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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的海水与火焰

2020-04-26金竹

中学生天地(B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西西里海滩火山

金竹

旅行多年,我习惯把肥皂切成小块,衣物挑轻便的打包,一切以减轻负荷为要。唯独这趟西西里之行是个例外:8月意大利闷热的风中,我扛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里头装满冲锋衣、羽绒服和干粮。我的目的地在岛屿尽头,那里有蔚蓝的地中海,也有如鬼魅般的埃特纳活火山群。

一提到西西里岛屿,人们大多会想起阳光、沙滩、地中海,却鲜有人注意到西西里岛东岸那个无处不在的黑影——埃特纳火山。“埃特纳”在希腊语中意为“我燃烧了”,它没有食言,一直在燃烧,近十年活跃喷发数十次,每次都带来冲天火光和几乎能覆灭一座城市的火山灰。山脚的小城卡塔尼亚为此常年烟熏火燎,目力所及的建筑都蒙着火山的灰黑色。

地表之上,我对火山景观情有独钟,火山是地心在呐喊,是地壳所有生命力的凝集。我拜访过国内的腾冲火山群、大同火山、长白山,也游览过日本的阿苏火山,但那些火山或温文尔雅,或珠圆玉润,在海拔3000米的埃特纳面前全失了威严。

纵使装备齐全,且做足了功课,两脚踏上埃特纳时,我也必须承认低估了攀爬难度。埃特纳火山群对付征服者有一套刚柔兼备的招数:高耸的峭壁险道为“刚”,沿途铺盖的火山灰为“柔”。那火山灰比任何沙滩的细沙都轻盈、绵软,像是从天幕上均匀撒下来的细雪,根本没法在上面找到施力点,踩一步滑三步,筋疲力尽却几乎原地不动。我只能尽量往扎脚的石砾上踩,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行。

来爬埃特纳火山的多是眉眼深邃的白人青年,他们倒是有说有笑毫不喘气,甚至停下来用乱石堆垒各自的名姓,算是一种有火山特色的“到此一游”。青年们在山腰上笑闹,登山靴踩得火山灰飞扬,旋即又被猛烈的山风扑回地面。到近2000米处,风更大了,我眼睁睁看着一朵云吹来,所有人都像棉花糖里的巧克力豆似的被裹进其中。

白人青年不吝于在这种时刻展现冒险天赋,一个个亮起登山头灯,呼朋引伴继续冲锋。而我则找了个缓坡坐下休憩,穿上背包里的羽绒服,又补充了一点能量。迷雾不多时便散开,我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何地,往西南眺望,能清晰地分辨出陶尔米纳、卡塔尼亚等小城。蔚蓝的地中海就在眼底,山脚零星分布着农庄、田舍,其中大部分是红酒庄园,特殊的火山土壤和昼夜温差培育出西西里最甜美的葡萄。“火山葡萄”酿造的美酒,尝起来会有海风的咸味和硫黄气息吗?

我正出神地思索,一阵口哨声在耳边划过,有个年轻人竟从山巅骑车飞驰而下,身后浓尘滚滚——这惊险场面要是被妈妈瞧见,一定大骂他“不知死活”。然而妈妈不在这里,我们的妈妈都不在埃特纳火山上,这里是属于出走者的天堂。贾樟柯的电影里说,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因为经过了高温燃烧。踩在这灼热的纯净灰烬上,闻着浓郁的硫黄味,我的心也像融化了一般静谧。当我最终来到巨型环状火山口,俯瞰毫无防护措施的悬崖时,竟一点也感受不到危险或恐惧。此刻万籁俱寂,只有3000米高空的寒风与我作伴。“扑哧”一声,我打开从背包里掏出的啤酒,庆祝这一刻的胜利。

回到我租住的民宿,天已漆黑。热情的女房东听闻我从火山群回来,用不流畅的英文惊呼:“早知道带上我嘛,好多年没爬埃特纳了。”房东还指了指墙角的山地车,说她年轻时从埃特纳一路骑到海边,“那时候非常有活力”。

房东提醒我,明天是意大利传统的“八月节”,西西里人或与家人团聚一堂,或结伴郊游。她邀请我与她全家人一起去海滨浴场,语气松快得像在拉家常。西西里的海滩从不缺人气,尤其是在八月节这样的全民休假日,快活的意大利人必定拖家带口,蜂拥而至。

欧洲人晒太阳,就和我们逛街一样平常,我甚至在柏林看到德国人在河流弯道的开阔草坪上摆沙滩椅,享受“海滨度假”的惬意。内陆人对阳光尚如此追崇,更不用说坐拥黄金海岸的西西里人了。我预料到了海边人头攒动的景象,但从房东车上下来,看到海边陈列着那么多阳伞、泳圈、白花花的肉体时,还是猛吃了一惊。

