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的重量
2020-04-27朝颜
朝颜
“出关搦战谁敢当?诸侯胆裂心惶惶。踊出燕人张冀德,手持蛇矛丈八枪。”来到重庆云阳张飞庙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诗句来。一个性如烈火的人,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一个忠肝义胆的人,一个“长坂坡当阳桥头上一声吼,吓退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人,最后却亡于部将之手,落得个身首异处,岂不令人唏嘘感慨?
这样的死法,固然太过意外,也并不那么光彩。然而,一千多年来,张飞在世人心中的分量,却并未因此而有所变轻,相反,人们敬重着他,连同那颗流落在云阳的头颅。
一千七百多年前,云阳这片土地接住了一颗已不再“虎须倒竖翻金线,环眼圆睁起电光”的头颅,他们建起了这一座占地一千四百平方米、有“巴蜀胜境”之美称的张飞庙。从此,一颗流浪的头颅在此落地生根。时至今日,我怀着敬仰的心情溯江而来,重新走近一个勇猛豪放的灵魂,去掂量一个勇者,以及一颗头颅的重量。
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张飞死于阆中。可是他的头颅何以流落至云阳?真实的故事加民间的传说将这颗头颅赋予了历史的厚重和传奇的神秘。
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张飞迁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进封西乡侯。同年,关羽被害,张飞闻此噩耗“旦夕号泣,血湿衣襟”,悲痛至极。他急于给兄长报仇,于是对部将范疆、张达下达苛刻军令,要求三日内置办白旗白甲,挂孝伐吴。两人难以实现军令,要求宽限时日,却遭鞭打,遂心生怨恨。他们趁张飞醉卧之机,割下他的头颅前往东吴领赏。行至川东云阳,得知吴蜀讲和,二将慌乱中把张飞的头颅丢入长江。张飞头颅顺水漂流,被一打鱼的老翁捞起。张飞托梦给渔翁,叫渔翁把他的头背走,背到哪儿背不动了就将他安葬在哪儿。于是,便有了“身葬阆中,头葬云阳”,一个英雄两处坟冢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阆中和云阳一样,建有纪念张飞的庙宇,足见张飞在世人心中的分量之重。
站在结义楼前,望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雕塑,一丛鲜美的桃花映红了天空。谁知道呢,今日被世人涂抹上暧昧意味的桃花,当年却曾经是义薄云天、忠诚盟誓的见证。你看那刘备和关羽皆双手捧碗、冠带齐整、长身鹤立,唯有張飞单手举碗、袒胸露腹、双足错立、意气风发,尽显不羁之态。当我们今天重新回放那动人的一幕,仍禁不住要为屠夫出身的张飞那干霄凌云的豪气所震撼。
张飞是重情重义之人。遥想当年,张飞凭着这一身不羁之胆,怒鞭督邮,率二十骑兵于长坂坡吓退曹军,助刘备脱险。他在汉中之战时于宕渠击败张郃,为了刘备还一度拔剑欲刺董卓。一朝盟誓,终身结义。为刘备打江山,张飞可谓是出生入死。张飞之重情义,还表现在英雄惜英雄上。甫入川时,张飞一路凯歌,俘获了刘璋部将严颜。张飞欲喝令严颜投降,孰料严颜宁死不屈。张飞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敬重严颜为人,为其松绑,将其以宾客相待。
但这重义和不羁也给他惹来了不少麻烦,先是领着将士饮酒,醉酒失了徐州,又因脾气暴躁,惩罚部将过于严厉,引起了诸多的不满。他每日鞭打犯错军官,打完之后又把这些人安排在身边,一点防备也没有。刘备曾劝言:“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最后果然为刘备所言中。
生于义,起于义,而后死于义。义之重,贯穿了张飞五十五岁的短暂一生。
当我来到大殿,将一个一个的故事、一幅一幅的画面叠加起来,再次凝视张飞的青铜像,便又更觉栩栩如生。
你看他端坐在大殿当中,似俯看众生,又似若有所思。铜像的上方,“力扶汉鼎”的牌匾高高悬挂。”“鞭打督邮”“义释严颜”“大战长坂坡”及“阆中遇难”的实景泥塑分列左右,一个一个场景重现着他光荣而惨烈的一生。如果他仍有思绪,此刻应该在想些什么呢?是在为蜀汉江山而忧虑,还是在为百姓安乐而遐思?如今,三国之争早已远去,如若他灵魂有知,望见云阳这一片生机之景,云阳人这安居乐业的生活,是否也要大笑三声?
