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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国石坊:竖与圮

2020-04-27樵夫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许国石质皇权

樵夫

许国石坊是压着这座徽州古城沉甸甸的什物,许多人都是奔它而至,我也一样。我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近它,屏息,凝神,放缓脚步,等待旧时光里已经被我唤醒的气息,我仿佛听到那苍古的哒哒声,叩响着这座古城的石板,带着沉雄、沧玄、幽远的时空况味。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它,目光被它一点一点抬了起来,我似乎只有仰望的姿态,才能真正抵达它的每一处。其实,不管何时,哪怕与一个神交已久的人照面,容颜依旧最先接受我目光温软的轻拂。这座石坊是美的,八脚,东西两面各四脚,南北两面看上去各两脚,三层,冲天式;石质粗朴,桩柱、桁梁、拦板、斗拱,都泛着幽亮与圆润的光泽,那是时光的痕迹,石坊雕饰极为精美,石匠艺人的所有技艺,在这儿都能一一品读,即便是我这双已领略过无数牌坊之美的眼,在这儿,依旧痴迷地流连忘返。好一阵,目光失神,它的美让人眩惑,世上竟有如此之美。定定地立于它的跟前,曾竖立在我视野中的牌坊,仿佛被一柄巨锯划拉一下,纷纷倒下。此时,唯许国石坊孤孤地竖立着。

这座立于街市十字路口的石坊,因为它是八脚的,于中国石坊群,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确凿无疑的是,许国石坊的确是中国唯一的一座八脚坊,因此,在世人称誉的啧啧声前,一声“东方的凯旋门”,就将那些有些诧愕的迟疑的目光定住。我缓缓地环视一周,最后立于古城阳和门的一侧,仰望着石坊,思索的目光将这册用石质语汇写就的历史,一页一页揭开。历史,仿佛一股岩浆,汩汩而出。

许国,是这座石坊用石质语汇书写在历史册页中的主人,如今坊主已去,坊仍在。立于它的跟前,想起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只不过,在我而言,楼在,昔人将返。面对石坊,每一个旅人,倘若带上理性的沉悟的思维,都会把这个叫做许国的人喊回来,把他放在历史中仔仔细细看一遍。许国是古徽州府歙县人,他的世家并不显赫,但家境甚是优越,父亲也是众多徽商中的一员,财力足以支撑他竖起攀登梦想的天梯。他中举后,卻将时人入仕的志向改道了,他离开歙县,操起了教书的营生,或许是他的家世到了他这儿,已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人各有志,这一切都已无法确定。他认认真真地教起了书,将四书五经织就的锦绣前程,一个一个送给了他的弟子,及至他三十八岁这年,他的那些已贵为进士的弟子,聚在一起宴请他时,带着几分戏嬉、揶揄的味儿,让他参加会试,保准老师入殿,如果老师高中,一定用泾县最好的石材给老师立一石坊。这年是1565年,明嘉靖四十四年。许国抚捋长褂,也带着揶揄与调侃的意味回赠徒儿,我去了怕是要端了诸位的饭碗。许国果然参加了会试,并且果然没食言,他荣登进士榜。人生的攀爬,关键时刻有时确实就是某道坎儿,坎儿一旦跨越,接下来就是顺风顺水。许国从嘉靖帝的末梢入仕,历隆庆,又显赫于万历年。让时下士子艳羡的是在隆庆帝时,许国即为万历的尊师。这意味着许国的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时光是个狠狠的角色,它默默地注视着他,并最终一一作了回答。最后,许国先后出任检讨、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詹事、礼部侍郎、吏部侍郎,万历年十一年四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荣升为万历朝的内阁成员,成了一言可以影响社稷民生的人。许国一定是个有情怀的人,像无数的儒士一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他的人生理想,在平定云南边境叛乱时,这种人格理想,一定给他智慧的灯盏添上了纯净的灯油。他献给万历帝平定云南叛乱的谋略。经实施,次年的九月,叛乱被平息,君臣欣悦。万历帝按功行赏,他晋升许国为少保,封赐武英殿大学士,恩荣许国可立牌坊,并允许这位帝师返家四个月。在那个皇权至上、为官最光宗耀祖的年代,这是无尚的荣耀,是许多仕人最高的梦想。

