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在樊老师身边工作30年的一些往事
2020-04-27杨小林
摘 要 回忆三十年来跟随樊洪业一起工作的往事,回忆樊洪业在中国科学院院史编研,在《竺可桢全集》编撰,在口述科学史研究中所做的贡献,怀念这位可亲、可爱、可敬的科学史家。
关键词 樊洪业 中国科学院院史 竺可桢 口述科学史
中图分类号 N092
文献标识码 A
樊洪业老师是我从事科学史工作的领路人。
和樊老师相识于1984年1月初。当时我刚到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在资料室工作。我为读者办理借阅手续时,经常惊奇的发现很多图书资料的借阅卡上都有一个“凡”字,有的借阅卡上还不只一个“凡”字,也就是说同一本书同一人借阅了不止一次。后来同事告诉我这个“凡”就是樊老师。从此,我对樊老师多了一分敬佩和关注。樊老师经常帮助资料室采购图书资料,而且还很关心年轻人,又很幽默,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喜欢逗闷儿”,所以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1985年,我们一起从杂志社合并到了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政策所)。1990年底,中国科学院院史文物资料征集委员会成立,政策所的院史研究室为委员会的日常办事机构,樊老师主持日常工作。由于我的家庭关系和兴趣爱好,被樊老师“聘”为院史研究室的“外围组织”成员,协助院史研究室做中国科学院建院初期老人的联系、院史文物资料征集、访谈等工作。1996年10月,我调入院史研究室,正式在樊老师的领导和指导下工作,直到他2020年8月去世。
一 为抢救史料建设院史资料室
1990—1999年,樊老师主持院史研究室工作期间,他非常重视史料的收集、整理工作,所以院史研究室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在研究室内设立资料室,收集了大量珍贵的文物资料,尤其是对散见于档案之外的文物资料进行了抢救性搜集。比如发动我们大家面向中国科学院老同志、老领导、老科学家广泛征集院史文物资料; 安排有针对性地对黄宗甄、吴征镒、于光远、龚育之、张稼夫、张劲夫、杜润生、武衡、郁文、赵忠尧、王大珩、黄秉维、孙鸿烈、李佩等中国科学院重要历史人物和重要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开展了大量口述访谈; 召开“纪念竺可桢逝世20周年”“纪念竺可桢诞辰110周年”“回忆汪志华”“怀念谷羽”“中国科学院学部筹建问题”“十二年科学技术远景规划制订问题”等专题座谈会;请黄宗甄、任知恕、杨同堂、廖冰、杨森等老同志引领我们实地考察了科学院建院初期的办公地址马大人胡同10号(今育群胡同17号)、王府大街9号(今东厂胡同1号)、文津街3号以及北平研究院理化楼、陆谟克堂和科学院第一宿舍等地; 请保福寺乡第一任乡长邓启祥带领走访中关村的历史遗迹,请何泽慧、叶铭汉、霍安祥等科学家引领考察中关村原子能楼……通过这些,填补了由于档案资料不足所留下的历史空白,对编写和研究中国科学院院史,起到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为中国科学院的院史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30年来,樊老师始终十分关心院史资料室的建设,对资料室的收藏如数家珍,晚年患病后,他视力急剧下降,把家中收藏的很多图书资料捐赠给了我们。他去世后,他的家人更是将他珍藏的许多资料捐赠给了院史资料室。
二 创建院史研究的学术规范和标准
樊老师主持编辑了内部资料《中国科学院史事汇要》《中国科学院史料匯编》,这两套资料是按年度来编辑的,是一项具有开创性的史料研究方法。他在查阅了院史资料室保存的大量资料和访谈工作的基础上,亲自编写了《中国科学院史事汇要1949年》,弥补了中国科学院1949年档案的空白。在调到院史研究室后樊老师给我安排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编写《中国科学院史事汇要1958年》《中国科学院史料汇编1958年》。
他还创办了内部刊物《院史资料与研究》,创刊之初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刊发的很多文章被纷纷转载,引起了院内外热烈的反响。例如1998年第1期刊登的《张劲夫访谈录》被《科学新闻》周刊转发,许多老同志看到后,都希望张劲夫同志谈谈中国科学院为研制“两弹一星”所作的贡献,于是就有了《请历史记住他们——中国科学院与“两弹一星”》一文,该文为社会公众了解中国科学院在“两弹一星”研制中的重要作用做出了卓越贡献。
樊老师还主编了《中国科学院编年史1949—1999》《中国科学院早期领导人物传》等院史著作,创建了中国科学院院史研究的学术规范和学术标准,也为后来院史馆的建设奠定了基础。
在院史馆、中国科学院与“两弹一星”纪念馆建设及院史馆改版期间,樊老师经常提醒我,哪些地方要注意,哪些地方容易出错……院史馆开展后的一段时间,他每周一还帮助我们培训讲解员,用他特有的风格给大家讲述展板背后的故事,老师讲的妙趣横生,学生听得津津有味。
“两弹一星”纪念馆最后布展期间,由于纪念馆在怀柔山里,没有网络,没法查资料,我有些文字拿不准,怕出错,发现一点问题就给樊老师打电话。到下午下班的时候,樊老师打电话来说:“我现在回家,在路上没法帮你查资料,一会儿到家后你可以随时来电话,不管多晚,我等着。”那天直到晚上12点多,我们这边结束工作,他也才休息。
三 研究竺可桢“第一人”
正是由于院史研究室成立之初所做的大量征集工作,1992年10月,竺可桢研究会和竺老家人决定将竺可桢日记原本委托院史研究室代为保管,以做研究之用。从此,樊老师开始了对竺可桢日记的研读工作。他每天很早就到办公室,对竺可桢日记进行研读,等我们都到了办公室,再开始其它工作。
经过近10年的前期准备,2001年3月,《竺可桢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的出版工作正式启动,樊老师担任主编并亲自整理了竺老1949年的日记。在整个项目的进行过程中,樊老师坚持奉行“存真”和“求全”这两个基本原则,确保《全集》内容的完整性,使它成为真正有价值的史实资料。
