯懦。
黛玉过来,你这个傻妹子!
大观园里吟诗,黛玉屡拔头筹,诗才无限。《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来到黛玉的屋子里,“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黛玉在大观园的学霸生活由此窥得一斑。她一直被贾母宠着——尊贵、舒适、漂亮、娇弱——养得美人灯儿一样,风吹吹就坏了;却并没被贾母真正栽培过。不是贾母不尽心,而是贾母不忍心。结果在富贵乡里被极尽呵护娇惯,反而失却了生命的强健力,黛玉的母亲如此,黛玉也如此。
宝玉对黛玉表明心迹后,黛玉每每为父母双亡,无人为自己做主而神伤。其实,就算宝黛成婚,黛玉将来的生活又怎么样?有些读者揣测可能曹雪芹还想将黛玉嫁给北海静王。好吧,总之大家包括黛玉在内,都希望黛玉嫁入豪门,做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人。那么贵妇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贾母从来不对黛玉讲实话,黛玉自己有没有领悟到呢?
“家里面虽然仆人很多,但是一切家务的操作,像烧饭、洗衣、缝纫、绣花,做糖果、糕点、蜜饯、各种泡菜、过年腊肉、酒菜等等,都要媳妇们亲自带动、操持……家务事,关于经济、子女教育等家务事,都是在每年过了春节的元宵节,(夫妻)商定计划,由我去按步执行的。家事很多,幸而我在日本念书时,曾学习过家政学。”
这段话出自董竹君的《我的一个世纪》。董竹君嫁给夏之时,进入四川的一个大家族生活。
“每天早晨侍候丈夫出外办公以后,就开始学缝纫、结绒线、绣花、烧菜、洗衣,还帮助招待亲友。到了晚上,教子侄们读书,帮总管算账;给大模子、大猷侄、国琼女洗完屁股、两脚,拍净衣、鞋、袜……上床后,在菜油灯下扎鞋底,什么都做。免得他们说我好吃懒做。这样,每天都要搞到深夜。虽然我很累,但为了取得婆婆的欢心,取得家人们的好感,只好一切都忍耐。
四季伙食烹调,夏季翻晾大批春冬季的呢、绒、棉、皮裘、中西衣服以及书籍、字画;举办他的寿辰、二爷的丧事;护理他和孩子的病痛;协助建造房屋、装修布置,栽花种竹;过旧历新年还要酿酒、腌腊肉、做香肠等,还要做各种蜜饯,如冬瓜糖、米花糖、油子糖、桔饼、蜜枣等等。
单是四季的一二十坛干、湿泡菜,豆瓣酱、水豆豉的监制和几十盆兰草花的培养,繁琐的家务事就够我烦了。稍有空闲,即缝纫、绣花(给孩子穿绣花鞋),白天整理家务,注意子女教育,招待亲友来往、交际应酬;夜晚则登记账目,巡逻。深夜入睡,清晨起床,从不疏懒。想到孩子生下,虽有奶妈、保姆照顾,但她们缺少养育孩子的一切知识、方法,都得自己用脑考虑计划指点等等。不是因为有了保姆或奶妈,母亲就什么都不管的。记得我每晚半夜不放心,还得起床看看孩子情况如何。
丈夫每年都过生日,这件事情当时在家里算是一件大事了。他喜欢热闹,要请客,要唱几天戏,这就忙坏了我。不但要给他从头到脚做一套新的衣履,亲自给他穿上,并且还要张灯结彩,大大布置一番。要招待,监厨,安排酒席,迎送客人。还要根据亲友们关系的深浅来为他们的轿夫、女仆、丫头、孩子们封上红封套的喜钱,交给佣人去分发。我的丈夫在这几天却整天两手插在袖子里,到处踱来踱去地看看、玩玩、吃吃、喝喝,俨然以寿星老儿自居,什么事都不管。我累得腰疼腿麻,半夜去厕所时两腿竟不能下地。可是,他不但没有一句温情安慰的话,如果这年的客人没有去年多,到了晚上,他就要冷言冷语地责备我,都是由于我招待不周才会这样的。当时,富贵之家做寿要如此排场……真想问他,我是妻子,还是牛马?但我还是叹口气忍住了。”
夏之时的家族与荣国府在规模上可能不能比,但家族主母所承担的责任,主管的家族事情有很多相类。只要对比一下王熙凤在大观园的生活就可知此言不虚。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王熙凤夹茄子给刘姥姥吃,姥姥愣是没尝出来。凤姐儿马上介绍做法说:“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了打,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
