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灵魂的抗争,或别离
2020-04-27彭永强
彭永强
关于疾病的主观解读
我常在医院的偏僻一角,张望熙熙攘攘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他们形色惶然,他们满面愁容,他们满怀期待,他们伤筋动骨,他们体健心安,他们愿望达成、一脸幸福,他们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疾病究竟是什么?作为一个在医院谋生的人,作为一个将文学作为梦想的人,作为一名写作者,这是我经常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的一个问题。从生物学、病理学来说,这一问题早有定论,至少是早有数种权威的诠释与解读。然而,从个人的感性角度去说,我一直以为,疾病,以及伤痛,是肉身对灵魂的呐喊与抗争,是肉身对于个体欲望、思维等主观领域程度不一的反击与抵制。当灵魂、思维对于各种器官组成的肉身,没有给予足够的照顾、重视,未能提供必要的优质空气、阳光、水、养分,以及体贴与抚慰,肉身在忍无可忍、或者自认为忍无可忍之时,便开始了或柔软或激烈的对抗与抵制,它们开始懈怠起来、疲敝起来,轻者偷工减料,消极怠工;重者彻底罢工,“撂挑子不干”;甚至“为非作歹”,反其道而行。当然,也有的器官激情过度,过于亢奋,以一敌百,越俎代庖,不按照自己的职责甘于平庸、安分守己,同样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抵制和抗争。当肉身不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行,跟灵魂、思维等路线偏离、互相牵制,于是乎,疾病产生了,疾病越来越重了,最为悲惨的情况则是,肉身与灵魂分道扬镳,永久别离。
作为一个在医院依靠写字为生的人,我明晓自己跨界的身份,更深知所思所行的尴尬与边缘。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都会想起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位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当然,我深知,自己的写作以及思考的深度,跟佩索阿相比,有着天壤之距。佩索阿这位职场上平平凡凡、毫不起眼的小职员,却在自己狭仄的书斋里,写下了震动世界的哲思之书、“不安之书”。“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生、老、病、死,为每一个人不可抵抗的生存境遇,且皆与医院密不可分,更是一个写作者感知与思考的源泉。在这里,我见识到科技的力量,更认识到人类的局限;见证了无数的喜怒哀乐,也旁观了诸多的无知荒诞。疾病,让我们更清晰地认知自我——有时,我们的肉身就是一面镜子,你给她满面春风,她还你阳光灿烂;你对她龇牙咧嘴,她还你一个鬼脸。有时,我们的身体又是一座城堡、一所监狱、一片荒原,心之所向,身之所至,或许仅仅只能存在于最理想的梦境中,绝大多数之时,我们的肉身会对灵魂做出或大或小的抗争,也许绵长,也许短暂,也许片刻相悖,也许永久别离。
手术室
卡尔维诺的小说名篇《分成两半的子爵》写了一个极其荒诞又颇具寓意的故事:梅达尔多子爵在战争中身负重伤,被炮弹炸成了两半,分成两个部分的子爵竟然奇迹般地各自活了下来,一半极恶,一半极善。恶的子爵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善的子爵则宅心仁厚,助人为乐。后来,善恶双方因为同时爱上了少女帕梅拉,子爵的两个半身在决斗中分别受伤,此后被医生将二者施以合体手术,子爵最终由分裂走向统一,从而成为一个善恶兼具的寻常之人。
与《分成两半的子爵》的荒诞程度有得一比的是布尔加科夫的小说《狗心》,小说讲述的同样是一个跟手术相关的故事:闻名遐迩的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仁斯基和助手博尔缅塔尔博士做了一个大胆而离奇的医学实验,他们将一名死去男子的脑垂体,通过手术的方式植入一条狗的体内,以便获取有益于人类的信息密码。可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这条狗竟然变得越来越像人。这只几乎变成人的狗,虽然具备了人的外形和语言能力,却毫无人类的道德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耻下流,为所欲为,教授一家因此而变得一团乱麻,鸡犬不宁。这只具备人的能力的狗,猖狂之时甚至要杀人灭口、取人性命。万般无奈之下,教授和助手不得不想方设法再次为之做了手术,将其变回了狗身。
作为世界文学中的巅峰之作,《分成两半的子爵》和《狗心》,均是通过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描摹社会、透视人心、折射人性。在这里,卡尔维诺和布尔加科夫又何尝不是外科医生呢?他们将人性放置于无影灯下,用柳叶刀将之剖开,找到健康的肌理、病变的组织,一一展示,供人观瞻。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他们,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哲人智者、灵魂导师,都无法将人性中的病变、毒素一一厘清且切除,世界上的恶与罪,也便与人类共存,共生共亡。
在医院中,手术与小说中的大相径庭。绝大部分的外科医生,并不是作家或者思想者,在他们的意识中,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脂肪瘤就是脂肪瘤,癌转移就是癌转移,这些疾病仅仅就是疾病而已,与人性阴暗、社会不公毫无关联。所谓“疾病的隐喻”,只存在于小说家的文本中,只存在于苏珊·桑塔格们的解读里;所谓“疯癫与文明”,也只在哲学家的思辨中才清晰明了,只在米歇爾·福柯们的理论世界中熠熠生辉。
外科医生们所要做的,大抵就是“拿出来”“放进去”。
所谓“拿出来”,就是通过不同的方式,或剖开脏腑,或依靠人自身的孔洞,或利用管状、镜类的医疗器械,将体内、体表的赘物、异物,尤其是病变组织取出来,一来杜绝它们危害人的健康,二来对这些病变组织“严加审查”,辨别其身份,再想办法努力将之制服。当然,无法制服的情况同样比比皆是,可以说,甚至绝大多数的医生本人,最终也都死在疾病上。
“放进去”与“拿出来”大抵类似,只不过是将对健康可能有益的器物、人工器官,甚至从别的身体移植过来的器官等,放置到患者适当的位置,帮助其恢复人体所需的相关功能,如此而已。支架植入、人工关节置换、肾脏心脏移植等,皆为此类。
肉身对于灵魂的抗争与背离,对于一个手术病人而言,体会尤为深切。当麻醉剂已经发挥效用,而人的意识尚未完全消失的那短暂片段,都可以分明感觉到,无论是手脚、颈部,还是动作、语言,都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它们如同脱缰之马,各行其是,神经中枢的指令,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跟一个人的梦魇,又是何其的相似?
