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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东苗语“来”义动词lo4与ta2语义差异的认知解读

2020-04-28唐巧娟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苗语补语例句

唐巧娟

(凯里学院,贵州·凯里 556001)

黔东苗语lo4与ta2都表示空间位移体从别处向观察点(或说话人所在位置)靠近的位移动词,表达相同的空间位移过程,都是苗语中典型的“来”义动词,二者的语义差别体现在位移动作的直接论元的不同空间归属。事实上,是由二者所表达的位移事件的不同意象图式造成的,二者不同的意象图式在其向非空间域进行投射时,依旧会保持差异,造成二者在作趋向补语、可能补语(结果补语)、结果补语以及事态助词时也呈现出相对应的语义差异。

一、实义动词lo4与ta2及其意象图式

黔东苗语lo4与ta2作实义位移动词时,最典型的用法是单独作谓语,描述动体从别处向说话人位置靠近的空间动程,可以汉译为“来”。从认知语言学对位移事件概念与语言结构之间的对应关系来分析,lo4与ta2都不强调驱动力,属于路径动词,而非方式动词,二者在表达过程性路径时,可替换使用或同义联合使用,如下例句:

所谓过程性路径,是指位移只强调运动过程的方向,而不凸显参照点以外的空间物。有鉴于此,此处的过程性路径可理解为该位移路径所述的起终点是没有界点的同质性空间,而结果性路径所述的起终点是在位移发生前后有界点的不同空间。如汉语中的“来”“去”属于单纯的过程性路径动词,只强调运动方向(“来”只聚焦以说话者为参照点的终点,“去”只聚焦以说话者为参照点的起点),不凸显位移过程参照点以外的其他空间物;而“出来”“出去”则为非过程性路径动词,既聚焦以说话者为参照点的终点,也聚焦参照点以外的起点。

苗语中的“来”(lo4与ta2)并非简单的过程性路径动词,更接近于一对结果性路径动词,在实际运用中,二者更凸显运动的结果——动词语义不仅仅描述运动过程的方向(朝向终点),还凸显参照点以外的参照物——lo4与ta2作为结果性路径动词,除了聚焦参照点(终点),还会对参照点以外的起点的空间特征进行编码。试看下面两例句子:

例句就运动过程的方向来看,用lo4与ta2没有区别,都是以说话人所在位置为参照点兼终点的运动,区别在于参照点以外的“起点”的空间特征:用lo4说明起点和终点之间没有界线区分,属于同一空间内的位移;而用ta2说明起点和终点之间有界线,属于跨两个不同空间的位移。这种差异,张永祥曾对“来(归来)”与“来(非归来)”进行区别;姬安龙则细化为[家庭成员的‘到来’],两种解释用在位移体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人时,具有一定说服力。例(5)用“lo4”,说明位移体nən2位移起点和终点为同一空间内,此“来”为“归来”;例 (6)用“ta2”意味位移体nən2的位移起点与终点有界线区分,分属不同空间范围内,此“来”为“非归来”。尤其是说话人要强调位移体在空间归属上是“外人”时,只能用ta2,不能用lo4替换,如下例句:

即当说话者判定位移体的起点(源归属点)与终点是分属两个不同空间时,句中的“来”义动词用ta2,而不用lo4。又如“来客人ta2qha5”用ta2,“(女子)嫁来lo4qha5”用lo4。需要注意的是,语言空间不同于物理空间,位移起终点位置是否划分为同一空间,取决于说话者对事物空间特征的知识性归类,尤其是,位移体不带社会空间属性时,该空间归属知识的归类更具主观性和地方性,如下例句ta2与lo4所指位移事件的位移体是非人乃至无生命物,位移起终点是否归属同一空间?

