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腔词曲中流动的情感
2020-05-06刘爽
摘 要:鬼神观,在民间信仰中的产生与发展过程中具有基础性的作用,鬼神观念赋予文学创作者眼观世界的不同视角,原本静态无奇的万物衍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更是构建宏大文学世界的筑基砖瓦。这其中,戏剧文学以其想象力与冲突艺术,与鬼神观的跌宕奇转有着紧密的契合关系。以牡丹亭为例,几经生死,鬼魂的爱恨历程正是这出经典戏剧的强大生命力所在。
关键词:民间信仰;鬼神观;戏剧文学;《牡丹亭》
作者简介:刘爽(1994-),女,汉族,河南安阳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201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文学、民族文化。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8--03
一、民间信仰中的鬼神观
民间对于鬼神世界的想象,可谓是“奇”与“实”的双重结合。幻想超脱于现实的种种制约,于是便有了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轮回不受生死束缚的鬼神形象,奇异瑰怪的想象赋予各路鬼神超凡之能,民众的信仰也因此有了依托,纷繁、朴素、奇异、热闹、乡土人情,民间信仰的风格大体被勾勒出来。另一方面,朴素而简单的生活愿望又赋予民间信仰重实用的特点。民众的想象来源于生活日常,养育自身的山川邱泽、带来五谷牲畜的日照雨水、甚或是陪伴生活的日用器物,都可以幻化出精怪灵魂,受人祭祀膜拜或者做法驱逐。
在这种观念之下,民间生活中出现的日常活动以及反映着人们世界观与宇宙观的宏大构想都成为民间文化的重点表现内容。这其中包括两个层级的世界维度,人们现实存在的生活世界,以及以精神状态存续的鬼神世界。
作为人的精神与情感直观反映的文学作品,毋庸置疑正是人的精神情感宣泄与折射的镜子。古人的生活受制于不可抗自然力与人为统治力的双重压制,现实生活对于普通人来讲具有种种不可得的需求与欲望,这些无处宣泄的需求与欲望若要寻找到合理的宣泄口,奇诡的想象力成为基于自身现实又获得精神满足的重要能力。古代文学作品的多种类别中均有鲜明的反应,诗赋、传奇、话本、戏剧、仙话小说、志怪小说,将古人对于现实无奈与精神驰骋的美好幻想世界构建出来,身体与灵魂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之中,正是基于古代鬼神观与万物有灵观念的基础,才得以满足人们合情理的存在感。
二、《牡丹亭》叙事文本中的民间信仰
(一)故事推动力——鬼神观
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的交集,人鬼之间情缘深重,之所以能够展开故事的前因后果以及铺垫发展,没有佛道宗教中的鬼神观念无法实现。古人的世界中,将自身分离出两个自我,一个是肉身的现实生活世界中的“我”,另一个则是可以超脱现实邀仙鬼神同游的灵魂之“我”。丽娘在现实生活世界之中饱受世俗规矩与迂腐礼教的束缚,无法满足自我的自由与爱的需要。于是转而在精神自我的世界寻求宣泄与解脱,两个世界的转换在自我的双重属性下实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古人的鬼神观,在人未知的命运与天灾人祸的压力之下获得了自由生长的空间,人力的渺小推动着人们依附于更强大的鬼神之力,民间信仰中的宗教思想由此具有广泛的信众基础。佛教进入中国,将自身的教义与民间本土的重实用与功利的特点相结合,业报说与輪回论是典型的鬼神思想。人们置身此生,却也将自我的前世与来生作为可转换的流动通道,鬼魂的存在在这样的世界中即为合理,与生人产生藕断丝连的关系也不会显得虚妄而不可接受。丽娘作为人的出场,将自身所处现实世界的人情世故分毫毕现地表现出来,化为鬼出场时,又以鬼魂的思想观念反衬着现实世界的残酷无情,本应是可怖形象的鬼魂也因此成为有情有义又引人同情的势弱一方。这里的鬼魂与人一样,甚至比作为原型的人更加具有人的特征。在作者的观念引导之下,现实世界与鬼神世界其实做了一个颠倒,似乎丽娘之魂所在的鬼神世界才应该是引人向往的自由与爱的民间生活世界。
(二)叙事手法中的鬼神观——虚实相生