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衣锦还乡的时刻。许国等了十九年,这年是1584年,明万历十二年,许国五十七岁。在徽州的历史长河中,许国是一个耀眼的人物,他毕竟已是内阁次辅,这是如何了得的事。他昂首挺胸地回到故园了。那些曾经的弟子,据说也果真运来泾县最好的石材青色茶叶石。躺在地上的石材,躺着仅仅是块石材而已,但一旦矗立起来,那就宛若立于尘世的一个人。许国托腮、捋须、曳着一身显贵的官袍,他一心想着的恐怕是如何在牌坊林立的徽州,争得他人无法企及的脸面。许国老谋深算地做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在繁华的街市十字路口,一座八脚牌坊横空而立,旷古压今。逾越返乡的时间,许国回到朝廷。上朝时分,万历帝与群臣议政,唯次辅许国跪在丹墀上一言不发。万历帝见许国沉默不语,不是往日模样,说,许阁老,朕给你四个月回家造坊,为何延了四个月,依朕看,不要说造个四脚坊,就是造八脚牌坊也造好了。许国叩头称谢,三呼万岁,奏称臣建的石坊正是八脚牌坊。万历帝许是江山稳固,也赖于这位帝师,也不责备许国了。皇权至上的社会,帝师一言九鼎。许国真是聪明绝代。

一时间,仰望着这座高高的石坊,想与许国对话,但终是不得,好在,石坊还在。我仔仔细细地察看石坊每一方位的内外两面,从一楼到三楼,目光如锤敲击着石质上的每一个词汇,从落在石质上的每一个浑朴的字,到每一个雕饰的图案,一个纹理都不落下,许国仿佛无可遁形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他将“恩荣”悬于石坊的每一方位的内外顶层,它无言地昭示人们,这是皇恩,不是豪商巨贾可以用金银兑换的。我伫立在阳和门一侧,仰视的目光还是撞击到石坊中层“先学后臣”几个笔墨厚重的字,它们像坊上其它文字一样,浑厚、敦实,都来自于大书画家董其昌之手,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许国沉重如磐的分量。许国之所以是朝廷重臣,在于他苦究经书,在于他学识上的卓尔不群。人们可学,似乎又隐约告诉人们,不可学。下层的“大学士”,董其昌似乎更是加重了笔力。“大学士”那就是切切实实的,那是皇权的中枢要员。最下的一行小字,详尽地叙述了许国的所有职位:少保兼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在另一面,当看到“上台元老”,似乎就看到许国得意的神情,他告诉了世人,他可是辅佐过嘉靖、隆庆、万历的重臣。其实,现世人们的解读有些过于捧场了,说他是万历帝的重臣,确乎恰当些。

中国历史绵长的河流,自王权、皇权粉墨登场后,臣子的人格中弥漫着复杂的让人无法道明的岚气,或雾岚,或雨岚,或烟岚,甚或尘岚,无人确定。臣子们,脱离不了世俗侩气,炫耀自己,这是时光长河中连绵不断上演的。

无论怎样地炫耀,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到悬于他们之上的皇权利剑。许国一样无可逃遁。石坊,默默地陈说了遮蔽于绵绵山川的皇权文化。这座石坊的南面是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它雕饰着“巨龙腾飞”。南,永远是官吏的象征。孔子说那个学子可入仕时,就儒雅地说:“可南。”“巨龙腾飞”,这是许国对皇权的顶礼膜拜。他永远把皇权抬得高之又高。而在坊的内侧,许国雕上“英(鹰)姿(雉)焕(獾)发”,用永恒的石质语言,颂扬万历帝的年轻有为。

任何行为,都来自于心与灵的指引。许国的一颗心,安谧于此,他又能何处遁形呢?

时间,永远是一个让人看清世相的绝好的什物,它将纷乱的东西,一一拨正。与许国几乎同时代的那个英国人培根,在许国唯皇命是瞻的时侯,却发出了振聋发聩之声:反对君权神授和君权无限,限制王权。知识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力量,而知识来源于对世界的感觉。培根将王或皇,拉下了高高的神坛。神,訇然倒下;人,坚韧立起。

太阳西下,暗色缓缓地拢来。我又看了一眼石坊,终于离开,渐行渐远。回看这座石坊,已确实愈来愈小且低矮。夜霭笼罩,许国石坊仿佛湮没。

其实,于我心中,石坊已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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