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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的古琴文化

2020-04-26薛治

蒲松龄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古琴

摘要:古琴文化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是一种高层次的文化形式。《聊斋志异》中,《宦娘》《局诈》《粉蝶》三篇作品,都是围绕古琴展开,从中可以看到古琴文化的诸多表现。本文透过这三篇作品的内容,详细分析与古琴相关的情节和文字,并介绍相关的古琴知识,总结其中反映出的古琴文化特点。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蒲松龄对于古琴文化的深厚了解,及高超的写作笔法。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古琴;古琴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是我国古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集,其精到传神的笔法,曲折奇异的故事情节,鞭辟入里的讽刺意味,使后世读者津津乐道,经久不衰。实际上,除了文字和故事,《聊斋志异》中所蕴含的古代文化,也颇值得我们关注。《聊斋志异》虽然是文言小说,不可能过多地描写细节,但如果细加品味,从中仍可以看到诸多文化现象。本文要探讨的,是其中的古琴文化。

古琴,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相传为伏羲或神农或舜所创制,又经周文王、武王定型,说法不一。宋刘籍《琴议篇》:“琴者……始乎伏羲,成于文武。” [1]284汉桓谭《新论·琴道篇》:“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文王、武王各加一弦。” [2]64-65《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3]1281尽管这些可能只是传说,但古琴可考的历史确实是非常久远的,至少周朝便已出现,《诗经》中即有关于古琴的记载,如《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4]31《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4]2654古琴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可以说,古琴已经不仅仅是乐器,而成为古代文人雅士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成为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聊斋志异》作为描写古代社会的小说,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古琴,尤其在某些作品中,古琴是作为非常重要的器物出现的。透过这几篇作品,可以比较详细地了解《聊斋志异》中的古琴文化,更可由此看出古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和影响。《聊斋志异》中此类作品主要有三篇,按目次顺序为《宦娘》《局诈》《粉蝶》。我们可以以这三篇作为对象,通过对其中涉及古琴的情节和文字的解析,来探讨一下《聊斋志异》中的古琴文化。

《宦娘》的故事大意是,士人温如春嗜好弹琴,并由此结识葛公,与葛公之女良工互生情意,二人经历种种曲折,由宦娘暗中撮合,终成眷属。

温如春出身秦地世家,“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 ① ,出门都要随身携带古琴,可见嗜好程度。一次温途入古寺,见廊下有位道人盘腿而坐,旁有“花布囊琴”。温上前询问,道人“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温如春技痒,连奏了两曲,然而道人并没有特别称许。温把琴给道人,让他来弹,“道人接置膝上”。古人弹琴,如果在室外没有桌案的话,就盘腿而坐,将琴横放在两膝上,也可以弹奏。宋赵希鹄《洞天清录·膝上横琴》:“披衣趺坐,横琴膝上,时作小操,然须指法精熟方可为此。” [5]9我们看历代古画中,也颇多此种表现,如南宋夏圭《临流抚琴图》、元赵孟頫《松荫会琴图》、明杜堇《梅下横琴图》等,都描绘了古人膝上弹琴的情形。道人“才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这是极言道人琴艺之高妙。古代诗文中也有类似记载,如汉马融《琴赋》:“昔师旷三奏,而神物下降,玄鹤二八,轩舞于庭。” [6]451宋朱长文《琴史》:“瓠巴……善鼓琴,而鸟舞鱼跃。” [7]23这都是琴艺高超,而能感动外物的例子。温拜服,请道人传授此曲。道人又弹了三遍,温已能大概掌握,“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在回家的路上遇雨借宿,当晚“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想来也是膝上横琴而奏。

温如春拜谒林下部郎葛公,弹奏一曲,内有葛公之女良工听琴,二人互生爱慕。后温来提亲,葛公未允,“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后因机缘相凑,葛公终于同意婚事,温“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夜间,温听到房中传出琴声,却不见人,“其声梗涩,似將效己而未能者”。温疑是狐仙想和自己学琴,“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这样过了六七晚,居然弹成曲调。温娶良工过门后,把此事对她说了,“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能从琴音中听出是狐是鬼,说明良工也深谙音律。在古琴文化中,听琴音而能辨事知机,也是一种琴艺造诣的体现,如宋刘籍《琴议篇》所言:“善听者,知吉凶休咎。” [1]284宋朱长文《琴史》中也有类似记载:“……以酒食召邕比往,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 [7]34