云阳人敬重着这颗头颅,他们用绵延了一千七百多年的热情供奉着、爱护着这座张飞庙,因此张飞庙里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拜祭者带着香油、纸烛,在张飞塑像前虔诚地倾洒、点燃。青烟升腾间,多少期许和愿望寄托在神灵之上。今日,你若抬眼望去,会发现这颗头颅依旧虎虎生威,一个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的张飞形象以一尊雕像的形式永久地立在长江边上。
张飞的重量,在云阳人心中何止重千钧?
2002年,因三峡工程建设,云阳县城往上游搬迁,云阳人民往上游搬迁,而张飞庙的原址也即将沉入水底。云阳人没有放弃这座庙,而是把它作为库区唯一一个远距离整体搬迁的文物单位,一方面闭馆拆迁,一方面溯江而上新建张飞庙。一座庙于是从原云阳老县城对岸的飞凤山搬迁至盘石镇龙安村,完好无损地向西移动了三十二公里。这座庙堪称三峡库区最大的“移民”,其所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心力,岂能用简单的数据来说明?2003年7月19日,“搬旧如旧”的新张飞庙正式开馆。一座庙宇的香火重新鼎盛起来,关于张飞的故事,在全新的云阳城里继续口耳相传。
在张飞庙,我与众多名家摩崖石刻及木刻书画劈面相逢,远自汉唐,近至明清各代。有木刻颜真卿书《争座位帖》,有石刻苏轼作前、后《赤壁赋》大字长卷,有石刻岳飞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有黄庭坚书《唐韩伯庸幽兰赋》,还有郑板桥书写的诗文和竹石、兰石绘画等,不一而足。我心想,张飞乃一介武夫,何故弄这些风雅之物与其相伴?后经介绍,方知张飞其实不仅能写诗,会画画,还是一位不错的书法家。
明代文献学家、曾任四川右参政的曹学佺在他的《蜀中名胜记》中记载:顺庆府渠县有一个八濛山,山下有一石,石上题有“汉将张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立马勒石”两行隶书大字。这段题字说的就是张飞以少胜多大败名将张郃的事情。张飞得意之际,以石代纸写下文字,这便是《张飞立马铭》。只可惜年代久远,山石裂崩,刻文损毁。现存的“立马铭”,是光绪七年根据岐山知县胡升猷家藏原拓、重刻于八濛石壁的青石质碑石上的。
无论如何,在云阳人的心中,张飞远不止一员猛将的形象,他们在武庙中大量地嵌入文迹,似也有彰显张飞文武双全、粗中有细之意。
出正殿,往东走,我又来到一座造型别致的五角亭前,但见亭身挺拔峭立,五角高高翘起,颇见气势。有人告诉我,这座亭子又名曰“助风阁”。这个阁名,又因阁前有清康熙雍正年间时称贤相的张鹏翮亲笔题赠的“助我清风”一匾而得。
传说清朝的河道总督张鹏翮乘船回家省亲,途经张飞庙,狂言,文臣不拜武将。张飞大显威灵,吹送逆风三十里,所乘船只三日无法行走。最后,他备齐三牲三果上庙拜祭了张飞,船才顺风而动,平安到家。为此,张鹏翮在张飞庙的石壁上题诗:“铜锣古渡蜀江东,多谢先生赐顺风。愧我轻舟无一物,扬帆载石填崆峒。”据传说张飞在云阳显灵还不止这一次,明末张献忠率大军沿长江进军四川时,张飞便一脚立江中,一脚立云阳县城,拒不让张献忠入川。因为这些传说,张飞在长江上名声大噪,成了保佑过往船只一路平安的神灵。
传说之虚实已无法考证,只是这诗、这题匾是真实的,人们对于张飞的敬重和崇拜也是真实的。在云阳人的心中,张飞护佑着他们的平安,荫庇着他们的风水,俨然已成为一个高大伟岸、无处不在的神灵。
每年的农历八月廿八和张飞的生辰日,各地群众纷纷前来举行祭祀民俗活动,如今已颇具一定规模与影响。他们将红布结系到铜像前的栏杆上,他们让庙宇的香火始终鼎盛,他们让“张”字大旗在庙外迎风猎猎起舞。船夫渔民更是虔诚,逢年过节都要焚香供奉,祈求平安。耿直的云阳人,还将张飞的忠义精神融进了骨髓里。他们重情重义,信守诺言。正如领我前往张飞庙的这个人,只要约好会合时间,他一定会提前到达。当一个人和一颗头颅的重量,被放进了一百三十四万人的心中,这些人生活着的土地,很自然地生长出一种文化,与一种恒久的精神力量。
离开张飞庙的时候,我又一次临江而立,回望着“江上风清”四个大字。今日,鼓角争鸣与铁马金戈已经远去,清风会拂过江面,拂过万物葱茏的生活与千帆竞发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