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社会的设计伦理与关怀发展
2020-04-27李一城南京艺术学院工业设计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李一城(南京艺术学院 工业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图1 奥斯陆附近出土船棺葬中的维京长船
一、北欧国家的发展与福利社会兴起
当我们讨论北欧的设计时,首先要认识到一点,其设计的特征、风格、理念首先根植于北欧国家的社会发展与社会特征,同时这也是该地区民众集体意识的一种体现。
如果我们探究北欧国家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公元8世纪开始的维京人(Viking)时代。作为年代学术用语,这一时代出现在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之后。[1]从这一时期开始,擅长航海的维京人开始了其对外的探险、贸易、掠夺和殖民。在随后的三百多年里,维京人对西欧及北大西洋地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趣的是,由于驾驶长船出海航行的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性,参与这一行动的维京人之间开始戏剧性的产生了平等主义的思想:出海航行的参与者之间共担风险也均分利益。这或许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北欧社会具有平等理念的设计思想的文化根源。
自16世纪以来,北欧国家开始逐渐脱离君主制,转向现代民主社会。进入20世纪,北欧国家的工业化得到发展,民众受教育程度显著提高,该地区尤其是瑞典开始迈入欧洲强国的行列。在整个20世纪,瑞典的执政党几乎都是成立于1889年的社会民主党,这一中间偏左翼的政党,长期以来试图在不产生激烈社会革命的情况下,维持社会繁荣并缩小阶层差异。出自该党的领导人佩·阿尔宾·汉森(Per Albin Hansson)在20世纪30年代的一次政治演讲中首次使用了“人民之家”(folkhemmet)这一词:如同一个家庭一样,一个社会应该照顾他的所有公民,并且实现每一个人心目中的福祉。[2]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瑞典逐步开始奉行“福利国家”的制度,推行平等主义的价值观。这种理念,使得瑞典先后实践了免费教育,免费公共医疗以及丰厚的社会福利,其对瑞典的现代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文将会提及。
在丹麦和挪威,国家的工业化和社会的现代化同样在20世纪快速发展,虽然这两个国家在二战期间受到一定的影响(瑞典幸运的置身于一战和二战之外),但是在战后其经济的快速增长,使得社会的中下阶层也能够快速提高收入,进而提出对生活品质及社会保障制度的更高要求。芬兰在20世纪前半段的社会发展稍微落后于其北欧邻国,但在二战后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一言以蔽之,北欧国家相似的历史文化背景,使其拥有了类似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经历,北欧设计的共性,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此。
二、北欧设计崛起与其所蕴含的社会理想
我们今天所说的北欧设计实际上有两种不同的称呼:斯堪的纳维亚设计(Scandinavia design)和北欧设计(Nordic design)。传统意义上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包括瑞典、挪威和丹麦,斯堪的纳维亚设计就是指这些半岛国家的设计。但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芬兰设计也被纳入其中,而冰岛与芬兰一样,虽然严格来说并不处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但也属于北欧地区,因此广义上的北欧设计包含了这五个国家。[3]但在英文的相关研究文献中,更常使用的是斯堪的纳维亚设计(Scandinavia design)一词,本文中所述北欧设计包含了这五个国家整体,在此作一个说明。
在维京时代之后到工业革命之前的数百年间,北欧地区由于地理上处于欧洲大陆的边缘,相对闭塞,新的文化和技术发展较慢,但也正因如此,这一地区可以维持相对自足的经济,传统的手工艺技艺也可以很好的得到传承。北欧的匠人们注重从自然中取得材料、造型及色彩。这种精湛的手工艺技能,在其后北欧现代设计的兴起中起到了标志性的作用。同时,宗教对北欧地区的影响也相当重要。由于历史的原因,北欧国家普遍流行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在这一教派的教义中,勤勉的工作和质朴的奉献,被认为是虔诚的表现。对手工艺匠人和设计师来说,好的作品是信仰的果实。这更保证了在工业化时代,北欧更早的关注产品品位及设计的人文关怀。而从民众的国民性上来说,瑞典的Lagom文化深入人心。Lagom一词指的是一种不过多也不过少的分寸感,有些类似中国文化的中庸之道。同时这一文化也强调追求简约与彼此之间公平分享的默契。在丹麦,类似的文化概念叫做Hygge,而这一词最早又起源于挪威语,本意类似幸福,现在演变为通过提升日常生活的舒适感,进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在北欧设计席卷全球的年代,Hygge一词也随之出口,成为北欧设计及文化的代名词之一。这些国民性格中的共通性,便成为对设计伦理与关怀的社会基础。