后夫妇二人见到此鬼,正是当初温避雨那家的女儿宦娘。宦娘“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能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温借宿之夜弹琴,宦娘听到,十分倾心,然而人鬼殊途,无法婚配,就暗中相助温和良工的姻缘,成全二人。宦娘又说,温的琴艺,自己已掌握多半,但还没有尽得神髓,温又为她详尽讲解方法,宦娘已完全明悉,方才离去。

《局诈》里写了三个故事,有一个是关于古琴的。大意是说,李生偶得一古琴,视如珍宝,后因琴结识县丞,却被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骗去了宝琴。

嘉祥李姓书生,善于弹琴。一次出城,看到有工人从地下挖出一张古琴,李买下来,“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古代琴弦由丝制成,埋于地下应已腐败脱落,所以李要重新安上琴弦。琴弦一头系于琴轸,一头缠于琴足,很多古代琴书中都记载有上弦之法,如明袁均哲《太音大全集》:“以弦入轸钩却紧抽绳头,临岳之半……然后绕弦于凤足。” [8]252李如同得到了价值连城的玉璧一样,“贮以锦囊,藏之密室”,即使是关系很近的亲戚也不曾出示。

不久县里新到任一位程姓县丞,下帖来请李生,二人叙谈投机,自此交往。一次在程宅,“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丞“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从命,弹罢一曲,又请程弹,程“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御风曲》之名不见于古谱,但传世有《列子御风》一曲,为南宋毛敏仲所传,曲谱最早见于明代《神奇秘谱》,其题解云:“是曲者,毛仲翁取列子黄帝篇御风拟神游六合所作,其趣同。” [9]211说明该曲是取自列子御风的意趣。根据文中所叙曲风,基本可以认为《御风曲》就是《列子御风》。

二人因琴而结交,感情比之前更加深厚。一次,程说自己新学了一曲,“为奏《湘妃》,幽怨若泣”。古曲有《湘妃怨》,根据文中描写,应就是此曲。《湘妃怨》见于多部古谱,明杨伦《伯牙心法》中有收录,其题解云:“虞帝湘妃之曲也。……则其思也切,故其语也频,真可发二妃之隐臆,启后世之遗悲者也。……凄凉动夜月于苍梧,悠扬起秋风于湘渚。” [10]435文中程所奏,正合此曲风。李遇到知音,这才拿出所藏宝琴,程“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程说自己的夫人琴艺更高,请李带着琴来,让夫人弹奏。

次日李生带琴到程宅,程将琴拿到内室,隔着帘隐约可见有女人身影,“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这是极言程夫人弹琴技艺之高。“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闲情之赋》未见于古谱,当是作者杜撰,晋陶渊明有《闲情赋》,曲名很可能是从此得来。古琴曲中有不少是源自古人的诗赋,由其文意作成曲,如传世琴曲《归去来辞》,也是源自陶渊明辞,还有《离骚》(源自屈原辞)、《胡笳十八拍》(源自乐府诗)、《鹿鸣》《伐檀》(源自诗经)等曲均是此类。可见作者也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符合琴曲传统的。李生将琴留下,次日再来,却发现程宅已空无一人。原来程丞原是楚地道士,特意捐得嘉祥县丞,三年来的所为,环环相套,煞费苦心,都是为了骗取宝琴。

《粉蝶》大致的故事情节是,琼州人阳曰旦随船出海,遇到狂风,被吹到千里外的海岛上,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姑姑,并向她学习弹琴,后来又回到家乡。

阳曰旦初到海岛,“遥闻琴声”,入见弹琴之人,“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朱弦,是琴弦的一种称谓,《礼记·乐记》郑玄注:“朱弦,练朱弦,练则声浊。” [3]1260明杨伦《太古遗音·上古琴赋》:“伊朱弦之雅器,含太古之遗美。” [11]492“调”即弹琴之意,如汉扬雄《甘泉赋》:“阴阳清浊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调琴。” [12]293陈贺澈《赋得为我弹鸣琴诗》:“薄暮高堂上,调琴召美人。” [13]782

