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魂断《哭灵》堂
——《宝玉哭灵》中我的点滴体会
2020-04-29田亚娟
◎文/田亚娟
一个衔着通灵宝玉诞生,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天天在香艳丛里厮混的公子,一见倾心地爱上了娇喘弱弱的表妹林黛玉。大婚之日,却遭遇到了来自家长方面密谋设计的调包计。这个以李代桃的局子,阴险地拆散了一对金童玉女。它不仅毫无余地地摧毁了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最后一丝希望,更是让我们痴情的公子背负上负义的罪孽。饱含着对这世界三千丈的怨恨,林黛玉以终结生命的壮举,抗议着世俗的围剿。最不想辜负的人,辜负得彻里彻外。最不想伤害的人,伤害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面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葬花人的灵堂,面对忧伤过“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多情种的牌位,宝玉肝肠痛断,如疯似魔。《宝玉哭灵》中,我要塑造的正是这样一位贾府公子。
“七尺棺盖不住你无限悲愤,潇湘馆空留你一往情深。只说是与妹妹喜结秦晋,调包计断送了一对知音。”一个宁舍性命,不负情义的痴情公子。一个将心上人爱到骨子里,爱到血液里的贾宝玉,面对因自己而枉死的人儿,冰冷地躺在生硬的棺木里,此刻情何以堪?这个人物我让他雨打花凋一样失魂落魄,抽筋椎骨一般痛不欲生。因了这个定位,我的表演便风吹柳摆,情牵身动,意往行随,那水到渠成的步态踉跄在追悔里,踉跄在揪痛里,踉跄在绝望里。
用声音塑造贾宝玉,那声音必须设计在合理的轨道中,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无论是直行还是旋转,不管是疾驰还是缓驶,都在规定的轨道上合适地运行,让你觉得那么恰当,那么舒服。不在于有多么嘹亮,亦无需有多么圆润,只要镶嵌进人物的轨道,哪怕痴笨一些,粗糙一些,沙哑一些,都觉得无比准确。因为这才是唱腔的最高境界。“我叫叫一声妹妹呀,妹妹呀,屈死的妹妹呀,不明真相的妹妹呀——”这几句滚白,我让情愫饱饱地渗透到声音的每一个音符里,你感觉那不是在唱戏,是扶柩送葬人一路最后的倾诉,是从骨髓里,从生命最深处流淌出的掏心见肺的呐喊,是灵魂请求的救赎,是灵魂和灵魂的告白。因为来自灵魂的最底层,每一声都能成功讨来听者的泪花。我觉得秦腔撼人心魂的魅力不在于喜剧,而在于悲剧。悲剧,唯有悲剧才是秦腔魅力最好的载体。无论悲,抑或壮,非悲即壮,都应该是秦腔最原始的酵引子。所以,你听农村送葬队伍中的哭丧者,一路的或哽咽或嚎啕,没有谁给她们谱曲,听来却地道天成,味道独具,其实那就是最原生态的秦腔。所以,赳赳秦军出征,列阵吼出的大类誓师大会壮行仪式的军歌,也就是最为原生态的秦腔。在长期舞台实践中,我已经多少悟到了秦腔的一些真味。我没有多大的名气,只是基层一名认真演戏的普通演员,但我愿意在《宝玉哭灵》中认真寻找真正的大秦之腔。《宝玉哭灵》这场戏,所以能让人泪泉被毫无商量余地地开掘出来。不是唱得有多么好,而是要把声音借给宝玉,每一句,每一腔,每一个音符都是宝玉该有的。还在传统的板路里,却已契合在人物的灵魂中。学会了传统的程式化的东西,仅仅是表演的初级阶段。将传统的程式化进人物的性格里、情绪里,才是表演的较高层次。一个优秀演员的最高境界,是没有传统程式的生活化,和生活化了的程式化。每一个动里,是程式,又是生活,是生活的,又是程式的。看不到程式却处处运行在程式规范里,活化在生活里。因为有了生活化,即显得真实。因为有了程式化,便移步到艺术的殿堂。这就是《宝玉哭灵》里,我的一点体会。
《宝玉哭灵》,尤其表演上必须要有层次感。“妹妹呀,妹妹呀,好不痛煞我了。”这一句,无音乐的清唱,特别见演员的功力,唱得时候就要比较讲究一些。痴呆呆站在舞台的中央,站在贾宝玉林黛玉二人荒凉的郊外,似乎在寻找,宛若在呼唤,又恐惊醒灵柩中人。第一个“妹妹呀”,叫得那么轻弱,仿佛游丝一般。第二个“妹妹呀”,是失却至亲之后的猛醒,心肝肉变成了牌位,心惊了,绝望了,难受了,痛不欲生了,那一声呐喊,由弱到强,由地到天,是春雷的炸响,是霹雳的闪电,穿越凌霄,催泰山而崩华岳。这两声呐喊,盘点出田亚娟不俗的表演功力。直到“好不痛煞我了”,才放声出来,衔入乐队的伴奏中。这个过程,以无限的风雅打底,以海一样无疆的情愫浇筑,淋漓尽致地绽放出人物的光焰。大开大合,合到戛然凝滞,开到天崩地裂,山河突现。
并不是一味地呼天抢地,当情景转换到往昔的追忆之中,情绪应该循序沉淀下来,开始从凝滞中慢慢活泛起来。“想当年一见情意深,盼望着暖巢可栖乳燕身。初相见似曾早相认,我二人剖腹共掏心。”深情款款想当初,情意绵绵堪追忆。要完全沉浸在昔日温馨的画面里,声音柔了许多,连步态也泛滥着甜蜜,隐隐的面部表情亦荡漾着些许的青涩娇羞,却遏制不住绿意汪洋的甜蜜。其实一味的狂涛骇浪,会令人厌倦。间一些和风细雨进去,涓涓清流,却不仅丰富了内涵,也构建了层次。正如一个摄影作品,高明的摄影师,构图的时候,一定不会单调在一个层面,而是远、中、近错落在多个层面。艺术大抵如此,单调的画面令人生厌,单调的声腔同样令人疲倦。《宝玉哭灵》设计了多层次的唱腔,给我提供了较为广阔的塑造空间。头戴紫金冠的田亚娟,其貌俨然宝玉,其神酷似公子。眼睛里,流淌着神往,流淌着柔情,流淌着甜蜜,流淌着惋惜。我不是最美的贾宝玉,但我可以说,我是比较传神的贾宝玉。关于贾宝玉,我身上有三像:本身是女小生,便占了喜欢脂粉堆里厮混的贾宝玉的貌像;其声线激越清亮,朝气勃勃,又占了声像;演人物特别舍得真情投入,将假为真,三占了神像。有这三像,我的《宝玉哭灵》便有了人物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