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完,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地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账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憑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一口茄子、一碗汤,当家的媳妇得马上说出做法。小叔子要喝,得立时做出来。还要自掏腰包让眼见耳闻过的众人也打个牙祭,满足胃口满足好奇心,博得长辈的喜欢。王熙凤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业务也够熟练了,嘴巴也够甜。饶是如此,当着众人面还是出了两次错,被宝钗评价不如贾母。那贾母的手、眼、脑、嘴、心眼儿又该多么迅捷、周全!这还仅仅是对付一口吃食,不算当家媳妇对内安抚各路人心,弹压不服管的部门经理,对外催促佃户交租、不择手段四处弄钱撑场面。遇到元春这样的大人物来做客,就算腰酸背疼腿抽筋,能让有话语权的人满意也算万幸了。
由此,林妹妹,写写海棠诗,冠绝海棠社,这才华不是不好,是分量太轻。承担不起贵妇人三个字的内在价值品质要求和外在管理职能素养。宝钗留意哥哥出差回来提醒母亲请帮扶的伙计们喝酒;探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史湘云自己动手做针线。这才是真正的为贵妇人准备的闺阁教育,用董竹君的话说——日本的家政课。当然林妹妹天生不喜欢,宝玉见了也会斥为——俗物、死鱼眼睛。
从来没有人教林妹妹留意这些俗物,从来没有人提醒她如何为婚姻而不是为恋爱做准备。贾母爱她,却没从根本上帮助她。宝玉爱她,也没为两个人的将来做任何打算。
黛玉一直在恋爱,爱花爱草爱宝玉,她用诗才和纯净的心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至真至善至纯至美的精神生命。在贾母的翅膀遮蔽下,看不到大观园根本不是真世界,充其量算女学生度假胜地。恋爱的终点是婚姻。婚姻是利用了爱情这种美好的精神产品,抓住人类社会学属性里群居的特点,以女性为主要载体和使用对象进行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物种繁衍与财富集中。而只恋爱不问婚姻的爱情,又要落脚到哪里去呢?
不懂这一点,只追求文辞上的优胜是黛玉的局限,也是贾母溺爱的结果。李白那么有才,都感叹吟诗——万言不值一杯水。李白多么不食人间烟火,也道出了学霸的人间真相。林妹妹的青春期教育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可大观园里始终没有人对她说。
黛玉过来,你这个傻妹纸,我悄悄写给你看。
侯门之深掩不住探春之“大”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引起的不仅仅是宝玉摔玉、情窦初开这么简单,还有一系列的蝴蝶效应。比如贾母垂泪,鹦哥调岗,王熙凤发表第一印象感言,探春从贾母处搬离跟着王夫人去住了,等等。
黛玉受到了王熙凤的大力夸赞:“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可是这外孙女来了立刻被贾母留在身边,受到专宠;哥哥贾宝玉眼里心里也全是林妹妹,探春这个亲孙女、亲妹妹反而靠后了。