例句中的ta2、lo4不再描述一个凸显运动轨迹的位移事件,而描述一个凸显位移前后的空间关系变化的结果性事件,此时,二者语义功能区分更为严格,不能互换。同时,二者关于起终点的空间界线(归属)划分也更具主观性,如黔东苗语表示人或动物较为常见的生理现象用lo4不用ta2(lo4qa3nε6流鼻涕、lo4ɕhhaŋ3流血、lo4n haŋ7流汗等);而表客观物理现象用ta2不用lo4(泉眼出水用ta2əu1,烟囱冒烟用ta2ʑen1等)。苗语西部方言中同样具有类似语义差异的来义动词“tua31”和“lo21”,却在对自然现象起终点的空间归类时不同于黔东方言,西部方言除“出太阳”用“tua31”,其他的“下雨”、“打霜”都用“lo21”。这类语境下的lo4与ta2用“归来”和“非归来”来区分恐怕无法自圆其说。

可见,就动词所述的运动过程来看,lo4与ta2的差异并不在于运动方向及其参照点,而关乎位移过程之外的动体源位置(位移发生前,动体原来的空间归属)和终点之间的空间关系。从理论上来分析,于一个趋向动词所述的位移事件而言,路径概念才是具有区别意义的核心概念,这种起终点位置之间的空间关系变化属于“运动背景”,只是蕴涵于“路径”中的附属概念,融合在动词的意象图式中,通过对二者的“路径”概念进行更深层次的意象图式分析,来阐述二者的语义差异,更具解释力和普适性。

关于意象图式,Lakoff & Johnson曾分出容器图式、路径图式、上下图式等最常见的几类。从语料中可以看出,ta2与lo4的显性核心意象图式都是朝向观察点(向心)的路径图式,差别在于lo4是一个单纯的路径图式,而ta2是隐含有容器图式的套叠式路径图式,用图标示如下(箭头表路径,方框表容器,虚线圆表不明确):

(图1)

以上(图1)所示来、去义的路径图式显示:“来”义lo4与“去”义mɣ4只是简单的观察点差异造成的运动方向不同(“去”义mɣ4为离心路径图式);“来”义ta2在“来”义lo4所示的路径图式的基础上,在终点处附着一个容器图式,该容器图式将原本单一的路径图式中的起点和终点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体现在语义内容上就是动体在位移过程中跨越了主观认定的不同空间,即位移体在空间归属上不属于终点(观察点);“来”义ta2与“去”义mɣ4并非简单的观察点不同,苗语中与“去”义mɣ4语义相对的是lo4而非ta2,诸如在与mɣ4所构成的固定结构“V来V去(V mɣ4V lo4)”、“mɣ4mɣ4lo4lo4来来去去”等中只能用lo4而不用ta2。苗语中与“来”义ta2的语义相对的是 ȶaŋ3归(去),而非mɣ4。

此外,lo4与ta2的该意象图式也适应于二者与mɣ4组合而成的“去”义复合趋向动词lo4mɣ4与ta2mɣ4。黔东苗语lo4mɣ4与ta2mɣ4都是以mɣ4为语义核心的“去”义复合动词,可用以下图式描述:

(图2)

以上 (图2)所示,lo4mɣ4的意象图式是lo4与mɣ4之意象图式的叠合,以mɣ4的意象图式为核心;ta2mɣ4的意象图式是由ta2与mɣ4之意象图式的叠合,以mɣ4的意象图式为核心;ta2的附属意象图式(容器)将ta2mɣ4的核心意象图式(路径)的起点(观察点)与终点分为两个不同的空间。二者的意象图式特征决定lo4mɣ4体现为“(归)离去”义,ta2mɣ4体现为“(非归)离去”义,如下例句:

例 (12)、 (13)用lo4mɣ4暗含位移体nən2归属于所要“去往”的位移终点,该“去往”实为“归去”;例 (14)用ta2mɣ4暗含位移主体to4nε2和to4po3ɣi1moŋ2在空间归属上不属于终点,该“去往”为“非归去”。换言之,ta2mɣ4表达带有偶然目的性的“暂时离往”之义,lo4mɣ4表达自然而然、情理之中地“离开”本就不属于其所在的地方。

二、补语lo4与ta2的语义功能差异

ta2和lo4作为路径动词,不表达具体的行为方式,很容易进一步虚化降级为谓词的修饰性或补充性成分。如,苗语西部方言中,与黔东苗语中ta2同源的来义动词tua31可以通过双向降级,既可以往右虚化为作补语,也可以往左虚化为介词与介词宾语连用作状语中的介词。虽然,苗语西部方言在作空间介词时,与lo21有很明显的界点差异,tua31是凸显起点的介词,引出位移起点,如:

