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括与构想:重塑当代女性诗歌的远古形象
2020-04-24江雪
江雪
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在《文学的政治》一书中论及法国诗人马拉美时,谈到一个概念,即詩人的“远古形象”(Ancient image)。近年来,我在当下汉语诗学语境中,多次把它衍生为诗学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并且我从当代一些重要诗人的身上已经体察和窥见了当代汉诗的“远古形象”。比如欧阳江河、柏桦、杨键、陈先发、杨典等,他们诗歌的精神行为与文化行为,正在试图借助诗歌内外的文化形象抵达这个“远古形象”,翟永明也不例外。翟永明在“2019年终总结”中写道:“时代是变化着的‘势,对时代的描述也在变化中。今天的诗歌创作,必然带有今天的信息,连同当代诗的尴尬,连同城市化对诗歌写作的伤害,连同诗歌所处的这种边缘位置,都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也散发着这个时代特殊的诗意。端看我们怎样的去表达和认识它。”翟永明个体诗学的尖锐性再一次关涉并融入到“同时代人”的诗学核变,而其长诗杰作《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之问世,又让我窥见她在21世纪汉语诗学境遇中,正逐步呈现当代诗人的“远古形象”。
何为我们心中的“远古形象”呢?首先,我们得清楚古代诗人不是光会写诗的人,他们除了“三立”,或许还要吟诗、作画、弹琴、舞剑、写字、下棋、篆刻、雕塑、品茶、玩石、交游、制药、雅集等。古代的艺术家,就是泛指这一类人。历史上的重要诗人,比如唐宋八大家,几乎个个都是艺术情趣上的高手。但凡有意识地、技术性地承袭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诗人或文人、艺术家,在我眼里,均可视为具有传统文化的“远古形象”。身为诗人的翟永明,同时又有着摄影家、表演艺术家的身份,她身上所持有的独立精神,与古代文人的风骨与习性其实是很契合的;近十年来,她游走东西,跨界诗歌、电影、音乐、绘画、舞美、朗诵等多种艺术范式,与众多艺术家进行诗学层面的交流与碰撞。尤其是近年创作的重要长诗,呈现出罕见的回归传统精神征象。翟永明身上既古典又现代的人文气质与诗人形象,非常符合我定义中的“远古形象”。尽管批评家保罗·德·塔斯说,“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正在逝去”,但是我们心目中的“远古形象”绝非仅是历史性的传统典籍记忆,它们是一批当代汉语诗人和文化学人正在一起努力追溯和探求的必须寻找回来的“古典诗意”。我们把这种不断消失、不断被现代诗学剥蚀的古典诗意,称为另一种亟待拯救的“消失的美学”(保罗·维利里奥语),而我们心中逝去的那一部分生命与记忆,也即将成为“古典诗意的一部分”。翟永明在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和短诗(《那一小句》)中的“隐括”意识,以及她近年创作的大量诗歌,引经据典、诗画映衬、穿越古今的行为,更加丰富了诗人的“远古形象”。翟永明自己也清醒地意识到诗歌传统与现代性、时代性的关系:“用典与否并不构成界定一首诗好坏的标准,用得怎样才是关键。词藻典故当然是容易生滥,但用到绝处,反而出新意,出人意料。说到新诗,最重要的也并非用典一类的问题,而在于新诗怎样去接续传统诗歌的精髓,又与时代相融合。”
“隐括”,这是被很多现代汉语诗人遗忘的古典诗艺,亦可谓汉诗的独门绝技,却被诗人在她的诗歌创作中再度激活,并且运用得极为娴熟。“隐括”,亦为“隐栝”,又作“檃栝”,最早见于《荀子·大略》篇。原指用器具矫揉扭曲的竹木,使其平整、正直而成形。后来引申为语言修辞艺术,则指依据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和词句,改写成另一种文体。有人说,改诗文为词的第一人应是北宋的宰相寇准,他七十八字的《阳关引》,就是隐括王维的七绝《渭城曲》。最早拈出“隐括”一词且极具影响的,则是北宋的大文豪苏轼,他写于元祐二年(1087)的词《水调歌头》即是隐括韩愈的诗《听颖师弹琴》。