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冥想
2020-05-06夏丏尊
如果说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说是艺术的、神秘的,海可以说是革命的了。
梅戴林克的作品近于湖,易卜生的作品近于海。
湖大概在山间,有一定数目的鳞介做它的住民,深度性状也不比海的容易不一定。幽邃寂寥,易使人起神秘的妖魔的联想。古来神妖的传说多与湖有关系:《楚辞》中洞庭的湘君,是比较古的神话材料;西湖的白蛇,是妇孺皆知的民间传说。此外如巢湖的神姥(刘后村《诗话》:姜白石有《平调满江红》词,自序云:“《满江红》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夕风,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芙蓉湖的赤鲤(《南徐州记》:“子英于芙蓉湖捕得一赤鯉,养之一年生两翅。鱼云:‘我来迎汝。子英骑之,即乘风雨腾而上天,每经数载,来归见妻子,鱼复来迎。”)、小湖的鱼(《水经注》:“谷水出吴小湖,径由卷县故城下。”《神异传》曰:“由卷县,秦时长水县也。”始皇时县有童谣曰:“城门当有血,城陷没为湖。”有老妪闻之忧惧,旦往窥城门,门侍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侍杀犬以血涂门。妪又往,见血走去,不敢顾。忽又大水长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见干曰:“何忽作鱼?”干又曰:“明府亦作鱼。”遂乃沦为谷矣。)、白马湖的白马(《水经注》:“白马潭深无底。传云:创湖之始,边塘屡崩,百姓以白马祭之,因以名水。”又,《上虞县志》:晋县令周鹏举治上虞有声,相传乘白马入湖仙去。)等都是适当的例证。湖以外的地象,如山、江、海等,虽也各有关联的传说,但恐没有像湖的传说来得神秘的和妖魔的了,可以说湖是地象中有魔性的东西。
将自己的东西给予别人,还是容易的事,将不是自己的东西当作自己的来享乐,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虽他乡之洵美兮,非吾土之可怀”,就是这心情的流露。每游公园名胜等公共地方的时候,每逢借用公共图书的时候,我就起同样的心情,觉得公物虽好,不及私有的能使我完全享乐,心地的窄隘,真真愧杀。这种窄隘的心情,完全是私有财产制度养成的。私有财产制度一面使人能占有所有,一面却使人把所有的范围减小,使拥有万象的人生变为可怜的穷措大了。
熟于办这事的曰老手,曰熟手,杀人犯曰凶手,运动员曰选手,精于棋或医的人曰国手,相助理事曰老手,供差遣者曰人手,对于这事负责任的曰经手,处理船务的曰水手……手在人类社会的功用真不小啊。
人类的进化可以说全然是手的恩赐。一切机械就是手的延长。动物虽有四足,因为无手的缘故,进步遂不及人类。
近来时常做梦,有儿时的梦,有遇难的梦,有遇亡人的梦。
一般皆认为梦为虚幻,其实由某种意义看,梦确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且有时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白日的秘密,往往在梦呓中如实暴露。在悠然度日的人们,突然遇着死亡疾病灾祸等人世的实相的时候,也都惊异地说:“这不是梦吗?”“好比做了一场梦!”
梦是个人行为和社会状况的反光镜。正直者不会有窃物的梦,理想社会的人们不会有遇盗劫受兵灾的梦。
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都有大的涵义。或者可以竟说平的就是大的。
人生不单因了少数的英雄圣贤而表现,实因了蚩蚩平凡的民众而表现的。啊,平凡的伟大啊。
莎翁戏剧中的男性几乎没有一个完全的人。《奥赛罗》中的奥赛罗,《叙利·西柴》中的西柴等,都是有缺点的英雄;《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是空想的神经质的人物;《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是性急的少年。但是,他的作品中的女性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聪明贤淑、完全无疵的人。《李尔王》中的考狄利娅,《奥赛罗》中的苔丝狄梦娜,《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娅等,都是女性的最高的典型。
莎翁将人世悲哀的原因归诸人性的缺陷,这性格的缺陷又偏单使男性负担。在莎翁剧中,悲剧是由男性发生,女性则常居于救济者或牺牲者的地位。
教师对于学生所应取的手段,只有教育与教训两种:教育是积极的辅助,教训是消极的防制。这两种作用,普通皆依了教师的口舌而行。要想用口舌去改造学生、感化学生,原是一件太不自量力的事,特别是在教训这一方面,效率尤小。可是教师除了这笨拙的口舌,已没有别的具体的工具了。不用说,理想的教师应当把真心装到口舌中去,但无论口舌中是否笼着真心,口舌总不过是口舌,这里面有着教师的悲哀。
能知道事物的真价的,是画家、文人、诗人。凡是艺术,不以表示了事物的形象就算满足,还要捕捉潜藏在事物背面或里面的生命。近代艺术之所以渐渐带着象征的倾向,就是为此。
生物学者把物分为生物与无生物,其实世间的一切都是活着的。泥土也是活的,水也是活的,灯火也是活的,花瓶也是活的,都有着力,都有着生命。不过这力和生命,昏于心眼的人却是无从看见、无从理会。
学画兰花只要像个兰花,学画山水只要像个山水,是容易的;可是要它再好,是不容易的了。写字但求写得方正像个字,是容易的;可是要它再好是不容易的了。
真要字画、文章好,非读书及好好地做人不可,不是仅从字画、文章上学得好的。那么,有好学问或好人格的人都可以成书画家、文章家了吗?那却不然,因为书画、文章在某种意义上是艺术的缘故。
【来源】微信公众号:复旦人文课。
【作者简介】夏丏尊(1886~1946),中国现代著名语文教育家、出版家。1905年赴日本留学,1907年回国,开始教书和编辑生涯,先后执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上虞春晖中学等校;1926年起担任上海开明书店总编辑,期间译介出版了大量中外名著,并编辑发行《中学生》《新少年》《新女性》《救亡报》等进步报刊,与叶圣陶一起编写了多套语文教材,著译辑为《夏丏尊文集》。
【阅读导引】夏丏尊自称“平民”,建造的院落叫“平屋”,还说文章也只是写给“一般人”看的,显得再平凡不过了。他重视文学与大众之间的关系,他的“大众化”是真心诚意地与大众结合。他说:“凡是真正的艺术,照理都该以大众为对象,努力和大众发生交涉。艺术家的任务就在用了他的天分体会大众的心情,用了他的技巧满足大众的要求。好的艺术家必和大众接近,同时为大众所认识,所爱戴。”在本文中,他将文学艺术与自然环境、日常生活、生命联系起来,力图指引大众透过梦境与现实的表象,发现事物的本真力量。作者憧憬“独立的学问”、“无功利的色彩”的宗教、“唯理哲学”“纯粹的文学”以及“发达”的艺术,热诚地希望国民超脱“眼前的、现世的、个人的利”,孕育“创造冲动”,推进“文明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