少妇正是阳曰旦的姑姑十娘,当晚阳请姑姑弹奏一曲,“晏乃抚弦捻柱”,“抚弦”就是弹琴弦,“捻柱”是指捻琴轸。古琴的每根弦都有轸,捻动以调节弦的声音高低,直至琴弦的音高和相互关系合乎调律,这是弹琴前的准备工作。十娘问阳想听什么曲子,“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琴操》,是很古老的一部琴曲著作,相传为东汉蔡邕所著,收录了数十首古琴曲的介绍,相当于一部琴曲目录,内容丰富详尽,是现存最早的琴曲作品专著。于是十娘让阳“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这其实也是古代弹琴的一种传统,除了按琴谱演奏,琴家也可以即兴演奏,并能弹出很高的水平。《琴操》中就记载有这种演奏形式,如《辟历引》,楚商梁子出游,遇到雷電交加,霹雳四起,“子归其室,乃援琴而歌叹,韵声激发,象辟历之声,故曰《辟历引》” [14]719;还有《残形操》:“《残形操》者,曾子所作也……曾子曰:吾昼卧见一狸,见其身而不见其头,起而为之弦,因而残形。” [14]719当然,即兴演奏或命题演奏,是需要高超水平的,《粉蝶》中这样描写,正是为了表明十娘的弹琴水平之高妙。“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这段文字生动地描写了十娘即兴弹奏古琴的状态,以及听者的切身感受。作者寥寥数笔,就生动描写出十娘的高超琴技,令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

阳曰旦请姑姑教自己弹琴,“十娘授琴,试使勾拨”,又问他想学什么曲子,阳“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阳将十娘即兴弹奏的那支曲称之为《飓风操》,这也是符合古琴曲传统的。“操”是古琴曲常用的体裁名称,前述《琴操》中收录的琴曲,就有十二首以“操”命名,如《猗兰操》《龟山操》《岐山操》《履霜操》《水仙操》等;又如明代著名琴谱集《神奇秘谱》中,也收录有《遁世操》《古风操》《龙朔操》等曲;可以说,“操”是古琴曲的一种通用名称。十娘弹奏的琴曲,是表现船遇飓风,故阳临时为它命名为《飓风操》。阳说:“……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分析起来,阳所说的“录其曲”,应不是指琴谱而言,因为古琴曲谱是减字谱,实际上是用一种汉字部件组合而成的符号来记谱,从前后文所说的“吟诵”“文字”来看,减字谱是无法吟诵的,也不能称为文字。这里所说的吟诵、文字,应是指歌词而言,因为古代琴曲,很多是可以谱上歌词吟唱的,古代琴谱也多有注歌词的,如《西麓堂琴统》《太古遗音》《东皋琴谱》《松风阁琴谱》等。有了歌词,也可以作为记录琴曲的一种方法。阳以为《飓风操》是据谱弹出,故有此问,而十娘是即兴弹奏,当然不可能有歌词或曲谱,所以才说“此无文字”。十娘“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勾、剔均是古琴指法,右手中指向内拨弦曰勾,向外拨弦曰剔。这里说勾剔,是泛指弹琴指法,表示十娘示范弹奏。次日,阳即可弹奏,“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当然,没有什么基础的阳曰旦,在一夜之间能学会《飓风操》,这恐怕是表示他有弹琴的天赋,乃一种夸张写法。

阳曰旦还要求再学其它琴曲,姑父晏氏又教了他一首《天女谪降》。此曲并不见于历代琴谱,应为作者杜撰,然而也合乎逻辑,晏氏夫妇均为神仙,所教之曲也必不同于凡间。这首《天女谪降》很有难度,“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后阳回到家乡,娶妻荷生,其实是姑姑的侍女粉蝶投胎凡间,然而她已不记得先前的事,只有当阳弹奏起《天女谪降》时,才若有所思,而《天女谪降》一曲之意,也正暗合于此。

通观三篇作品,还可以看到一些古琴文化的表现。首先,“古琴”这个称谓,是后世才有的,最初就称“琴”,后来才加个“古”字,以表示专有名词,这一点在前文所引用的古籍文字中都可以看出,在《聊斋志异》中,所有称古琴的词也均为“琴”,而没有“古琴”一词。另外,《聊斋志异》中涉及弹琴的动词时,均用“鼓”,而不用“弹”,这也是古时的通称。如《宦娘》中“因危坐鼓琴”,《局诈》中“凭几再鼓”,《粉蝶》中“卿为若侄鼓之”等。

关于古琴的装盛,《宦娘》中提到“花布囊琴”“遂脱囊授温”,《局诈》中也提到“贮以锦囊”“见绣囊裹琴置几上”。古琴多存放于琴囊,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余家旧畜琴一张……遂以此布更为琴囊。” [15]7明袁均哲《太音大全集》:“锦囊,用以裹琴者,古人织锦为之,故曰锦囊。” [8]250直到今天,古琴仍多以布锦做琴囊,可见这个传统自古由来已久。

