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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白发落了

2020-04-26莫笑君

中学生天地(B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花狗高三爷爷

莫笑君

高三那年,我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

爷爷的。

爷爷患的是肺癌,大半辈子烟不离手,在弥留的时间里,一次性偿还了所有吞吐过的欢愉。周末回家,听妈妈说起爷爷做穿刺的细节:细长的针管从他的背部扎进去,慢慢下沉,然后推动活塞,肺部的积液被一点点抽出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背,空空的体内唯有长驱直入的寒风。

爷爷还剩一口气的时候,被移回了乡下老家,那幢每一处都藏着我童年回忆的老房子。爷爷的五个子女全部到场,我也跟着一起来了——那就是我和爷爷的最后一面。他那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听不到,也看不见我了,双目紧闭,满头刺眼的枯白,面容干瘦得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大姑和二姑进来,要为爷爷清洗。我退到门边,看到她们掀起被褥,爷爷灰黄的、皮包骨的小腿冷不丁地从里面支出来。一瞬间,我感到眩晕,立刻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爷爷快走了,甚至隐隐希望,他能早点脱离苦海。就像自己很多时候,希望能早点脱离高三的苦日子。

妈妈来教室的那天,我正在午休。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忽然,她熟悉的喊声在门口响起,让我顷刻成为全班的焦点。

我们一起去班主任那里请假,妈妈说:“下午半天就够了。”

班主任善解人意地说:“这么快啊?毕竟是自家孙子,这个事情也要紧的。”

“没办法,”妈妈的语气透着疲惫,“快高考了,他成绩也不好,让他早点回来吧……”

我几乎是从齿轮般麻木转动着的思维里,挤出了一丝酸涩的念头:原来成绩好坏,有时候可能影响生离死别。

已经是凉飕飕的秋天了,我穿一件黑色的夹克,坐在车上,整个人也像一团凝固的墨汁,对后面要参与的告别仪式,我感到混沌和迷茫。

一进家门,我就被一双手抓住了。那双手不由分说地把我朝里拽,迅速摘下我肩上的书包,把一顶锥状的白帽扣在我脑袋上,又递来一套白色的粗麻罩袍,催促我:“快,快穿上。”

我这才发现,眼前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居然是奶奶。奶奶什么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了?又是什么时候有了如此果决的气势,面对葬礼居然近乎无情的冷静?

还记得那天,大姑、二姑为爷爷清洗,我从里面出来,看到奶奶一个人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两腿蜷曲,双手捂面,无声地抹泪。我看到了,根本不敢进去。那时的奶奶,真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悲伤在这一瞬间攫住了我。我好像明白了奶奶的冷静,因为以后很多事情,都要靠奶奶自己了。

我第一次穿上孝服,想起曹雪芹描写的葬礼“白漫漫人来人往”,悲伤忽然变得那么隆重,让人平添一丝紧张。

仪式结束,来帮忙、送行的亲朋好友聚在院子里吃晚饭。夜里很冷,一碗菜端上来才不久就没了热气,听到大人一直在说“快吃,快趁热吃”。气氛热热闹闹,没有积淀下我想象中的经久不散的哀痛。

因为冷,只记得那顿饭从头到尾我都吃得哆哆嗦嗦,一心想快点完成任务,像极了在教室里赶作业,那种“快点快点,要来不及”的感觉。这也从侧面提醒我,爷爷的离去终归是个插曲,前方等待我的,是避无可避的高三。

回到学校后,我的成绩依然毫无波澜,心情也持续低落。神游天外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种种和爷爷有关的童年往事。

物理课上,顺着一个圆分析向心力,我想起爷爷手里的铜板。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开了游戏机店,每逢周末我必去乡下,在游戏房里虚度时光。还记得我趁爷爷不在,从后房里偷出许多铜板,不仅自己玩,还傻乎乎地分给别人玩,爷爷发现了,差点把我手心打烂。

英语课上,老师让我们写宠物。我想起爷爷家里养过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小时候每次进家门,它就殷勤地往我身上扑,我几乎整个人都要被它扑倒,爷爷总是过来替我挡开。爷爷开游戏机店的日子里,小花狗每天在家和店之间来回,和爷爷寸步不离。直到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爷爷说,小花狗失踪了。他找遍村子也没找到,反正从那天起,小花狗就再没回来过……

生物课上,讲到人体构造,爷爷那枯瘦的小腿又冷不丁浮现在我眼前。我还记得,幼年时我和堂哥、堂姐争一个电视频道。争执不下,要爷爷奶奶来举手投票,躺在床上的爷爷忽然把双手双脚一同举起来,大喊“我投了!一人一票全投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这才明白,别离的伤感是一个缓释的过程,会慢慢地出现症状。

直到后来的一节语文课,听老师讲起民俗文化,才知道有“红白喜事”的说法:结婚是喜,丧事也有喜——人到高龄,儿孙满堂,在亲人的陪伴下过世就是喜丧,因为,人生圆满了。我一下被这说法激出了一股暖意,忽然懂得了,为什么弱小的奶奶那天超乎寻常的冷静,连村里的晚饭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场喧哗的丧礼,其实含着人们对生与死质朴的洞察。

只要能走到最后,就是值得庆祝的。

凭着这种观念,我好像重新获得了一些力量。

后来,我通过高考的洗礼,也终于“走到最后”。最后几个月的自觉,让我的成绩有了一定的起色,最终考上一所211大学,这对成绩一直在一本线附近徘徊的我而言,已经足够令人欣慰。

大学里终于有了看书的闲暇,我捧起了一直想看却还没来得及看的《哈利·波特与凤凰社》。罗琳在书里写了一种神奇的生物“夜骐”,這是一种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到的生物,看似不祥,其实它们性情温和,还能在天空自由翱翔。罗琳的文字多么奇妙啊,她用想象安慰了我。从那天开始,我看到的是比别人更完整的世界。

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南方大雪,铁路停运,客车满员,为了回家,我在校门口特地等一辆十几里外的小轿车来捎我回去。站在雪地里等车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毫不止息,我在想,也许爷爷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了新的人生,所以他的满头白发全部掉下来了。

我很想告诉爷爷,我也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我们都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么广阔、新奇。人生就是这样,肯定会有难熬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

熬过去,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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