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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

2020-04-27朱以光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子野兔

朱以光

吃了午饭,父亲坐在那里吃烟。黄色的小竹管,约5寸长,衔嘴的一端有刀刮过,圆润而细腻;另一端直插着约2寸长的褐色自制土烟,那烟火时明时暗,那烟雾缭缭绕绕,父亲的脸也就明明暗暗,朦朦胧胧,一副沉思的样子。我的小狗黑子睡卧在我的脚前,一动不动;几只鸡在屋子里边走边瞧,小心翼翼地,稍有响动就立即伫足凝神谛听……母亲忙里忙外,洗碗,喂鸡,喂猪。

我说,爹,走啦!父亲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右手取下烟锅,吐了一口口水,说,忙啥嘛忙?

母亲已经收拾完了家,背了背篼拿起锄头,匆匆忙忙下地了。

父亲的烟终于吃完了,他拿竹烟锅到他的鞋帮上敲,梆梆梆地响,带着火星的烟锅巴就掉到了地上,他用鞋底去跐,烟锅巴散成灰,在地上成了一根短粗线,短粗线上的火星也就慢慢灭了。他站起身,装好那竹烟锅,说,走!

院落外环绕着一片青翠竹林,竹叶蓬松柔媚,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有鸟儿在其间啁啾穿梭,有蝉子在歇斯底里地嘶叫,这声音就将暑气吼得蒸蒸腾腾,炽热难耐。我们走过去,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小路曲折盘旋,呈“之”字上升,沿途的山坡上,田野间,到处都有人在忙碌,挖地,种田,不亦乐乎。太阳仍然很大,很刺眼,大地都好像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发光发亮发热。我们走过了一条细水长流、叮咚作响的小水沟,爬上了一片绿色的松林,父亲解下了衣扣,叹了一口气,继续在前面走。这里到处是松树,大大小小的,一律笔直,就像列队的士兵,安静,庄严,肃穆。茂密的树冠遮盖了天空,太阳隐隐约约地漏下一缕两缕,树林里面一片阴凉。偶尔一阵风吹过,头顶上嚯嚯嚯地响,像海涛,像交响乐,像响滩上的水声……我却感到有点寂寞,看看父亲,他仍然只顾往前走,一言不发,周围无数的松树将他衬托得更加渺小。我说,爹,你讲个故事吧!他停住,转过头,像看我又像没有看我,很久才说,我讲不来。我有点失望,父亲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故事,我们也从来没有要求他讲过,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气才说的,他怎么会讲不来呢?怎么会讲不来呢?几十岁的人难道没有故事吗?

这时,一只小野兔突然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我惊喜万分,忙去追赶,哪知背后的黑子早就几个箭步窜上去,一口咬住——可怜的小野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圆睁双眼死了。我嘿嘿嘿地大叫,跑过去,从黑子嘴里抢过小野兔,一脚踹向黑子,黑子哼了一声退到了一边,眼里满是疑惑和幽怨。我手里的小野兔柔软,灰色,体形很短,看来还未成年,可能是对这世界很好奇吧,于是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哪知却有这样的危险?我的心里满是惋惜、同情,满是失落,看父亲,他也怔怔地看着我手中的野兔,口里直说,可惜,可惜……

穿过松林,我们继续走,小泥巴路或者小石子路很滑,但沿途的风景很美,青杠树枝叶婆娑,绿草铺满山坡,随着山势,各处的景色构成不同的层次,往大里想,那不同的层面仿佛就是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动物,地形是它的骨架,植被是它的皮毛,风吹草动,那就像动物在抖动身上的皮毛。蓝天在上,鸟儿翻飞,白云飘飘,广阔无垠。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人是什么呢?比地高?比天小?我还真是想不清。喔——嚯嚯,喔——嚯嚯,突然,一阵阵低沉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又翻山越岭飞越而去,留下长长的尾音,在山间缭绕飘飞。我知道,那是山中孤独困乏之人古朴的歌唱,或驱野物,或求友声,或解寂寞,或寻畅快,不一而足。我也知道,山中的他们此时需要回应,但我的声音干硬,细小,沙哑,还有青春期的羞涩,不能担当大任。父亲呢?他好像毫无所闻,一直向前,只将屁股留给了坡下的我。

我们走到七个田——只有七个田,其余全是山——横着走到一条小溪沟处,这里溪水清亮亮的,给我们送来了一股凉意,我们身上的汗水很快就消失了。我和父亲爬在水边咕嘟咕嘟地喝水,心里凉爽无比。父亲站起来说,就在这里整柴。我们拿出柴刀开始砍柴。父亲慢条斯理,文文气气地,我还是看不惯,我说,爹,你搞快点儿嘛!父亲还是那个做派,慢慢吞吞地说,忙啥嘛忙?慢慢整嘛!我挥刀向木柴砍去,手上就带了一股气。父亲一向做事就是怕前怕后,慢声慢气的,经常遭性急的母亲数落,甚至被指责为懒,父亲脾气还很大,于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经常吵架。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他们一吵,我们就哭,很伤心,却毫无办法;长大一点,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站在母亲一边,甚至也认为他懒了,于是,我们常常对他不说话,但心里气很大。现在,我手上刀上的那股气就是这样来的。周围山上、树丛里、河沟深处有麂子、松鼠、山雀、雉鸡在叫,声音各异,各具特色,构成了山里特有的音乐。以往我是很着迷的,觉得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没有哪个音乐大师的音乐能比拟,能模仿!但今天,我没有兴趣,我只是在想爹的事情,爹这个人,好像突然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他的慢气,他的斯文,他的懒惰,哦,还有他的胆小怕事,今天全都蔓延而来,像潮水一般围困着我。只有我的黑子超然物外,在树林间、草丛中窜来窜去,摇头摆尾,汪汪直叫,仿佛要跟山中的野物比试比试声音。