关于古琴的音色,《宦娘》中提到道人的琴“清越异常”,《局诈》提到李生的琴“清烈非常”。古琴的音色,古籍中论述不一,但共同之处是要求声“清”,才是好琴。明袁均哲《太音大全集》中说到琴的材质、音色:“脆者,性紧而木声清长……发声不燥,韵长不绝,清远可爱……七曰清,谓发声如风中铎。” [8] 288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余家旧畜琴一张,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其声清越如击金石……真余家之宝玩也。” [15]7都是以清为尚。《聊斋志异》中形容琴声突出“清”字,也正是为了说明该琴的材质非凡。

《宦娘》中提到温如春“焚香弹琴”,《局诈》中也提到“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可见焚香是古人弹琴的重要礼仪。无论是出于对古琴的尊崇,抑或是一种雅兴,弹琴必要焚香,是自古由来已久的传统。这也可以从古画中得到印证,如北宋赵佶《听琴图》、南宋李公麟《高会习琴图轴》、元王振鹏《伯牙鼓琴图》等,画中弹琴者皆有香炉在侧。宋赵希鹄《洞天清录·焚香弹琴》:“惟取香清烟少者……当用水沉、蓬莱……” [5]9明周嘉胄《香乘》:“焚香者必要谙味之清浊,辨香之轻重……琴台、书几最宜柏子、沉檀……” [16]536可见对香的选择也是非常讲究的。

《局诈》提到的《御风曲》《湘妃》《闲情之赋》,这些琴曲,或源出自古代传说典故,或源出自古代诗文作品,这说明了传统古琴曲的一个特点,就是大都有所本,也就是有其出处和背景。如传世名曲中,《广陵散》出自聂政刺韩傀事,《获麟操》出自孔子泣麟事,《鸥鹭忘机》出自列子中典故,《墨子悲丝》出自墨子见染丝兴叹事,《离骚》出自屈原辞,《鹿鸣》出自诗经……等等俯拾皆是。可以说与其它乐器的乐曲相比,传统古琴曲主题更明确,也更具有文人气质。

三篇作品中,均有教习古琴的情节,如《粉蝶》中十娘、晏氏传阳曰旦琴艺;《宦娘》中道士传温如春琴技,温如春传宦娘琴技;《局诈》中程丞传李生琴艺等。从中可以略见古人教习琴艺的状态,大体是教者弹奏示范,习者直接摹弹,后反复熟练而已,而不太重视乐谱、乐理这些方式。这种教者演示、习者仿摹的方式,也体现出中国传统艺术手口相传、偏重意会的特点。

除了上述古琴文化表现,通过这三篇作品,還可总结出一些古琴文化的特点。从总体来看,尤其重要的,就是古琴在古代是被视为高层次的文化形式。古琴自产生起,就作为雅乐而存在,《礼记·乐记》:“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 [3]1314汉桓谭《新论·琴道篇》:“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 [2]64-65魏嵇康《琴赋》:“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17]277都说明了古琴在古代文化中的高尚地位。

具体来讲,古琴既具有高端性,又具有广泛性,它主要在文化阶层中流传,并且是该阶层人士非常普及的雅好。所谓文化阶层,在古代社会主要是士人群体。从《聊斋志异》文中来看,温如春、李生两位弹琴高手都是书生,温如春还是世家子弟;《宦娘》中,退职官员葛公及其女良工,都爱好琴乐;《局诈》中,琴艺颇高的程氏是县丞。这些人或是书生,或是官员,都属于士人,他们不但文化程度高,且具有一定社会地位。除了士人群体,《粉蝶》中的晏氏夫妇,《宦娘》中教温习琴的道人,《局诈》中的程道士,《宦娘》中的宦娘,《局诈》中的程妻,这些擅琴之人,都有一定文化程度。上述人中,有士人、官眷,有仙人、道士,有男性,有女性,由此可见,无论是从社会角色,还是性别来讲,古琴在文化阶层中又是非常普及的,可见其流传广泛。古琴的高端性和广泛性,可以类比诗赋,二者在古代同样是高雅文化,也同样是文化阶层必备之爱好。在《宦娘》中,温如春善琴,良工善词赋,二人互相倾慕,后终成眷属。作者这样安排,恐怕也是基于琴与诗的匹配地位而来的。