我有幸负责1958年日记的整理,1966年日记的校对以及相关档案查阅和编委会的日常工作。由于竺可桢日记是文物,日记的整理者不可能用原件进行辩读,那时候扫描仪和数码相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我们就把日记原本进行复印。由于年代久远,纸张泛黄,加上笔迹颜色、深浅不一,复印的效果不甚好,辨认起来着实有些费劲。有几位负责整理日记的老同志和我开玩笑说:“我们被竺老累得老眼昏花了。”我们只是负责《全集》中一小部分的工作尚且如此,作为主编的樊老师,不仅要负责《全集》的体例、规范、收录等一系列内容的制订、审定,还要广泛收集海内外的资料,组织工作会议和学术会议,选定日记整理者、校审者,并与他们沟通……他更是亲自参与了《全集》24卷2000万字的所有编辑工作,为解决工作中遇到的难点和疑点,做了大量的学术考证和研究工作。事无巨细,工作量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与承受的。我有时看他太辛苦了,就劝他把工作放一放,而他的回答是:“为了《竺可桢全集》,我宁愿拼上这条老命!”
2013年12月,历时14年,这一鸿篇巨著出版完毕,获得了“第四届政府出版奖图书奖”和“第五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在2014年4月召开的《全集》出版研讨会上,樊老师汇报出版工作时,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 《全集》要感谢的人太多太多,有“一条好汉”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原社长翁经义,有“大义竺家”的竺可桢家人,有“99岁的老义工”陈学溶先生……但只字未提他自己的个中辛劳。
除此之外,樊老师还承担了中国科协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项目“竺可桢照片采集整理和《竺可桢图传》编写”课题,辨识了2000多张竺老后人珍藏的竺可桢照片。而为了《竺可桢的抗战年代——竺藏照片考述》一书的编撰,2015年春节,樊老师可能只有除夕和大年初一没有工作,因为我只有这两天没有收到他的邮件。
可以说樊老师是研究竺可桢“第一人”,但遗憾的是,他没能看到《竺可桢年谱长编》的出版……
四 为口述科学史的建设树立丰碑
由于樊老师在科学口述史领域的深入研究,2006年春,湖南教育出版社邀请他担任了该社正在策划的《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以下简称“丛书”)主编,我同样帮助樊老师处理编委会的日常工作。由于我之前跟随樊老师走访过一些与科学院发展相关的历史遗迹,并对中关村的历史产生了兴趣,樊老师就建议我做关于“中关村的兴起”口述访谈,因此我有幸成为该丛书的第一批口述访谈者,完成了《中关村科学城的兴起1953—1966》一书,之后又承担或参与了其它3册口述史丛书的访谈与撰写工作。
由于樊老师1965年就大学毕业分配到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工作,是中关村的“老村民”,又对中关村的早期发展有深入的研究,在《中关村科学城的兴起1953—1966》一书的成书过程中,我因为“近水楼台”,得到了樊老师很大的帮助。那段时间,我时常请他回忆一些他在中关村工作和生活的情形,请他帮我找一些中关村的老照片,有时候还拽着他去“村”里补拍一些历史遗迹的照片。记得有一天上午,他到我办公室,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像孩子一样神秘的说:“你猜我找到什么了?”他把手伸开,是一枚他当年刚到中关村时用的起出入证作用的“科院”胸章,我俩都兴奋的不得了。那个场景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那么清晰……
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同仁称樊老师为“最好的主编”,“丛书”副主编王扬宗老师则言:“他倾力投入,亲历亲为,一字一句细心辨析,一文一书精心审改,一人一事耐心指导。为了这一切,晚年的樊洪业先生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为中国现代科技史的史料建设和口述科学史的学科建设树立了丰碑,为中国近现代科技史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为学界开展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我则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他几乎和丛书的每位访谈者一起逐字逐句的修改书稿: 从史料考证、叙述风格到文章结构,甚至页面布局……尤其是第一批书稿的访谈者都有被樊先生“手把手”教的经历。樊老师常说:“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包括樊洪业的记忆,也不一定是完全准确的,所以对口述者的叙述一定要进行考证。”就是这样,逐步培养出一支比较成熟的科学口述史访谈者队伍。
由于“丛书”访谈者职业、年龄不同,又来自全国各地,所以樊老师约他们谈书稿总是以他们的时间为准,无论白天、晚上、平日还是周末。此时《竺可桢全集》的工作已经全面启动,2010年后樊老师又担任了“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的学术顾问,投入了大量时间精力参与学术指导,同时,他还有自己的研究工作,这样的工作强度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都难以承受,何况他已经70多岁了。