但是纵观《红楼梦》全书,探春从来没有因为嫉妒林黛玉而生气。她安安稳稳地呆在王夫人身边,尊敬嫡母,暗中学习治家理事的本领,留意荣宁二府各类人的品、行、言、谈。进驻大观园后发起海棠社,邀请黛玉、宝钗等姐姐妹妹参加,并在评判诗歌高下的时候秉持公正,几乎没有一点私人恩怨。甚至高鹗在后四十回写黛玉之死,也是安排探春前去探望料理。真真一派大家闺秀风度——襟怀坦荡、阔达宽爽、风节响亮。
那么探春为什么有这样大的胸襟?让我们沿着探春的言行举止一探究竟。
探春的房间在第四十回有段描述——“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这个房屋结构与中国传统是不相符的。三间屋子不加隔断,屋子里面视线开阔,主人得有巨大的能量气场,否则难以驾驭,这恐怕是探春磊落坦荡的物质基础。
房间里“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大案、大花囊、大幅字画、大鼎、大盘,连佛手也是大的。六个“大”字反复强调,可见探春除了房子体量大,日常用具也“大”。这反映了什么?反映了探春姑娘身心非常健康。
虽然探春吟诗弄词的本事比不上黛玉和宝钗,但是黛玉是风吹吹就坏了的美人灯,常年吃“人参养荣丸”;宝钗也有疾病,常年吃“冷香丸”。仆人兴儿在第六十五回里对钗黛有一个评价,说见了两位姑娘,大气不敢出。“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而对探春,兴儿评价她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这不正是大家闺秀最好的人格表征吗?所以王熙凤领着下人抄检大观园,宝玉对晴雯、迎春对司棋纵有满腔不舍,但在王夫人的盛怒之下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而探春秉烛而待,发表了一番理性十足、颇有远见的家族忌讳纲要:“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这段话着眼的是整个家族的发展,表达的是探春对荣宁二府几百口人前途命运的担忧。这话不仅批评了执行抄检任务的王熙凤,也警醒策划者王夫人。探春尊重王夫人,但是更尊重大家族发展规律。得读多少诗书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胸中有大丘壑才能有家族全局观。从这番话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三丫头,这是一个充满理性的,有远见卓识、胆识,说话掷地有声的”参政者”。
身心健康的探春除了胆子大,还聪明懂事。贾母因为贾赦要娶自己的贴身丫头鸳鸯而大发雷霆,王夫人站在一边被贾母错怪不能替自己辩解,大家都不敢吱声,唯独探春出言为王夫人鸣不平。中秋夜众人不堪疲累早已散去,她留下和王夫人陪着贾母,让贾母怜爱心疼。她管家期间,奶妈们聚赌惹怒了贾母,她自己将管理不善的责任独力承担下来。所以王熙凤病倒了,荣国府无人打理,王夫人不计前嫌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管家。在富贵心与势利眼的包围中,探春帮理不帮人,秉公办事,让下人佩服。她在宝钗的帮助下在大观园里实行“承包责任制”,興利除弊,锐意改革。这番大手笔,初衷是将荣国府从颓势中振作起来,因为她心底无私,连王熙凤也暗暗佩服,予以配合。
这样的探春,外表是玫瑰花,内里却是要干出一番丰功伟绩的女英雄。她自己慨叹可惜不是男子,如果是,荣国府的振兴还真得靠她。探春后来远嫁藩王,未尝不是上苍对她要做大事、干事业的丰厚回报。
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和林黛玉在进退间做小儿女计较?这不是她的风格,这不是她的胸怀。