在戏剧文本的故事讲述过程中,作者引导着读者在人与鬼魂的世界之间自由穿行转换,现实与虚幻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阻隔,这其中典型的文学叙事手法是穿插于其间的虚实结合。丽娘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与化鬼后的鬼神世界,在始终作为人的书生柳梦梅身上,可视也可感,戏剧上演的观感也是忽然拉入现实,忽而陷入梦境般的虚幻,“绘梦境为真境”。[1]丽娘的出场也总是具有象征虚幻世界降临的现实载体,或是梦境或是撬开现实与虚幻大门的一副自画像。故事中的场景与角色虽然忽而真实忽而虚幻,但其中贯穿始终的情感却是真实的,情感的真实度超越了现实世界的禁锢礼教,也超越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庞大阻力,真情的力量在虚实相生的两个世界中,可以做到令人死令鬼生。
真实与虚幻相生的另一个维度,是运用符合人之常情与逻辑的思维方式。《牡丹亭》中故事起承转合的连接点,如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来去自如的转换,梦境中竟能预示未来的现实经历,再如由一幅画能够打开一个尘封的情感世界,生人因情赴死,又为情死而复生。种种玄乎其玄又自带有神秘力量召唤的未知因果,在戏剧的表现形式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为整部戏剧增添了浪漫而又凄美的艺术观赏性和震撼人心的文学性。重要的是,所有情节的想象都是基于人心所向的思维方式,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虽奇幻,却不会令人心生不可信服的突兀违和。在现实的压抑环境中,人物角色的突破口只能剩下精神形态维系的鬼魂执念,对爱与自由的强烈渴望结合佛道思想中的民间信仰,在观者看来,也众心所向认为该当具有凝聚生魂的奇伟力量。由此来看,戏剧中故事情节展开以及叙事方式运用,都不违背中国人受到鬼神观影响的逻辑思维方式,虚幻亦合情合理。
(三)叙事主题中的鬼神观——生死与命运
牡丹亭的整体叙事,围绕着人现实命运的压迫与追求自由的爱情展开,两大主题相辅相成,构成故事的两条叙事线索。首先是爱情,杜丽娘深处闺中,受到封建礼教的禁锢与迂腐强大的封建家庭的控制,丧失了人性中追求自由与爱的权力。矛盾性的冲突因此而展开,围绕爱情的萌发生长,压制与抗争双方互有进退。丽娘为人时,置身于封建文化统治的大环境之下,无力反抗来自父母媒妁以及社会礼教的多方压迫,只得服从于父母的安排,拜儒师接受纲常伦理的思想控制。这是的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丽娘在现实世界之中并无可行的反抗措施。直至“春日游园赴梦境”的转机到来,丽娘找到了焕发爱情生机的突破口,在有爱与自由的梦境之中,她得以凝聚生命之力飞蛾扑火式地奔赴渴望的生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的至情状态将“炽热奔涌”的自由与爱的向往表达得酣畅淋漓。
只是现实之身拖累之下,人物命运仍是无从摆脱束缚,于是丽娘因情而死,郁郁终了之后的她得以鬼魂之身获得新生。临死之际留下的自画像可谓是她仍不甘愿妥协于命运的象征,为之后的故事发展留下了继续展开矛盾与冲突的抗争之力。
书生柳梦梅的出现,是故事展开的另一条线索,在丽娘为爱赴死的结局暂时落下帷幕之后,书生的登场象征着另一幕戏剧的开启。对爱情的追求以及对命运的抗争,转移到他的身上继续进行。看似偶然的巧合,书生寄宿在杜太守家,获得了开启丽娘留下钥匙的契机,这里的偶然与因缘,在民间宗教的信仰之中具有典型的特征,杂糅了佛教因果、业报与轮回之说以及道家仙缘等观念,相信冥冥之中该当如此。书生的到来与丽娘的执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书生的线索也因此与丽娘的线索水到渠成地连接起来。二者的命运因为爱情的奇伟力量凝结到一起,并产生了逆转命运之力,令鬼魂复活,即使失去生命也依然能够重获新生,抗争至执念达成的一刻。
三、鬼神观——戏剧性冲突之“奇”
(一)戏剧性冲突
牡丹亭作为汤显祖所自认为的一生最得意之作,将故事之奇与人情之美巧妙融为一体,让人读来观来都有兴叹唏嘘之感。一部好的作品,能够做到打动人心、引发共鸣,就需要突破单纯的故事讲述,融入了文化观念、宗教信仰、批判讽刺,又不失戏谑睿智的哲理光芒。这样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游刃有余转换思绪、表达浓烈情感与深刻思想,便是突破循规蹈矩的重要能力。要实现这样的表达效果,就不得不超脱与世俗规则框定的束缚,以超脱于人生与历史的视角打开更加宽广深厚的另一世界,以获得戏剧性冲突的“奇”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之中,以鬼神入戏是典型的构思方式,或是以鬼神為主人公的故事作为内容素材,追求故事的可读性和意趣性,或是以鬼神信仰的思想观念反映宗教哲理,表达追求超然通达的人生智慧。
