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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中国最美的诗作

2020-04-29北京曹雅欣

金秋 2020年22期
关键词:道阻秦风伊人

◎文/北京·曹雅欣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几乎是中国最美的诗。它美在韵律、美在画面、美在景象、美在境界,可以说,无论是声与色、还是实与虚,它都不平凡。

闻一多先生曾对新诗的艺术美提出了“三美理论”,认为新格律诗中好的诗歌,应当具备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其实这“三美”的主张,不独针对新诗,因为它本来就是源于中国古诗的审美格局,所以以此要求来反观古诗,同样适用。

《蒹葭》无疑正是诗歌“三美”中的翘楚。

从韵律上看,它韵脚齐整,音节合拍,朗朗上口。读着它,仿佛就是在吟着一首歌。《史记》中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诗三百》,原本就是篇篇入曲、唱而传之的,所以《诗经》中的选词用律,必然都符合音乐性,易于传唱。

但遗憾的是,《诗经》走过了太长的历史岁月,流传到今天,已经鲜有人唱了,人们更多地只是把它当作纯文学作品看待,在书案纸堆中研究思想性,忽略了管弦歌喉间的音乐性。可是纵然如此,《蒹葭》这首诗也并未彻底把它的音乐美完全失色于干枯无声的纸页上,似乎《蒹葭》的韵律本身就是一首歌,仅是朗朗读来,仿佛就有音符苏醒、乐章复活,一曲婉转有致的旋律,已经流转于唇齿之间。

这是《蒹葭》自身具备的“音乐美”,那么“绘画美”呢?当我们读着《蒹葭》,一句一句读下去,就好像是眼见着一幅画卷,一寸一寸铺开,笔墨氤氲,气韵生动,岁月如画全都浮现在眼前。

在这幅画里,秋水漫漫,烟云淡淡,芦苇丛丛,伊人远远,画面感极强,是一幅充满写意与哲思的水墨画,意境深远,言说不尽。

画面美不同于语言美,它不是说出来的,不是让人被动地去听,而是审视出来的,是要人主动走进画面去看的。而《蒹葭》的画面又是如此飘渺,它的美是如此不可捉摸。《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谓画面无言,反而成就着美的无涯。

诗的“建筑美”,是指从字句排列的外形上看一首诗,长短有致,参差有序,整体构筑得均衡优美。而《诗经》中三百零五篇诗歌的段落排放,基本都是对称均匀的,偶尔的跳脱,也让人感觉鲜活自然,不显突兀。

《诗经》的确很古老,然而这首《蒹葭》却在当代社会流传甚广。比如有一首由此诗意境演绎而成的通俗歌曲《在水一方》,曾随同名电视剧的热播唱遍海峡两岸。这说明人们不约而同地爱这首诗,虽然往往很难说清为什么会认同它的美,很难说清它究竟美在何处。而这种爱诗之心,其实人们也不求甚解,因为美,原本就不需要解释,如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必解释就可号召众人,这就是美的感召力。

“蒹葭”这个词的本意,是指水边未成穗的芦苇。而这首诗,无论在音律上还是画面上、无论从气韵上还是意境上,都如同“蒹葭”的含义一般,拥有着一种淡然冷凝的、穿越时空的美丽,仿佛是从秋江水畔、晓寒深处而来。

《蒹葭》这首诗出自《秦风》,也就是来自秦地的民歌。

早期的秦国位处甘肃、陕西一带,以战功而获封诸侯,得以建国,又因邻近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所以举国重视武力。因此,《诗经·秦风》共十篇诗歌,大多都充满了一种西风紧、战事雄的尚武精神。秦地的诗歌如此勇猛雄壮,这与后来的秦国一统六国、称霸天下不免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尚武,这是秦地的精神风貌。

而《蒹葭》却截然不同。清代文学家方玉润就说过:“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攸然自异者矣。”这就像是在一阵战鼓紧密声中,忽然间江水转至这一处清秋拂晓的河湾,情绪缓慢下来,情思骤然悠长起来。由此亦可见,再雄浑激壮的地方,也有悠扬,也有婉转,也有细腻,也有游离于乱世之上纤尘不染的心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隔水的伊人,如芦苇上的白露那般清新美好。但向往之心再盛,也无法越过现实阻碍,纵有心逆水而上、追寻伊人,怎奈道路险阻,不可获求。

正是伊人的美,美得遥远,美得飘忽,沉静了狂躁的心,沉淀出这首《蒹葭》,给秦地留下了一湾诗意、更给千古留下了一篇绝唱。

蒹葭苍苍,美在隔岸隔水的一盏莲细细生香,那诗人停在水旁,却不再说凄凉。比起曾经对伊人誓得不可的热肠,行至今夜已是惯得欣赏。秋风也吹不散的白露横江,让人懂得了要敛起情长,不再妄闯那些阻碍铺置下的层层寒霜,让思念收起轻狂,随遥夜沉沉流淌。

蒹葭萋萋,美在涉水而来的纤歌细细,如伊人隔雾的身姿,无法明晰,而却不再苦求依依。秋水浸成了无舟的距离,让人慢慢消退着曾经太盛的暄气,让一路的奔腾收势。将伊人逐渐淡成墙上的水墨画,诗人只是守在岸边对美景凝视,而不再肆意地妄想去参与执笔。

蒹葭采采,美在溶溶的风姿都荡漾在彼端的岸外,只遥遥掠见伊人花开,却从不肯驶近身来,然而诗人已不再萦怀。等待,是笙歌落尽后的依旧不改。秋夜收归了他无望的爱,但是已学会不把命运责怪。找一处最盛的芦苇丛将心事都掩埋,于是它茂密成了这一曲《蒹葭》,千年不败。

《蒹葭》正如一幅静心的画,勾勒的全是不曾实现的梦境。也许始终够它不着,但是色彩不褪,在心中明媚如昔。这是一首属于哲人的诗,是一首天地间的不拘之作。

所以在《蒹葭》一首诗中,不仅诗、乐、画俱佳,而且文、史、哲皆备。

《蒹葭》,不仅美在字句间,更美在境界里。

诗中的主人公虽心慕“在水一方”的“伊人”,可是通篇都没有一个“求”字,只有“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谦仰,那是只愿靠近、不求摘取,只盼依从、不必强求。它传达出一种意识,就是:对我所爱的只是赞美,而未曾贪图谁来赐予,因此,是对求索的过程不急不躁、对既定的结果不嗔不怨。一方面,是对梦想不屈不饶,一方面,又是对现实不忧不惧。

这就是大境界。不因执着生烦恼,不因精进添挂碍,不因得失增忧惧。持精进心,修智慧心,得清净心。

归根到底,那“伊人”只是个影子。于是在诗人的岁月长日里,他甘愿有一抹倒影永远飘忽在心海,那是不可忘、又始终不得接近的距离。而他思想境界里能秉持着“不相怨”,是因为他已经懂得了美的真谛,已在修为着美的纯善。

就像台湾诗人席慕容所说:“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岗上那轮静静的满月。”以此话来对比《蒹葭》,“静静的满月”就是那远方的“伊人”,对“求不得”没有怨恨,人生才会永远保持着青春苍翠、了无遗憾。

那 么, 我 们 读 过《 蒹葭》,就在脑海中也为自己始终存一处白露苍茫、秋水临江的理想国吧:无论生命如何苍老、无论岁月如何沧桑,那美好的“伊人”始终都在生命里,也许,它依旧相隔无从丈量,处在水的一方、处在心的中央。然而这也正是人们心中永葆的一方净土,那份理想之美,因为无法亵玩,所以永不沾尘,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永不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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