赵姨娘——阴微鄙贱里藏着不可小觑的精明
“阴微鄙贱”这四个字是探春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对赵姨娘的评价,虽然是气话,倒也有几分准确。
阴,暗箱操作。赵姨娘暗地里的抱怨、算计实在太多,在侯门里有无数拿不到台面上的小奸小坏,也有背地里陷害王熙凤、贾宝玉这样的大恶,总之都是在人背后捣鬼。
微,身份低微。家生子,祖辈起就在贾府为奴,人微言轻。即便生了探春、贾环两个贵族子女,依然改变不了奴才的身份,随时可以被王熙凤这样的晚辈训斥。
鄙,粗鄙浅薄。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语言粗俗,不知进退,也没有什么见识。
贱,比鄙更甚,不但被人轻贱、瞧不起,而且自轻自贱。为了一包蔷薇硝,一把年纪了和小丫头扭打,大吆小喝,失了体统。
这样的赵姨娘,王夫人厌恶、贾母破口大骂、亲生女儿嫌弃、王熙凤鄙视、丫头们看笑话、小姐们防范,连作者也讨厌她,明里暗里对她下笔毫不留情。
但是纵观整个荣国府和宁国府,除了赵姨娘,还有哪个妾能像她一样有一双儿女?在曹雪芹亲笔的前八十回里,一个也没有。不是一代人没有,而是几代人里一个也没有。
贾代善除了贾母,另有六房姬妾,可她们一个儿子也没有生出来,可能有三个女儿,作者交代模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有,也都早早地去世了。
贾赦生性好色,妻妾成群,上了年纪,“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但是小老婆一个孩子也没生。
林如海也有几房姬妾,她们没生下一男半女。
贾珠,有侍妾,但侍妾没有孩子。
贾珍好色,除了儿子贾蓉是原配生的,侍妾没生其他的孩子。
贾琏招惹的女人不少,名正言顺的妾有尤二姐、秋桐,还有一个通房平儿,都没有生孩子。
上下三代的侍妾都无子,看得出原配们的防范得有多厉害,这是深深侯门里贵妇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男人们纳妾,就像收养宠物。喜欢就留在身边,不喜欢了随意打发了去,卖掉也不要紧。只要不生儿子,根本不会动摇嫡母及其子女的财产与政治地位。就像贾母说的:“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但是赵姨娘却是个例外,她不仅能生,还生了两个,更重要的是生出了儿子。这场“突围”可不是“阴微鄙贱”的人能做得了的。有人说这是王夫人长年吃斋念佛的结果。错矣!王夫人吃斋念佛不假,但绝对不是佛系。王夫人撵金钏、逐晴雯、赶芳官和四儿,用的都是霹雳手段,金刚怒目,件件都出乎当事人意料之外。这四个人最大的罪名就是勾引少爷,哪怕只有嫌疑也不行。尤其是撵晴雯,穷凶极恶。
王善保家的道:“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她(晴雯)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两次被晴雯“触动往事”“勾起往事”。撵晴雯时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狠得不留余地,哪有半分吃斋念佛人的菩萨心肠,简直心如蛇蝎。结果晴雯被撵出去以后,没几天就死了。什么往事让王夫人提及宝玉身边的俊俏丫头就性情大变、吃相难看?看看探春、贾环的年纪比宝玉小不了多少,读者可以推测王夫人生下宝玉不多久,赵姨娘就怀孕生下探春、贾环。王夫人为贾政生儿育女,贾政却在之后不久与小老婆开枝散叶,这事儿搁谁也受不了。受不了又怎么样?赵姨娘母子平安,一直平安。只这一件事就够上下三代的侍妾扼腕叹息,自叹弗如了。这种胜利就远不是探春这个未出阁的丫头所能见识得到的。
那么,赵姨娘究竟使用了哪些手段做到这一切呢?