(二)人鬼与生死转换之“奇”
既以鬼神入戏,自然就不同于常态的日常生活。民间信仰之中,鬼神是人的另类转化,因为超脱生死便具有了超凡脱俗的强大能力,原本人力不可谓的阻拦和障碍也可以轻松消解掉。戏剧性冲突之“奇”在这一特点中表现得十分明显。牡丹亭的戏剧性矛盾在生死转换的情节点表现尤为突出。游园入梦开启由实入虚的契机,死后留画又是打开由虚入实的密钥,戏剧情急进展到这两个时间点,两次转折陡升平缓的叙事节奏,让人心照不宣生死转换之下必有奇异不凡之事发生。
由生入死,是因为人力不可为的矛盾冲突不可化解,唯有以悲愤难当郁郁而死来抗争。由死入生,是因为执念不消,矛盾冲突依然存在,直待一个牵动真情复萌的契机,以鬼身塑人形重现人间来争取。两段戏剧性冲突可谓奇之又奇,挣脱生死束缚、打破现实压制,展现了凡人难以企及的奇异能力。在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现实生活将个人追求爱与自由的美好向往严格压制,这样无惧枷锁、即使舍生忘死、死而复生也要执着追寻的不竭力量颇具奇伟瑰怪的震撼之美。这里的鬼神之力,已经让人忘却了阴森可怖、惶恐不安的可怕印象,也不再是灾祸与不安的象征,与人世相比,反而更加具有了可亲可爱又可敬的奇妙魅力。
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同时生人与死人之间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丽娘摆脱了人身的束缚,化作虚幻的鬼魂,也因此得以抛掉人世间纲常伦理的迂腐说教,获得了新生般具有了思想上的反叛性。这样,除生死对立的矛盾冲突之外,又巧妙地添加了一条陈腐与反叛的思想冲突暗线。如此,戏剧性冲突的打破常规与鬼神观念的奇异魅力相契合,正如管弦相和,金铁奇鸣,就更加具有了荡气回肠的“奇异”之美。
四、鬼神观的终极意义——以鬼魅话人心
(一)人性之美——爱与自由的追求
因戏剧的化静为动,表演艺术在增强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效果方面具有鲜明的优势。牡丹亭从诞生以来就经历了舞台戏剧表演的生动表达,人物的服装、妆容、动作、神情、唱词、唱腔,一系列艺术化的表达将脑海中温婉娴静又敢爱敢恨的形象活生生地勾画出来。身为人时的千金小姐形象,化鬼后的无奈悲愤,以及执着倔强,通过外在的表现力长驱直入人心。
与深锁闺阁的温婉小姐形象相比,化鬼后的丽娘更加具有了艺术生命力和突出的性格张力。一颗向往爱与自由的心已经解锁,就不再甘于束缚压抑的驯良一面,奋起而抗争,无需媒妁之言,也不候父母之命,敢爱敢恨个性独立的女鬼形象更像是情感炽烈浓郁的人间奇女子。虽为鬼魅之身,比起唯唯诺诺的迂腐之人而言,更具有感动人心的温热与灵气。
正因为丽娘表现出来的鲜活魅力和永不过时的价值追求,时至今日,牡丹亭这部戏剧仍然具有旺盛蓬勃的艺术生命力,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映获得轰动性成功就是鲜明的例子。以昆曲的形式呈现出水墨调一般婉转悠扬的面貌,年轻的演员阵容,清新雅致的妆容,将爱情的唯美凄婉描摹得感人至深,一唱三叹式的语调演绎出情感的真挚与不屈于命运摆布的坚韧意志。整部戏剧带来感化人心的向善向美、执着追寻自由与爱的权利,在人类的思想发展史上永无止境地向前推进。
(二)鬼神观下的命运主题
根植于具有深厚民间信仰的生活世界,将人的身心暂时抽离俗世,纳入戏剧文学的抽象而富于细节表现力的表达,在这个被赋予了理想和力量的精神世界之中,时间、生命与命运的宏大主题得以生动地展现。而人与命运关系的思考以及抗争,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失去它的生存空间,总能重锤般震撼人心,思想之理性与人心的感性交织成戏剧的矛盾之美,以鬼魅话人心,人心更可贵。
注释:
[1](明)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二),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2]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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