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冰场上的“劳伦斯先生”
2020-04-29张月
◎文/张月
姬凯峰的速度有些缓慢,滑行时双手会配合着一些花手和云手的舞蹈动作,称不上优美,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不协调。偶尔小跳,他的身体会晃荡一下才能站稳。但他看上去沉醉其中,头上那副旧旧的白色耳机帮他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在一个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乐和节奏中,那个枯瘦的身影反复练习几个单一的动作,如果成功完成,他会露出弧度很大的笑容。
0 0 6 年亚洲花样滑冰邀请赛上的姬凯峰
从专业角度来看,他的花样滑冰没有太多欣赏性,但如果你了解这些难度动作是由一位75岁的老人做出来的,评价可能会全然不同。姬凯峰是国贸溜冰场上一个特殊的存在。溜冰场已经开了21年,他在这里也滑了21年。用工作人员的话来说,他每天像打卡上班一样,冰场上午十点开门,他拎着一个蓝色挎包准时出现,包里是他穿了十来年的黑色冰鞋和一条擦拭冰刃的毛巾。
国贸溜冰场在国贸商城的地下二层,顶上是一个明亮而巨大的圆弧状玻璃罩。一层通往地铁,常有下了班的人立在楼上,静静地看一会儿姬凯峰和其他的溜冰者来回穿梭,然后再坐地铁回家。
有人拍了一段姬凯峰滑冰的视频发到了微博上,背景音乐是冰场当时正在放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坂本龙一为电影《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作的主题曲,因此拍摄者给这段视频起名叫“国贸的劳伦斯先生”。画面上姬凯峰舒缓的动作和着那首略带悲伤的曲子,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这条只有7秒的视频获得了7400多次的点赞。有人在下面留言:“我4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国贸滑冰了,现在21岁了,几乎每次回冰场都能碰到他。”
在这里,姬凯峰有很多冰友,他乐于指导一些初学者,从冰场走过,他要停下来好几次和不同的客人打招呼。冰场每年都举办北京亚洲邀请赛,姬凯峰骄傲地说:“在65岁以上年龄组,我每年都拿第一。”然后补充一句,“我们组就我一个,没人和我竞争。”
姬凯峰最近在学的一个动作是后内刃转三,需要使用冰刀内刃倒滑出阿拉伯数字“3”的形状。他用刃不太准确,重心也找得不对,练了三个月,依然没什么进展,教练肖雨红能感觉到他的着急,经过冰场的时候看他立在那儿琢磨,尝试,却“还是不能完成”。他经常穿着冰鞋噔噔噔走进冰场办公室,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这个动作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肖雨红觉得,那种执着和痴迷有时甚至近乎神经质,仿佛那是生活里唯一重要的事情。他反复跟她说:“这个动作要是能成,可就太幸福了。”
忘记生活的重量
姬凯峰痴迷在冰上的感觉,前进、后退或旋转,让他感到自由。风从耳边吹过,他张开双臂,有飞翔的感觉。戴上耳机就是自己的世界,音乐是他喜欢的苏联歌曲,最近常听的是《水兵圆舞曲》,跟着音乐滑起来之后,“什么事儿就都不想了”。
对于姬凯峰来说,在漫长的时间里,溜冰让他忘记生活的重量。他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摄影师,先后在故宫研究院、中国长城工业总公司和外经贸部工作过,拍的最多的是大型国企管理者的签字仪式。总体来说“没啥意思”,每天忙活一天,总是很疲惫。
1978年之后,北京有了第一家室内溜冰场,位于首都体育馆。那时候姬凯峰三十出头,刚结婚没多久,儿子刚出生,他在体制内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但无论白天工作有多累,晚上都会去首体滑两个小时的冰。那时候他还年轻,身体机能好,玩的是速滑,速度一起来,“就跟小鸟飞似的,特别舒服,心情特别愉快。”
白天上班,晚上滑冰,生活里一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和姬凯峰一样,那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孩子,但不幸遗传了母亲的心脏病。儿子15岁的时候,姬凯峰和妻子上班,儿子一人留在家里,晚上夫妻两人下班回家,看见孩子躺在地上,“已经不行了”,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夭折。
姬凯峰做了十年的梦,梦里是相同的内容,儿子住在别人家里,姬凯峰想看他,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看不见。最难受的时候他去冰场滑得更猛也更快。“一想起这事我就难受,难受我就滑冰,一滑冰就忘了这些事,不高兴的事。”
开心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他总是在冰上。去年老伴也去世了,他说:“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没人了。”他从北京南边搬到了距离冰场只有10分钟的小区。他以前一天来一次,现在变成了一天来两次。李岩是国贸溜冰场的教练,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也经常教姬凯峰动作。在他看来,姬老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他其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除了回家,在冰场待的时间是最多的。”
国贸溜冰场已经21岁了,一拨又一拨学滑冰的小朋友长大又离开,冰场的工作人员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姬凯峰也好像一直不曾变过,他总是按时出现在晶莹的冰面上。他和冰场一起,成为这个快速变化的财富地标中一个缓慢而恒定的存在。
然而时间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冰场一面墙上贴着他2006年参加比赛的照片,他穿着白色衬衫和西装背心,黑色的裤子,打着紫色的领结,两手张开,笑着感谢观众,有意气风发之态。现在,他的牙齿已经掉光,参加比赛每次都要戴假牙。这几年肖雨红看着他在冰场上腿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内心有些胆战心惊。他的记忆力也在下降。去年的比赛,他忘记了动作,下场的时候很沮丧。妹妹和她的孩子都来了,给他扔了小猫小狗的布偶。他有些难过地跟他们说:“你们来看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
他觉得自己也许滑不了几年了,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身病的人没准比活蹦乱跳的人活得还长,现在看上去一切都好,“没准来个暴病,一下就完了。”有时候姬凯峰家中有事,一段时间不来,李岩和其他教练会有些不习惯,但又不敢打电话去问,“人到这个岁数了,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们还是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过了几天,姬凯峰又出现了,李岩不会表现出来什么,但心里会暗暗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