首先,发挥自己的女性魅力,拉住贾政十几年。贾政是如何迷上赵姨娘的?文中并没有交代。王夫人如此痛恨苗条俊俏的年轻女子,恐怕赵姨娘也是属于这一类的。探春俊眼修眉,见之忘俗,想来赵姨娘的眉眼儿也不错。贾政年轻时候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要为子孙争个安稳未来,活得难免不放松。王夫人出身高贵,在钱财方面与贾政势均力敌,文学修养、生活情趣俱无,日常吃斋念佛,跟木头人一样,不讨贾母喜欢,恐怕也不讨贾政喜欢。贾政在王夫人和宝玉面前,一直端着架子,很少表现出夫妻之間的情情爱爱。贾政一妻两妾,周姨娘存在感甚弱,几乎被忽略不计。他与赵姨娘在一起是个什么状态呢?第七十二、七十三回交接处,赵姨娘求贾政为贾环纳彩霞为妾,有一段描写:
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家常片段,夫妻二人商量孩子的婚事。做母亲的开口,没想到做父亲的早已有打算。对丈夫的意见,女方很温柔,不反驳,不纠缠。窗屉掉下来,亲自去上好,打发丈夫安歇。这里面有服从,有情感,有当下的打算,有对未来的安排。不一定完全公平合理,但是充满人间烟火气。一直端着的贾政,唯有在赵姨娘面前才真正放松,不必武装,说话随心,活得不累。
其次,笼络王夫人的丫头们,洞悉对手动向。王夫人目中没有赵姨娘,赵姨娘眼中可紧盯着王夫人。王夫人的贴身丫头没几个。金钏被撵投井了,剩下比较靠谱的是彩霞。在第三十九回: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
探春这话,能告诉宝玉、李纨,怎么不能告诉生母赵姨娘?到了第七十二回,王夫人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开恩打发她出去嫁人。这个洞悉王夫人全部秘密的人和赵姨娘是什么关系呢?还是在第七十二回,作者交代:“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彩霞)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读到这里,王夫人如果置身局外,恐怕会激灵灵打个冷战吧。赵姨娘通过彩霞知晓的王夫人的秘密,谁知道有多少!这种城府,哪里是未出阁的探春能了解的呢?
第三,利用王夫人的丫头们,为儿子贾环讨利益。赵姨娘听说王夫人给宝玉珍品玫瑰露吃,就央告王夫人的丫头彩云偷一瓶给环哥儿。结果玉钏发现王夫人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谁都猜到是赵姨娘干的,但是怕伤了探春的脸面,最后宝玉承担下来。
第四,寻找机会帮助儿子铲除竞争对手。丫头带坏宝玉,最多让宝玉沉湎温柔乡,不爱读书,不事科举,淘气。但是如果取宝玉性命,荣国府继承人就有可能变成贾环。这种可能性不知王夫人想没想过,赵姨娘可绝对想过,这在与马道婆的对话中表露无遗。“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王熙凤与贾宝玉)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此前贾环用灯油烫伤了宝玉,赵姨娘代子受过被王夫人骂了一顿,恶向胆边生,生出杀人的念头。阴险野心多么可怕,这才是王夫人应该大大提防的。应该从贾政喜欢赵姨娘的那一天就开始提防。小妾一旦生了儿子,知恩还好,不知恩生出痴心妄想,不仅威胁到嫡子性命,连嫡母本人也将大受其害。可是王夫人呢,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赵姨娘屋里的月例少了一吊钱她要问一问执行管家王熙凤;贾环往宝玉脸上泼灯油,她只把赵姨娘骂一顿了事;赵姨娘用符咒暗害宝玉,王夫人居然不了了之。不是王夫人不能像撵晴雯一样撵赵姨娘,而是赵姨娘的魅力让贾政专宠她十几年,王夫人投鼠忌器,不能不顾及到贾政的面子。随着贾环、探春的年龄越来越大,赵姨娘的地位也必将越来越巩固,树大根深,王夫人最终将奈何不了她。这样看来,撵晴雯只不过是王夫人将年轻时候对赵姨娘的愤恨投射在晴雯身上的一种发泄而已。年轻的晴雯有多么无辜,年轻时候的赵姨娘就有多么幸运!
在第七十五回,贾环获得了一个当众作诗的机会。贾赦要来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此话必然传到赵姨娘的耳朵里。如果她知道宝玉日后出家,贾赦此话极有可能一语成谶,那她再熬下去就有机会咸鱼翻身。这个八月十五的月夜,赵姨娘会不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她一直不甘心待在社会最底层。她的美貌、魅力、机会都曾带给她好运,除此之外,她能拥有的最锋利的武器就是时间。
好好活着,机会总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