西西里的海滨,恍惚中有一种国人“农家乐”的味道,整个氛围就像我们聚餐、喝茶一样自在,大人互相聊天,小孩到处乱跑。西西里人把海滩当茶楼消遣,无论男女老少,都以一种松弛的态度享受艳阳与海景,偶尔举起饮料啜一口,和家人闲聊两句。牙齿松落的老人往嘴里塞巧克力威化饼的样子,与我爷爷吃蒸糕馒头的模样无异;而棕发碧眼的小孩堆沙堡,玩弹珠,也跟我们小时候如出一辙。

我去过世界各地不少海滩,以游客的身份,在海边与其他游客追逐打闹,拍照留念,但我们始终是大海的过客,而西西里人则不同,他们把这块海滩当成家庭聚会的重要场所,这里有着他们一生的记忆——孩提时被父母抱着来晒太阳,成年后带着子女来晒太阳,老得走不动了也要过来晒太阳。这世上无论哪里,主客之间的界限都是分明的,沙滩上的意大利人无须多言,眉宇间那份气定神闲,就已宣告了他们的主权:这是西西里的海滩,今天是西西里的八月节。

即便是在中国游客扎堆的巴黎、布拉格等城市,我也没找到过任何文化归属感,却在这个东亚人罕至的地中海岛屿,瞥到一抹东方的影子。意大利和中国一样有着浓厚的家庭观念,街角餐馆或路边咖啡店常能看到一大家子围坐吃饭,这在欧洲其他国家是不常见的。而说到吃饭,意大利饮食简直是欧版的中国菜,煎炒炸焖,味厚香浓,单单一款意大利面就能烹飪出无数种你想不到的形态,好不热闹,好不喧腾!对我这样的“中国胃”来说,在西西里吃饭是宾至如归的,我最中意一款名叫“Arancino”的油炸饭团,和江浙街头的“油墩儿”异曲同工,无非是馅料换成意大利人钟爱的番茄芝士肉酱。女房东提前一夜炸好Arancino,带到海滩上供大家分食。

我很乐意加入晒太阳的大军,把自己铺陈在海岸上尽情暴晒。但我的身体发肤经不住这般考验,不一会儿便火辣难耐,只得远远躲到荫庇下。海滩阴凉处也并不冷清,晒饱了太阳的人们玩转各种运动,陌生新奇的项目令我大开眼界,法式滚球、沙滩桌球、藤球、手球……玩个球竟有那么多花样,欧洲人对运动的热忱是我们自愧弗如的。

傍晚的西西里最美,人们收起沙滩椅和可乐瓶,心满意足地开车离去。保洁员把一排排遮阳伞收起,笔直的伞柄指向天空,像呼唤渔民回家的港口桅杆。白日的热闹喧哗被潮水声淹没,沁人凉意在海岸线上蔓延。我后悔没问房东这个小海滩的名字,或许它根本没有名字。我时常回忆起八月节的热闹与家常,我在异国找到了故乡。

中国以秦岭、淮河为界划分南北,南北自然人文差异巨大,而这规律放在欧洲同样适用。尤其是刚从欧洲北部飞到西西里岛,一落地就被它特有的“南蛮”气质吸引:叼烟斗的司机驱车在破落的街道上横冲直撞,热带树木的断枝横亘在路中央,鱼市场的小贩大声嚷着互相较劲,一份肉酱面能塞满三个姑娘的胃。意大利人骨子里本就有南方的随性,而西西里又在意大利最南端,还隔了一道墨西拿海峡,什么也约束不了乐天开朗的西西里人。

这种开朗有时会显得“不靠谱”。譬如我想去中央车站,却被一超市经理指往某个古竞技场遗址,倒不是有意坑人,只是当地人天生好面子,明明指着不着边际的路,小眼神却是信誓旦旦的;不仅问路不靠谱,连公交车都不能轻信,西西里的公交系统极其落后,公车班次少,且没有“准点”这个概念;商店哪一天营业,几点开门,全凭着老板的兴致,心情差了要关门,心情好也要关门——工作哪能和聚餐、歌舞与恋爱相抗衡呢?

旧时贵族留下的巴洛克建筑,被改造成沿街的小旅馆、面包店,住在满载昔日辉煌的楼房里的西西里人,对财富与事业却并不上心。我曾看上一张素描,老板开价20欧元,见我要走便改口说5欧元。看我还愣着,直接摆摆手说送我得了,屋内的饭团还在锅里炸着,没空做生意。后来遇到的一位开烘焙店的小姐更绝,都灵大学毕业,却并没跑去大城市罗马或米兰,回到西西里为客人煎吐司。问及原因,她笑道:“人只活一次。”

没什么野心,人也就不爱往外跑,终其一生待在这座岛上,看熟悉的山海,和熟悉的人碰面。有次我站在月台上,偶然瞥见前排小姐手机里赫然是我的脸孔,原来这岛上罕见亚裔人,她又好奇又不敢转身,这才借自拍之名“偷窥”。被发现后兜不住的可爱窘态和笑声一起漫出来,她坦言自己从未离开过卡塔尼亚。

西西里人就是这样,矛盾而融洽,质朴而投入。火山与大海并肩,保守与浪漫共存,地中海的岛民们整日呆望头顶海鸥群,他们尽享此刻,这同一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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