相较西部苗语中的tua31,黔东苗语中lo4与ta2为单向降级,多降级为补语。意象图式映射的不变原则决定了二者在源域中的意象图式投射到目标域会保持相对应的原意象图式不变,以至于二者在句法降级和语义虚化后,在空间域所体现出的语义差异,也在其他非空间语义域中有相应的差异体现。lo4的意象图式是一个单纯的路径图式,作补语时,表达某状态在驱动力的作用下呈延展性发展;ta2所含的容器图式将其运动过程分成了不同视界,赋予其路径图式以界点特征,ta2作补语时,亦凸显界点,表达某状态在驱动力的作用下从起始到持续的不同状态转变过程。

(一)趋向补语

lo4与ta2作为趋向补语,往往跟在表空间位置变化、动作性强的位移动词或动词短语后,构成动趋式,表某物体在动词所表示的驱动力作用下向参照点(或说话人位置)靠近。若有宾语出现时,一般宾语在前,lo4或ta2置于宾语后,构成V+O+lo4/ta2结构;因受汉语宾语与补语语序的影响,苗语存在V+lo4/ta2+O结构。lo4与ta2作趋向补语时,其语义功能差异并不受驱动力的句法语义制约,既表自移,也可以表致移,对比以下例句:

例(17)只能用lo4,是简单的“来”义补语,表达某物在视野范围之内的向观察点(即在同一可视空间范围内的移动)靠近的过程;例(18)不强调致移物的路径界点时,二者在补语语义功能上的表达差异不大,可替换;例(19)用ta2表事物由视野范围之外的另一空间向观察点所在的空间靠近,是凸显起点的不同视界中的空间转换过程。换言之,黔东苗语中lo4与ta2作趋向补语时,二者之间的语义差异都与方向或参照点无关;区别在于起点的凸显与否。ta2聚焦起点和终点,涵盖了汉语中“起来”、“出来”等一类复合趋向补语的用法,如下例句:

(二)结果补语(可能补语)

趋向动词的趋向意义进一步虚化为结果意义是一条普遍性语法化规则。lo4与ta2位于非空间动词后,不再表人或物的具体位移路径的方向,而表动作产生的结果,该结果并不限于实际空间位移结果,也包括抽象位移,主要分为“由彼到此”“由隐到现”“由无到有”几种结果义。lo4与ta2受其意象图式差异的影响,空间域投射到状态域,分别分担表达动作变化结果状态的“量变”和“质变”的语义功能。如下例句lo4作结果补语:

例(23)用lo4作补语,表事物在动作影响下发生某状态的转变,但转变的起始点并不明显,属于量变范畴内的“由隐到现”;例(24)、(25)表事物在某动作的影响下发生量变范畴内的“由彼到此”的领属关系的转移。当某动作引发事物状态变化至新事物产生时,其变化结果属于质变范畴内的“由无到有”,必须由其起点被套以容器图式的ta2来充当补语,如下:

与趋向补语相比,lo4与ta2作结果补语的语义进一步虚化,其语义上的空间特性进一步减弱,所表达的空间语义差别也就是具体事物的“隐现”情况的区别。该差异可以通过与结果补语有密切关联的可能补语来论证,“来”义动词可以作可能补语,但黔东苗语中的两个“来”义动词,只用lo4是对事件可能性进行定论,不能用ta2替换,如:

可能性结果并非一个与原动作过程相互隔离的独立状态,而是依附于原动作过程的虚拟结果,就动作过程的界性特征而言,属于有方向却无界点的延展性状态,不能用含有起点的ta2来替换。

(三)状态补语

状态补语是指表达动作过程本身所处状态的补语,与表动作发生后的遗留结果状态(上文所述的结果补语)相区别。

黔东苗语“来”义动词往往用含有起点的ta2作状态补语,表某事物改变原来状态向另一新状态转化并持续的过程,ta2在表运动方向的同时,亦凸显起点,可以将动词所述的动作过程赋予界性特征,进一步凸显旧状态转变而来的新状态,如下例句:

以上例句中ta2表达状态发生并展开的过程,其语义功能对状态的“时长”进行说明。从ta2语义中由容器图式所赋予的“界点”的作用来看,该语境下的ta2在表状态延展的同时,更强调状态的“起始(时长短)”而非简单的“续展”。ta2的这种语义功能甚至可以投射到诸如时间一类的非具体行为动作事件中,不表状态的开始并延续,而用来表达某一时间的“起始”义,ta2放在小句后,通过对事件的起始来表达对时间的识解,如:

ta2跟在语义完整的小句后,小句所表的事件作时间参照点,ta2在此更强调“开始”义。此外,ta2在作状态补语时,也有在语义上更强调状态持续性的用法,这种用法应当与上文的结果状态相区别开来。如以下例句中ta2更适合看作是凸显状态的用法:

