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王国
2020-04-27冯璇
冯璇
子,简直就是个爱谁谁的统帅。
我看得出,土里能给她全部,让她生命的每一季都充满了水分、营养和情感,因此她的每一天都生长着快乐和奇迹。她继续阐明她的观点:你看到了所谓的美景又怎样?美景看到你了?挤挤插插在人堆里除了不同的嘴脸,就是一堆废气,一堆垃圾。你收获了什么?她哲人般数落。我听了,把诧异的目光投向她:这是那个在窗口无助的小小妇人?
你觉得你在城里给她买了房,多大多大,你觉得让她享福享受之类的,她根本就不屑。她的双脚扎在土地里太深了,一辈子了,拔不出来的。离开土地,就会得病,到哪,都会凄惶。听不见雞猫鸭叫,心就不踏实。所以,她说她不想去女儿或儿子那里,她说她不想做一个辨不明东西南北的客人,不愿意过那种坐立不安六神无主的日子。
原来,这里的条条垄垄,才是她做不完的作业、她未读完的大学。她在这个天地里找到她生命的有力支撑。俯身流汗为的是得到秋天的肯定,哪怕这个年岁了,也不能负天、负时,她要交出自己得意的作品。 如果她看到谁家的土地荒着,心便会疼,然后会骂上半天的,用了极狠的词:完蛋的货,家要倒架了……
在她的字典里,土地可以负人,人不可以负土地。这是她一辈子认定的理儿。
所以春天,她分外的支棱,像返青的小苗,绝没有半点衰老和颓废。
她还有另外一项事业呢!那就是摆弄那些针头线脑,她喜欢在阳光里和它们面对面。不用花绷,不用草图,随心随性。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是她最好的写生图。所以,她的艺术灵感遍地。还有那些零碎的布头,都是她的好材料,活灵活现地完成在她的掌上。记得我结婚时,娘绣了一幅门帘,一汪泉水里游动着两条鱼,我嫌它土,转过年就给女儿做了小床单。现在才知道,她准备不了显赫的嫁妆,就在那些细腻的针脚里倾注了她的全部祝福。那汪泉一定是护佑我冬暖夏凉。那鱼呢,除了让我的家富足有余之外,还有一番寓意:就是让我走到哪都不会口渴,都不会寂寞。我这个败家的,那时哪里懂呢?今天它早已破旧如文物,依然可见那泉那鱼,那水仿佛依然流动着,它流动在季节之外,也保存在了季节之外。
如今,她对这项工程依然乐此不疲,沉浸在那些针头线脑里,甚至拆了织,织了拆,不厌其烦。都是因为时间遗忘了她,亲人遗忘了她,她只有在自己的针脚里,盲目而茫然。那些积淀着时光和她心意的坐垫、椅靠,满怀激情地送到别人手里,我想别人不会正眼瞅它们一下,在离开她的视线之后,主人会厌恶地打发掉它们。它们的命运和她一样,继续遭遇冷落。可我不能说,说了余下的时间她用什么来充满呢?她哪来的热情和期许呢?有时这些东西竟然在狗的身上,在狗的房间里。它从她的脚边和眼神里嗅到了主人的心思,狗相当得意,知道自己的分量。它们除了对主人分外感激外,还会更忠于她,更爱她。所以他们才是相濡以沫的,相互看好的。
那年春天,她在园子里忙着,突然感到胸闷,握着锄头的手渐渐软了,随后整个人慢慢地倒下了。是狗,狗发现了主人不爽,然后它拼命地狂叫起来。它的叫声引来了邻人。那一次有惊无险,我们在一阵阵冒冷汗之后,知道她为什么离不开它,知道她为什么出门的时候会加倍地想它。它是她不离不弃的小跟班,它是她的又一个儿女,超越种族和语言。
所以她的狗叫玄玄(我的小名),她的那只可爱的大公鸡叫飒飒(我弟弟的小名)。当她放开嗓子满院子呼唤的时候,我们和那些鸡狗同时把目光投向她。而她,此刻,相当得意,拍打着衣袖,狡黠一笑:有什么,它们就似当年的你们,我叫顺口了。
我听到这里,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疼。
我多想陪伴在她身边,好好地呆上几天。可是,我是个被“绑架的人”。我的日程五年来从来没自己做过主。有时,我恨我们姐弟几个,所谓的“出息”就是远嫁或远行吗?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王国?让她一个人长年地守着寂寥?我甚至想像得出,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人家眼前,其实并不招人待见。一个又老又弱的老太太,谁稀罕呢?躲还来不及呢?一个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是落单的,敏感的,自卑的。
随后她会给自己一个安慰?
出来溜达溜达。那声儿一定是小小的,弱弱的。近似于自言自语。其实,她多么想找人聊聊天。哪怕说些鸡鸭鹅狗的事。可是,没有可能。那些年轻人的日子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家不屑养那些活物。用她的话说,死悄悄的。也难怪,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怎么可能养其他喘气的生灵呢?
她没有对话的人。
在外的我们,总是煞有介事地、急速把情感集中到某个节日,匆忙地表达我们的孝心。其实,没用。她不需要那些大包小包的、仓促的问候,她不需要那些时尚的衣裤,她需要的是饭桌上的热气腾涌,一个个头挨着头地抢,然后再一次一次招呼她拿这个取那个,她在厨房和饭桌之间来回穿梭。我承认,当年我是忽略她的。我那时满脑子想象着相良光夫和大岛幸子的爱情;惦记着商店里航鹰的小说集,还有怎么样躲过姥姥的目光大胆地用左手使筷子……怎么会关注她上不上桌?怎么会在乎那个把手袖在围裙里的她、及她的眼神……
菜蔬不剩、盆碗干净,或许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因为这让她有理由和动力乐此不疲地忙碌着下一顿。而现在呢?她和她的锅碗瓢盆都沉默着,像一身好武艺的将军没了战场。有时,我想,她甚至需要一群猫崽子,一群狗崽子,时而把一个家搅得大呼小叫,如臣子一般簇拥着她,或驻留在她脚边,温柔地蹭她,一如曾经的我们。
这个冬天,她在儿子家。她抚摸着那些福字,挂钱,还有她喜欢的门神什么的。她比划着东挂一下,西贴一张。也不管人家厌不厌烦,然后自我欣赏。我知道,这些最古老的中国元素,受到了她的保护,其实它们也在庇护着主人,相互友善,相互凝望,彼此有情有义。其实这些都在掩饰着母亲的焦急,她想回家,想早一点站在那块土地上,她才能挺直腰杆,理直气壮。还有她想快一点知道关于雷声的、春风的、柳芽的情况。她等着做她的国王呢,因为她有统帅的天地;她要作画呢,因为她已酝酿好了七彩。所以她等不得,她怕在钢筋水泥的楼层里遗漏了某种可贵的信息而后悔不迭。
余下的日子,她还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春种秋收,晴耕雨歇。两袖塞满哲学和收获,还有那种天赐的宁静与沉实。在这片黄天厚土之上,有多少这样的娘?其实她们才是真的哲人,在自然里紧紧守候着我们的故土,我们的家园,用实际行动和每滴汗水告诉我们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因而在这鼎沸的尘世中,她们的一举一动格外拽扯着游子的目光,让在外的每一个人对着家园的方向永远充满了敬畏和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