木柴很多,不久,我们就砍好了,我们把木柴归拢,齐好,用割来的葛藤捆紧,它就成了一个圆柱形的柴捆子。我们拴好背绳,准备往回走。这时,父亲说,不忙,我吃锅烟。我不开腔,默然作色,心里说,天快黑了,还吃!父亲不管我的脸色,坐到水沟边,边卷土烟边说,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未动,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讲的,他可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故事啊!他给我的感觉总是沉默,沉默,沉默,内心仿佛一口枯井,黑咕隆咚的,叫人看不清。父亲说,娃儿,你有点恨我是吧?这我知道,我也不怪你;我今天只是说,你还有爹可恨,而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没了爹。据说,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过军队,许多人家都躲到了这荒山上的人户里,我们幺婶过继的儿子是个武棒棒,胆子大,他不跑,被两个背枪的抓住,他趁人不备,抓起一把锄头就砸死了人家,抽了枪支就跑,一溜烟就上了松林坡——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那片松林——另一个背枪的,父亲卷好了烟,点上火,猛咂几口,一股淡淡的烟香就弥漫开来,另一个背枪的马上回乡公所军营报告,很快就开来了一个连,可能有一百人,很快就摸到了這山上,你爷爷他们正在佃户的牛圈草楼上摆龙门阵,摆得玄天接地的,哪里知道背枪的会找到这荒山野岭?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大家发现来了人立即慌忙跳楼逃命,齐扑扑的,像鸭子扑水,跳下草楼钻进树林,都跑掉了;也该你爷爷倒霉啊!你爷爷的长布衫子竟然被牛圈上的树桩桩挂住,等他扯烂衣服再跑时,背枪的堵住了他,马上绳捆索绑,用绳子像牵牛一样牵着下了山,第二天早上就用马刀,砍死在村子里铁匠坎的菜地里——父亲住了口,只是吃烟,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远山,像在沉思。我心里原有的气跑了,但另外一种气涌上心头,我仿佛也在紧张地逃命,满山都是追兵,我无路可走,我万分恐惧。当时是一种什么景象?铁匠坎?菜地?马刀一挥,人头落地?我不到一岁的父亲命定的人生路来了,如洪水一样突然而残酷,他的亲情断裂了!他的天地坍塌了!我的心里隐隐作痛,我的生命在遭受煎熬;父亲还是不说话,只是吃烟,吃烟;吧嗒吧嗒的吸烟声,响亮而虚空;那轻柔的蓝烟飘飞,飘飞,最后消散,好像不曾有过。我看父亲很久都不开口,就问,那后来呢?父亲咳了很久,眼泪都咳出来了,也不擦去,说,后来嘛……后来,你婆婆害病去世了,我,才八九岁,我天天想妈,哪里想得来?就哭啊,哭啊……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就难啦,我有时都想,爹妈为什么要生我啊?生了我,你们又走了,叫我受罪啊!十多岁的时候,我都想到死了,怎么死呢?我放羊的兰田湾,一个路边有一棵桐子树,不高,我想找一根索子,往上一挂,就可以吊死了,就可以不受罪了,就可以见爹妈了——娃儿,那时我就是这样熬日子……不久,又遇到匪患,躲棒老儿王三春,三山五岭的跑,吃没吃的,住没住的,心里还怕得要命,他们说,王三春要抢人,要绑票,要吃人,你说害不害怕?王三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一听到那三个字,就吓得魂都跑了;解放了,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地主呢?日子就更难了!而我又是个小地主,啥子都不懂,啥子都害怕,生怕他们要我的小命!父亲又住了口,很久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烟。周围只有吧嗒吧嗒的吸烟声。看来,父亲的故事很多,他只是不愿说,今天才开了个头,说了个大概,他又不愿讲了。

你哥哥嫂嫂对你好不好?我问他。其实我知道伯母是个刻薄难缠的,伯父管不了她,那父亲的日子……我只是想从父亲口中得个验证。二嫂对人很恼火(即刻薄)啊,有时我饭都吃不饱,没有爹妈的娃儿,有时不如一条狗,狗么,还有睡卧的自由和安全嘛,我呢……他又不说了,只是不停地吃烟,又是那一贯的沉思状态。

我的头脑里很乱,我觉得那时的父亲好像从一个洪荒之地逃命而来,他惊慌,疑惧,胆小,恐怖,无家可归……

天色渐渐暗了,山中的鸟儿开始闹林了,一个个,一群群,唧唧喳喳,呼朋引伴,像开大会似的,纷纷往茂密的树林里赶,声音此起彼伏 ,震天动地,如同宏伟壮丽的交响乐……父亲站起来,将烟锅巴抛进水沟里,看它熄灭,说,不讲了,走!天快黑了。我们背着柴捆子往家里走,都没有说话,黑子很兴奋,跑前跑后,像是护卫着我们。而特别厚重实在的山在我们身后显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空。

(作者单位: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中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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