事实上,ta2的这种由“起始”语义向结果状态语义扩展的功能是具有类型学特征的,如汉语方言中就存在诸多用凸显位移起点的趋向动词“起”来描述某一结果状态的用法,如:

相较而言,由于lo4的意象图式聚焦终点,多用来表动作的结果状态,较少用来表动作过程本身的状态,即便是表动作过程状态,也是不凸显过程起点的。如: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虫子在悠扬地唱着歌。(春之歌)

以上例句lo4作补语,多用在状态形容词后,表示内部视点下淡化起终点的动作或状态的延展状态。事实上,一般口语中若要强调状态起点还是用ta2的情况更为典型,这种用lo4来表过程状态的,多限于苗族古歌、苗族飞歌等说唱口头文学作品这一特定语境之中,这是为了诗歌格律压调的需要。

三、事态助词lo4与ta2的功能差异

趋向动词的语义域从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乃至事件域的隐喻过程,就是其句法上的事态助词化过程。我们认为,事态助词在语义上较事态结果补语更为抽象;在句法上依附于表述事件的小句结构,而非依附于动词结构;功能上只标示事件在时间轴上的阶段,并非对谓词补充说明。

“来”义动词lo4与ta2在表状态的基础进一步虚化成事态助词,二者在作事态助词时,放在表义完整的分句后,对分句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但二者依旧有由意象图式引起的“同质性(归来)”和“异质性(非归来)”的区别。先看lo4作事态助词的情况:

例句中lo4表新状况或新事情的发生或实现,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了”。但此处的新状况或新事件非独立的全新事态,而是附属于主事件的后续事件,只是对主事件的后续情况进行预测或补充。在事件归属上,lo4所表达的新状况或新事情与主事件为同一事件,二者具有同一性。

ta2作事态助词时,放在分句后与前面的参照时间事件的“界线(点)”分明,ta2的意象图式所含的容器图式使ta2所表达的事态与前面的参照事件之间的界限鲜明。因此,ta2多位于句末,在表达新情况出现的事态过程时,更突显“界点(起点)”,表达的是全新事态的发生并持续,如下例句中的ta2不能用lo4替代:

可见,lo4作事态助词,标示的新情况是虚拟的,所表达的事态是依附于原事件的次事件,也就是说lo4预设事情的发生是有条件的,是情理之中的事态变化;ta2作事态助词,标示的新情况的发生是有界点的转变事件,即预设结果与原事件不是简单的路径图式关系,是出乎意料的事态变化,如下两组例句:

以上例句中lo4与ta2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语用上,用lo4一般指在陈述一个符合一般规律或预测的普遍性事实,用ta2则特指某一具体语境中的某一特定或突发性事件。例(47)用lo4表达有条件的预测中的“转晴”,例(47’)用ta2表意料之外的“转晴”;例 (48)用lo4表“(一般)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致使主语tε4nε2得到泛指解读;例(48’)用ta2表“(特指某人)人老了,不中用了”,致使主语tε4nε2得到特指解读特定性事实发生状况(ta2)与普遍性事实发生状况(lo4)之间区别,事实上就是有无界点的进一步引申。

四、结语

黔东苗语中“来”义动词lo4与ta2在表达空间位移时的意象图式分别为纯路径图式、套叠容器在起点处的路径图式,体现在语义概念中就是“(归)来”与“(非归)来”的差异,反映在事件性质上就是“同质量变(同一)”与“异质质变(不同)”的差异。当然,在对不同的位移事件及其相关事件的具体表达中,不同地区不同族群因对具体事件概念有不同的认识,会在lo4与ta2作出不同的选择。如“下(来)雨”“出(来)太阳”“出(来)血”等事件的表达,选择用lo4还是ta2,与语言使用者对该事件空间特征的认知归类有关。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lo4与ta2之间的意象图式存在的差异,且不会混淆由意象图式差异引起的不同语义功能。毕竟,lo4与ta2在空间域的意象图式会在对非空间域的投射过程中保持不变,必然会影响到二者语义虚化后的各项语义功能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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