关于手术,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件颇值得玩味的小事儿。一位熟人,也是称得上风雅之士的文化人,体检时发现体内有一肿块,为了以绝后患,几经思虑后,决定手术取出。由于曾经购买了商业保险的缘故,在术前,熟人极其热切地找到我,想让我从中帮忙,在其取出的肿块病理报告上做以手脚,出一份恶性肿瘤的报告。我尽管委婉却很认真地告诉熟人,这种事情是行不通的,我们不能让别人犯罪、犯错,来帮助自己实现私心甚至利益熏心的目的。尽管被我拒绝,可熟人仍然不死心,再三恳求。我内心极其抵触,甚至愤慨,但终究还不至于因此便撕破脸面,就施以缓兵之计,说,等手术后病理检查结果出来后再说吧。数日后,水落石出,结果竟然真的是恶性肿瘤。熟人拿到了急欲想求的报告单,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
文人之病
在河南巩义笔架山,诗圣杜甫的诞生之地,我最先想起的,竟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诗句。这或许与我的思虑和经历有关。
我一直认为,每一个人都是孤立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以及朋友、同事等,仅仅是血缘上、社会关系上的联系,彼此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很有益,却又很有限。每个人更多的时间,都活在外人无法入侵的内在世界里,自得其乐,或者孤苦伶仃。“亲朋无一字”,字面意义虽然略有出入,用来形容我们的内在世界,我以为,恰到好处。
“病”字,更是跟我有着挥之不去的联系。在我年幼之时,大抵三两岁模样,曾有一段重病的经历,历时半年之久。由于身处穷乡僻壤,求医不便,只能依靠运气和天生的免疫与病魔作战,遍体鳞伤,几近夭折。好在或许劫数如此,命不该绝,骨瘦如柴之际,竟又否极泰来,渐渐好转,直至痊愈,方有今日之我。
十九年的读书生涯结束后,几经波折,阴差阳错,我竟进入到一所颇有名气的三级甲等医院谋生。由于所学专业,以及自己并没有另外更好的谋生本领所限,读书年代,自己是一个写字人;到了单位后,依然不得不依靠文字为生。尽管早已不是依靠稿费糊口度日,但卖字为生的命运,并未有丝毫改变。
一晃在医院工作已经十余载,无形中自己早已肩负起了写字人与医院人的双重身份,尽管在这两大群体中,自己皆是无关大局的边缘人,但边缘的处境,反倒给自己一个与众不同的角度,观人阅世,体悟众生。
话接前文,杜甫跟疾病相关的诗句非常多,以隐逸著称的孟浩然,也曾因以病作诗,留下过让人喟叹的典故。跟杜甫的贫病交加大为迥异,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为求仕,是为显达。孟浩然这两句诗出自《岁暮归南山》,诗中最出名的也是这两句。句意很明了,即是: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连英明的君主都爱答不理;身体孱弱多病,连亲朋好友们也都对自己疏远了。《新唐书》记载,孟浩然曾有大好机会,在朋友的推荐下,得以面见皇帝李隆基。明皇也听说过孟浩然的名声,出于爱才之心,就让他吟诗一首,做以考察。孟浩然一时激动,不知是有意卖弄,还是脑壳发昏,竟然吟诵了此诗。以我之见,孟浩然这么自述,似乎有一些牢骚,也有一些抱怨,更多的是自以为是的撒娇卖萌、故作聪明。想不到“明主”李隆基压根儿理解不了这般的幽默,说:“你自己不求做官,我也从来没有放弃你啊,缘何这般归责于我?”皇帝佬因此老大不高兴,但毕竟还是一位“明主”,明皇并没有加以问责开罪,只不过,孟浩然自以为的宏图也就施展不开了……
由杜甫至孟浩然,恰恰正是文人病的两种主要形态。
其一是确然身躯有病,且大多贫病交加,贫与病二者互为恶性循环。这般贫病交加的文人,除杜甫外,还有曹雪芹、苏轼、徐渭、李渔、梵高、叶紫等,他们的病与贫,在作品中得以恣意的表现,让一代代人感同身受,或者惺惺相惜,产生共鸣。当然,也有一些身患重病而生于長于富贵之家者,作品则别有风貌,另有姿色,如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川端康成、伍尔夫等,虽然他们不曾承受贫困之苦,却深陷身心病痛的折磨困厄中,个人体悟非比寻常,付诸文字,其体验也随着作品的经典性世代流传,感人肺腑。
其二则是身体并没有重大的困厄,只是精神困顿,胸有大志却施展无门,只能以病为喻,以病为媒,传达胸中苦闷。当然,也有因苦闷、抑郁,最终导致身心疾病者,并因之丧命,同样为数不少。
文人之病,一为身,一为心,身心兼具者则承受双重之厄。一些病有药可医,另一些病,譬如“空怀抱负”“怀才不遇”之病,唯有赏识的伯乐才能医,连李青莲被皇帝召见时,都兴致勃勃地高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有多少“怀才不遇”病,是一顶足够大的乌纱帽不能治愈的呢?
其实,至少在当今,总是觉得满腹经纶、怀才不遇,肯定是一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