19世纪末,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与欧洲的新艺术运动,对以传统手工艺为主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开始产生影响。1899年,瑞典画家卡尔·拉松(Carl Larsson),绘制并出版了名为《家园》(Ett hem)的绘本。这一绘本用水彩画的形式,主要描绘了拉松夫妇一家在瑞典乡间夏季别墅的日常。拉松本人深受工艺美术运动的影响,画作中出现的宽敞明亮的家居生活,简洁优雅的家具及室内装饰,本质上反对旧式贵族和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极具启发性,被看成是19世纪末北欧地区的民族浪漫主义运动的一部分。由于其广泛的影响力,这一绘本被认为是较早塑造北欧现代设计的来源之一。
就在同一年,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爱伦·凯(Ellen Key)出版了她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为所有人的美》(Skönhet för alla),书中将伦理学与美学联系在一起,要求设计关注社会平等,并认为通过改革和提升设计水准,将大大改善普通人的生活。由于爱伦·凯对于平权、儿童教育、女权等的持续关注,她无疑将其社会伦理学的观点引入到设计的范畴中来,这在现代设计的发展中实属先驱。[4]这一观点起到了极大的社会影响,使得北欧的设计师们在之后几十年中更加关注人本身以及设计平等的理念。
也许是因为严酷的自然条件的限制,北欧设计的主体始终围绕家的概念展开。长达半年之久的漫长冬季,寒冷而阴暗,积雪覆盖,人们生活的重心围绕在家庭,这就使得家具及日用品的设计尤其受到重视。结合传统手工艺关注自然的技艺,现代工业的发展以及民族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北欧设计在20世纪初开始崭露头角,并通过包括世博会在内的一系列展览与贸易博览会,在20世纪前半段扩大了影响力。二战结束以后,欧洲及北美迎来了长期的和平,欧洲亟待重建,而北美正经历快速的城市化阶段,富裕起来的社会中上阶层需要一种优雅而又有别于以往繁琐装饰的设计风格,北欧设计恰恰满足了这一要求。1954年,斯堪的纳维亚设计展(Design in Scandinavia)在北美各大城市巡回展出,每一站都吸引数以万计的参观者,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当时美国的各类报纸及家装杂志对此持续报道,使得北欧设计真正在美国及全球流行起来,消费者们很快就可以在百货公司以并不高昂的价格购买到这些展览上的优秀家具及日用产品。同样使北欧设计名声大噪的还有著名的肯尼迪椅。1960年,肯尼迪与尼克松进行了历史上第一次总统候选人电视直播辩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为肯尼迪准备的是一把丹麦设计师汉斯·瓦格纳(Hans Wegner)所设计的靠背椅,这把椅子随后也引发热议,被称作“The Chair”,一些美国杂志甚至将其称为世界上最美的椅子,可见当时的美国社会对北欧设计的狂热。与此同时,随着这些产品大规模进入北美及世界市场,其内在所蕴含的设计伦理及平等思想,也开始为更多的用户所接受。美国有人撰文探讨北欧文化及福利社会政策等,一般民众对此的向往也更促进了这一潮流。从某种意义上看,北欧设计的民主观念对世界设计界产生的影响可以说比其美学上的意蕴更加彰显,也更加深远。[5]
图2 卡尔·拉松(Carl Larsson)绘本《家园》(Ett hem)中的画作
图3 《为所有人的美》(Skönhet för alla)作者爱伦·凯(Ellen Key)
三、从功能主义、民主设计、人机工学到全适性设计
现代主义设计诞生于工业革命之后,也正因此其思想的源头起于英国,并通过德国包豪斯学院将理论发展壮大。毫无疑问,现代主义设计理念在20世纪初同样对北欧地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但与欧洲大陆所不同的是,北欧国家的工业化速度与强度都较为缓和,再考虑到这一地区的人文与社会形态,其不可能照搬欧洲主流的现代主义设计理念。设计伦理的人文关怀,其普适性及平等性恰恰是现代主义设计在北欧的另一种解读。对于功能性以及包容性的追求,是北欧现代设计从诞生之初就考虑的内容。
瑞典工艺协会(Svenska Slöjdföreningen)成立于1845年,早于德意志制造联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艺术与产业联盟。虽然在成立之初,其主要关注的对象是本国的手工业,但其同时提倡艺术与产业的结合,并且明确强调产品设计中的功能性。格雷格·保尔森(Gregor Paulsson),北欧功能主义早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于1919年出版了《为日常创造更多的美》(More beautiful things for everyday use)一书。适逢北欧社会在20世纪初逐步进入工业化,大批量产的工业化日用品开始进入普通大众的生活中,但是廉价的产品也遭到低质量、粗糙、毫无美感等批评。在这一书中,他认为应当为工业化的制成品注入艺术的品位,在提升日用品的审美情趣与品位的同时,也即是提升了社会整体的民主与平等。可以看到保尔森的这一理念也上承爱伦·凯的社会责任说。这一时期的重要设计师,如丹麦的灯具设计师保罗·汉宁森(Poul Henningsen)和家具设计师卡尔·科林特(Kaare Klint),另外芬兰的阿尔瓦·阿尔图(Alvar Aalto)通过将柔和的自然元素导入设计中,被认为是有机功能主义的代表。二战后,瑞典的左翼政府有意识地推动功能主义的设计。当时的瑞典社会住房紧张,许多仓促建成的房屋质量低劣,针对这一现象,政府通过一系列的政策指导并投资大规模的基建和房产项目,与功能主义的设计师合作,有效地改善了建筑及室内装饰及家具的品质,同时还通过直接指导日用品生产工厂的形式来促进这一理念。北欧的其他国家也同样推行功能主义设计并资助了很多这一方面的研究项目。很显然,自这一时期开始,北欧各国的政府开始将设计作为向其人民推行“民主”的一种方式。