比较有名的还有朱熹用词《水调歌头》隐括杜牧的诗《九日齐山登高》,黄庭坚用词《瑞鹤仙》隐括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近人吴梅在《词学通论》中即言宋明诗人“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十年来,翟永明试图在现代诗中承接古典的诗意与传统,诗歌技艺变得愈加精湛。她在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中大胆使用“隐括”技艺,隐括的诗则是黄公望的《为袁清容长幅题》:“入山眺奇壑,幽致探何穷。一水清岭外,千岩绮照中。萧森凌杂树,灿烂映丹枫。有客茅茨里,居然隐者风。”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东方文化学者商伟高度评价此长诗:“旁征博引,诗备众体,但凡古典山水诗、游记、画论和题画诗等等,无不供她笔下调度驱使,熔汇一炉,也将它们源远流长的血脉注入了新诗的当代意识”。另外,翟永明还通过“隐括”的方式来解读巴尔干建筑21世纪风格和她喜爱的建筑师艺术作品。诗歌的隐括艺术,无疑已经成为她写作中的创举和秘笈,同时又可清晰看到诗人直面现代艺术时,用古典修辞来诠释现代诗意与艺术情境,可谓殊途同归。
《蹭车心得,或小车拐小弯》是翟永明写给诗人西川的一首诗,此诗意象密集,隐秘而迷人。诗中提及的诗人多达四位:乔伊斯、洛尔迦、阿特伍德、叶芝,都是极具个性的杰出诗人,甚至提及叶芝终身追求的戏剧演员茅特岗。在我看来,“或是乔伊斯的风格/或是洛尔迦的绿色小马/或是阿特伍德的衰老女人/或是叶芝与茅特岗”,这经典的一节正是此诗点睛之处。加上副标题——“小车拐小弯”,即是诗人幽默地呼应西川2012年出版的诗学随笔集《大河拐大弯》之意;“乔伊斯风格”,泛指意识流风格,而在女性意识支配下亦可演绎为“伍尔夫式”的意识流风格;诗中的“绿色小马”则是置换了洛尔迦的“黑色小马”,从而让诗意变得更加轻松愉悦,诗中的“小破车”依然生机勃勃;“阿特伍德的衰老女人”,这个意象应该源自阿特伍德的名作《女性身体》。此文1994年发表在《世界文学》,想必翟永明当年应该读到了,那时正是翟永明女性意识觉醒的重要时期,甚至我认为其中的一段话可以贴切地呈现诗人诗歌中的情爱意识:“这时他想到:他丢失了女性身体!瞧啊,它在远处的黑暗中闪亮,那是个完整而成熟的景象,像一只大瓜,像个苹果,像恶劣的色情小说中对乳房的隐喻;它闪亮像一只气球,像一个雾气迷蒙的正午,像一轮湿漉漉的月亮,在它的光卵中闪耀。”1889年1月30日,叶芝与同是爱尔兰人的戏剧演员茅特岗相遇。1892年他为茅特岗写下著名的《当你老了》,轰动世界,但是依然没能赢得芳心,这或许是诗人的情感宿命。《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由画入诗,《水斗犯金山》则由戏入诗,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淡化人间山水与滚滚红尘,不过此诗可以显见诗人身上特立独行的侠隐之气。这些诗作,是翟永明在新世纪十年诗歌创作最大的变化,向传统致敬,与古为徒的精神体现。《无常》是诗人阅读法国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代表作《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之后的随感,诗人同样使用了“隐括”手法。古典的“隐括”艺术,在我看来甚至有些类似于居伊·德波的情境理念,它是一种诗意的消解与诠释,一种影像与意象的叠加和复制。诗人阅读尤瑟纳尔的传记式小说而心生感慨,窥探三岛由纪夫的黑色美学与空幻无常的死亡意识,让我身同感受。尤瑟纳尔1924年写过一首优美的短诗《一首受柏拉图启示的爱情短诗》,我相信此诗会引起诗人和读者的共鸣:“我的心只有一个爱。白日只有一颗眼珠。/影子只是一块裹尸布。/我想要永恒黑夜里的千万只眼/去单独凝望你”。
翟永明近期的诗作,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伤害》《少男之殇》《三女巫》等,以及写给诗人蓝蓝的诗,也是笔者比较喜欢的,值得与大家探讨;包括翟永明所有诗歌中的精神元素与艺术伦理之间的密切关系、翟永明诗歌中不断衍生的新女性主义意识,等等。这里因为篇幅限制,不再继续展开,以上仅为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