樊老师用12年黄金岁月编撰的《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被认为是“中国首套从科学家头脑记忆中挖掘20世纪中国科学史的大型丛书”, 丛书54种(56册)图书陆续出版以来,得到科技界、出版界等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可与好评。多个品种先后荣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吴大猷科普著作奖、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国家级大奖20余项。
樊老师一直希望丛书出版告一段落时,能邀请学界的朋友们聚一聚,聊聊科学口述史。当决定2018年8月28日在北京召开《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丛书发布会暨科学口述史研讨会的时候,他已经病倒了,但还是高兴极了,心心念念要走入会场和大家相聚,他每天锻炼身体,但终是没能亲临现场。那天的会上,不少人和我一样,潸然泪下……
五 生命不息的战士
樊老师不只是一个学者,还是一个“战士”。他早年的《李森科其人》《是“那”样一个人——评杨沫同志的报告文学〈是这样一个人〉》等“反伪”檄文,引起学界关注。《科学业迹的辨伪》则是我国有关主题的最早的一本著作。20世纪90年代,他又主持了自然基金委的“对科研活動中伪行为的辨识与防范”项目。他在任政策所学术委员会委员期间,也是因为坚持原则,得罪了个别人。后来他的一位好友曾为解决职称问题,托人请他帮忙,在论文上挂名,他的回答非常直接:“我是搞科研辨伪的,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晚年所作《李四光与丁文江的恩恩怨怨》《李四光与地质学界的历史纠结》等文,更是他反伪“战斗”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他还积极倡导院史文物等中国近现代科学文物的保护。他大声疾呼在中关村科学城改造过程中必须注意保护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和文物,为留住“共和国科学第一楼”——原子能楼,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他从2001年开始,几度上书院领导,提出“把原子能楼辟为院史馆,既可保护历史文物,也有利于院史工作的开展”。2012年又撰写了《有独特历史文化价值的中关村原子能楼》一文,引起了一片“保楼”呼声。到2015年底得知此楼即将被拆除,他在《关于保护原子能楼的倡议》的中写道:“讲历史,讲道理,‘不信春风唤不回。林徽因先生曾为保留北京旧城而抗争过,在无可奈何之时,只能丢给当权者一句话:‘有一天,你们后悔了,想再盖,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林先生的话在历史的天空中回响。此楼将毁将保,只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樊某愿负国民、村民、老民之责任而进言,也甘愿受‘刁民之责难而呛声: 知谁罪谁,其惟春秋!”
然而“春风”终未“唤得回”,再辉煌的记忆、再浓郁的情感,都抵不过“手续齐全”的一个“拆”字,2016年6月21日原子能楼在一片反“拆”呼声和推土机的轰鸣中倒塌了。
六 可亲可敬可爱的“老头”
樊老师对于我和我们这些他身边的同事、朋友来说,他不仅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更是一个可亲可敬可爱的“老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打扑克,就连履历表中“有何兴趣爱好”一栏,他填写的都是“打扑克”。我们有一个自发的组织“牌协”,他是主席,我是秘书长。樊老师很风趣,没有任何架子,我们这些人也没大没小,直呼其“老头”。
就像当主编一样,樊老师当主席一样是尽职尽责: 我们的“工具”扑克牌都是由他保管; 牌桌上有耍赖等“违纪行为”,他要维持秩序; 他的办公室,就是我们的活动场地; 逢年过节,我们就到他家里活动。他还记得给我们每个人过生日,病重后依然。
时有外出开会,他也尽量谢绝午餐招待,赶回来打牌。可见追求此唯一嗜好,与其做学问一样执着。
我们为了让樊老师能够放松一下,就时常组织一起去“休假”,这时候樊老师的背包里总是有两样东西: 扑克牌和书稿,抓紧一切时间,随时随地的工作。
在他病之前,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和我说:“我现在觉得时间很紧张,不够用,我唯一愿意拿来消遣的时间,就是和大家一起打打扑克。”“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你们就用打牌来纪念我。”送别他那天,我把他生前和我们一起玩过的扑克牌,放在他的枕边一起带走了,愿他在天堂充满了快乐……
Recalling the Past 30 Years of Working with Fan Hongye
YANG Xiaolin
Abstract: The paper recalls the past 30 years of working with Fan Hongye and his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It also shows his contribution to the compiling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COCHING CHU and study on oral history of science in memory of this amiable, lovely and respectable historian of science.
Keywords: Fan Hongy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Zhu Kezhen, oral history of science
收稿日期:2020-11-10
作者簡介:杨小林,1964年生,副编审,研究方向为科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