今天我们所听到的“民主设计”可能更多的来自于瑞典宜家家居公司的宣传,但这一理念其实在北欧社会有着长期的社会背景。一百多年前爱伦·凯等人在推行设计的伦理及责任时,其关注的对象更多的集中于社会底层的贫苦人群。这一理念在今天更多的意指通过大规模生产和新材料降低成本,优质但有节制的设计提升美学品位,从而让大多数人用可接受的价格获得美观且实用的产品。
二战后,随着大量战争伤残人士的出现,无障碍设计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虽然这一设计名称的正式确定可能要等到70年代,但相关的设计理念早已存在。瑞典及丹麦等国在30年代就已经有一些针对残障人士的特别设计,尤其是在建筑及公共空间领域。对特殊需求人群的设计包容一直存在于北欧设计的概念之中。而从60年代开始,人机工程学作为工业设计的一门交叉学科,在北欧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同样由于二战的影响,许多设计师开始关注人体尺寸与机器的比例,研究心理学与生理学,根据人的生理特点来设计产品和操作系统,以提高工作效率,减少误操作及改善工作条件。成立于60年代末的瑞典人机设计小组(Ergonomi Design Gruppen),初始成员14人,与瑞典多个设计工作室及企业合作,开发了一系列针对残障人士的日用产品和公共设施设备。研究人机工学的设计师们很快发现,仅仅开发针对残障人士的设计是不够的,但是有特殊需求的用户是很值得研究的对象,通过满足他们的需求,可以研发涵盖更广泛人群的设计,于是全适性设计(Design for All)的理念逐渐形成。欧洲设计与残疾研究所(EIDD)在2004年,于斯德哥尔摩的年会上通过了全适性设计的宣言,这一理念试图提供一个人人皆可参与并获得高质量生活的愿景。通过柔性标准和特殊户用群体的广泛参与,使设计能为更多人所用。从无障碍设计转变为人机工学再到全适性设计,这一过程体现了人文关怀设计思想的变化:从为特殊人群进行特殊设计,到为最广大的多元化群体服务。
图4 肯尼迪在与尼克松的电视辩论中使用“The Chair”
图5 Poul Henningsen与他设计的“PH”灯具
四、人文关怀的设计在当前所面临的挑战
当美国著名的设计批评家维克多·巴巴纳克(Victor Papanek)在20世纪60年代写下《为真实的世界而设计》一书时,他所提倡的是,设计不仅仅为商业的利益所服务,不仅仅服务于主流富裕人群,同时也要求设计师通过高水准的设计,为社会边缘人群以及低收入群体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使他们能更公平的享受工业化社会发展所带来的便利。这一期望在某种程度上,确实由北欧的关怀设计所达成。但是半个多世纪过去后,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世界已经变得更为复杂。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Stiglitz)在其新作《新自由主义的终结与历史的新生》中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基于规则的自由主义全球秩序的衰退”。[6]这意味着基于福利社会的涓滴效应进而惠及包含最穷困人群在内的社会大众这一概念受到质疑。气候变化与粮食危机、逆全球化与地区孤立主义、全球流行性疾病、民粹主义与反智主义的抬头,这些都是当前全世界共同面对的难题。虽然北欧的设计伦理能够在本地区推行,但这一模式是否适合套用到世界其他地区尤其是欠发达地区?在过去这些年来,一些国际组织试图推广北欧的设计伦理模式,如欧洲全适性设计协会(Design for All Europe),其会员国包括了罗马尼亚、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基于这一设计理念的单独设计个案出现在这些国家,起到一种启蒙与引领的作用,但是关于设计伦理,尚未形成社会性的共识。碍于这些国家的整体发展程度,民众从这些设计中受益的程度有限。
对于北欧国家本身而言,福利型社会带来设计伦理,但同时也带来社会的扁平化。面对全球化的逆潮,依赖先进的技术和管理获得全球市场利润的北欧地区,其经济也同样面临潜在的风险。瑞典在2009年全球经济危机之后,收紧了各项社会福利支出的总预算。一旦福利社会的模式受到挑战,其设计伦理的理念不知将会如何发展。同时,大量难民及移民进入北欧国家,其文化程度与风俗习惯各不相同,面对多元化的社会群体,如何处理好设计与其所服务人群的关系,同样是一个新的课题。
图6 人机设计小组成员Maria Benktzon的设计作品
结语
综上所述,北欧的设计伦理与设计关怀,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中,完善了理论与实践并覆盖了北欧较广大的一般民众,是值得借鉴和研究的,但这也包含着风险与挑战。我们对设计,对设计师的意识,需做到从伦理的角度来思考设计,也通过设计活动来思考伦理,了解他们的相互关系。[7]北欧人从他们的传统中汲取营养,结合其社会特征,创造出富含人文关怀的设计并推行全球,而在新的全球化形势下,对于北欧模式,需要思考的也许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