如果说身份是外在特征,那么古琴所代表的内涵特征,则是高端的文化素质和修养。《粉蝶》中,阳曰旦的姑姑、姑父是仙人,他们都善于弹琴,阳生到了海岛,从姑姑、姑父那里学到的也并非仙术,而是琴艺。可见琴艺是和仙家的修养相提并论的,是一种高级的精神追求。《宦娘》中,温如春因为琴艺高超,得到葛公的特殊礼遇;葛公之女良工,更是因听琴而对温产生爱慕之情。可见琴艺代表的是一种高层次的文化修养和气质风范,即便在士人阶层,也是受到非常推崇的。《局诈》中,程道士骗取了李生的宝琴,在文章结尾处,“异史氏”有一评语:“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这是说,虽然程是骗子,但如此痴迷于琴,也不得不承认是风雅之人。这样的评语,虽有调侃之意,但也可谓极言古琴的高雅,可见古琴在古代文化中的地位。

通过以上的解析,我们已经可以对古琴文化有一个大致的印象。而从作品中这些关于古琴的种种文字,我们更可以看出,蒲松龄对古琴文化是有着深厚了解的,所以才能对古琴的描写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同时又令人体会到古琴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也说明丰富的文化储备,对于一个优秀作家的重要性。

我们还可以从小说技法角度,再来看作者蒲松龄的高超写作技巧。

古典小说常用的手法有“伏笔”“照应”一说,就是前面先埋伏一个情节,到后面某处再对应上,使人恍然大悟,《聊斋志异》也擅用此法。如《宦娘》中,温如春遇雨借宿赵家,弹琴以度长夜,此处看似闲笔,实是伏笔;到了故事结尾,温见到宦娘,才知正是那夜弹琴,宦娘听到而倾心,故而成全自己姻缘,这里就是照应前文。《聊斋志异》均为短篇小说,又是以文言写作,惜墨如金,仍能运用伏笔照应,更觉精妙。

写小说本来是忌讳题材重复的,但好的作者却可以写同类题材而不觉重复。《聊斋志异》中这三篇作品,同样围绕古琴展开,但偏重各有不同。《粉蝶》中写古琴,似是主要道具,但并不直接影响故事进展,阳曰旦上海岛,遇到姑姑,后返回家乡,又娶粉蝶,这是故事主线,古琴只是作为其中调剂。《宦娘》中写古琴,已是重要道具,无琴则宦娘不会属意温如春,也就不会帮助温与良工姻缘;无琴则无温在葛家弹琴,则良工未必结识温,也就没有后面的情节,古琴对故事产生重大影响。《局诈》中写古琴,则完全是核心道具,没有李生的宝琴,就不会有后面道士设局骗琴的一切事,也就没有本篇故事了。三篇作品,均以古琴为重要道具,然而并不重复,各有轻重缓急,反而相映成趣。

另外,三篇作品中都涉及古琴曲目,细看来也各有分别。《粉蝶》中,十娘先弹《飓风操》,晏氏后教《天女谪降》,这两首琴曲,都非传世之曲,为作者杜撰。《宦娘》中,道人教温之曲,温在葛家弹奏之曲,温教宦娘之曲,都没有名字,这是虚写。《局诈》中,程丞所奏《御风曲》和《湘妃》,又都是实有的传世琴曲。三篇中所涉琴曲,本是次要细节,可以随手写出,然而作者也有心思在内,写出三种面貌,毫不雷同,可见思致精微。

再有,《宦娘》中有良工听温如春琴,《局诈》中有李生听程妻琴,都是隔帘听琴的情节,似是故意相“犯”,却又处处不同。温如春是为葛公弹琴,不知良工窥听;程妻是特为李生弹琴,有意惑人心神。温窥见良工,是“风动帘开”,偶然间得见,如惊鸿一瞥;李生窥见程妻,是“曲终便来窥帘”,实不能自已,果然惊为天人。良工听温如春琴,互生爱慕,是二人情意的开始;李生听程妻琴,彻底迷惑于琴艺,是这个骗局的终结。总之,此二段文字,一为男弹女听,一为女弹男听,有如诗赋对仗,反正相对,颇堪玩味。

蒲松龄在此三篇中的笔法,因为与古琴关系密切,所以特别提出,也有助于理解《聊斋志异》中的古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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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  峰)

收稿日期:2018-10-30

作者简介:薛治(1976- ),男,北京人。华龄出版社编辑中心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古籍整理、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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