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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祥:虚构与真实

2020-04-22Chryseis

睿士 2020年3期
关键词:安生创作

Chryse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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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虚构去抵近真实?这是文学巨匠纳博科夫花费毕生思考的终极议题,也是始终埋藏在曾国祥电影创作中的那种理想主义。

Dialogue 1

“曾国祥导演,你觉得电影在当下社会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

“电影的角色很多,它是娱乐的一部分,让观众不用想什么,很愉快地度过两个小时,但它也可以带给观众很多反思。好电影有好故事,能引起观众对自己,或者对身边人的思考。为什么大家一直说电影是一门艺术,也是因为这样。”

独立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少年的你》上映近半年后,曾国祥还没有筹拍新电影的计划,但他手头有个中意的剧本,已经陆续准备了好几年。主题和之前两部作品都不相干,故事回到了他的故乡香港,关注的是近十年来不断汇入港城,逐渐形成一门新社会底层的南亚“难民”群体。

“这些人在香港拿着根本不够生活的政府补助费用,又不可以有正途工作,就慢慢帮黑社会做一些很脏的事。香港人对这些南亚人也开始有偏见,觉得他们都是混混、黑社会。”曾国祥语气平和地讲述着自己新剧本的创作初衷。至今两年间,他一直坚持与这些滞留在港的南亚人碰面、聊天,想试着为这些人创作一部电影。“这是我一直挺想拍的故事,我也觉得挺有意义。因为可以帮到他们,起码让大家看看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角度是什么。”曾国祥补充道。

直面校园霸凌问题的新作《少年的你》上映后,曾国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会无知觉地将“意义”这个词反复挂在嘴上。新近收获第3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12项提名的《少年的你》,在国内累计取得了15.58亿的电影票房,也引发了一场关于青少年校园问题的舆论飓风。

“我有给大家的反应惊讶到。会觉得能拍出这样的一个故事,让大家多一点反思,它是有意义的。”观众对于霸凌题材产生的深刻共鸣,以及整个的电影拍摄过程,让导演曾国祥开始强烈感受到自己创作的意义——一种真实的、对于人的关怀。或许我们也能将其更贴切地称为:“创作母题”。

在电影工业的顶级殿堂美国好莱坞,人们习惯把导演和资深电影工作者称为“Artist”,国内影人多将这个词视为“艺术家”。而在2007年出版的《纽约琐记》中,画家陈丹青就提到,将“Artist”中译成“艺术家”,其实是桩“冤案”,这个词的英文原意没有“家”的意思,只表示“做艺术的人”,重点在于去理解、关注人本身,把人能做的事情做得更好。

从卢米埃尔兄弟的“简单记录”发源,再被乔治·梅里爱“剪辑发现”,历经谢尔盖·爱森斯坦的“蒙太奇”和安德烈·巴赞的“长镜头”,演进至如今的“影像奇观”,电影在当代已经成为一门顶级的虚构艺术,但这门艺术的根源魅力,却不是虚构的无边界之美,而依旧需要回归于“人”的内核。

创作时始终关注真实的个体命运,不断探索复杂人性,是曾国祥作品的标志性特点。《七月与安生》和《少年的你》都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作为支撑故事的精神基点,七月、安生、家明、陈念、小北......埋藏在这些主人公身上的,那些关乎人性的部分,在电影两小时的时长里,先是被一层一层顺着骨膜经络细腻剥开,再以另一种叙事逻辑重新黏合起来。

和一些在“北上”途中适应艰难的香港影人前辈不同,身为新一代香港导演,曾国祥在进入内地后独立执导两部作品,都取得了广泛意义上的成功。《七月与安生》在海峡两岸三地的电影节上斩获多项提名,两位主演周冬雨和马思纯,还共同摘得第53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少年的你》更是实现了商业意义上的突破,刷新了青春题材电影在内地市场的票房记录。

认识曾国祥近二十年,也是他前后两部作品“金牌监制”的许月珍认为,曾国祥能顺利穿透文化地域差异,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很多能够实现跨界创作的导演一样,“他们在拍看似不同类型、不同故事的电影,但电影本身的内核,都是在讨论人的根本、人性和人文精神,这个特性注定了他们的电影可以拥有跨越地域的可能”。

Dialogue 2

“在加拿大时,我是一个移民;回到香港,我又成了一个大家所谓的‘ABC;现在我在内地工作,是一个北上的香港导演。我一直都是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处于有点边缘的、不主流的状态。”

“这种三地辗转的背景,对你的创作有产生影响吗?”

“有,但很难说得很细,它其实已经有点影响到价值观,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包容的人。”

曾凭“安生”一角斩获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周冬雨,是典型的偏向依赖内心感知,而非技巧驱动表演的天赋型演员。

不過正如《少年的你》的监制许月珍所评价的,这种源自感觉的珍贵表演,也意味着难以把控的现场,“她拍每一条都不一样”。

“对于有些剧组来讲,可能会觉得她太随性、太自由了,但那是周冬雨最好的特质。”与周冬雨合作多次的摄影指导余静萍解释说,这也正是曾国祥最喜欢的。

在拍摄《七月与安生》时,作为导演,曾国祥敏感地发现了周冬雨内心的脆弱天性,并尝试着尽可能保留住它。他和团队为周冬雨提供了极大的展示空间,为了不限制她的表演,甚至根据她个性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再创造了“安生”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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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帮助“离开”安生的周冬雨“找到”陈念,拍摄《少年的你》时,曾国祥需要付出更大量的精力和耐心。电影中,主角“陈念”有相当多的哭戏,每场戏之间的情绪层次还不一样。这对本身和角色性格南辕北辙的周冬雨是极大的挑战。当周冬雨难以找到更好的状态时,曾国祥往往会选择停下拍摄,从监视器后走到她身边,把青少年时期那些让自己伤痛难堪的私密经历,桩桩件件拎出来讲给她听。旁观一切的余静萍能清晰感觉到,“曾国祥一定是非常爱演员、爱剧组的人。”

事实上,除了对演员的理解和爱,剧组其余成员也能明显体会到曾国祥的宽容特质。虽然没怎么在别的剧组待过,《七月与安生》和《少年的你》的内地编剧李媛也很快发觉,自己所在的剧组和其他剧组是不一样的。

“去现场时,我们(几个编剧)会一直坐在导演的后面,会听耳麦,也会发表意见,然后我讲给其他人,他们就说,‘天啊,你们组好平等!”李媛在和一些同行交流时才知道,大多剧组内部体制森严,拍摄时编剧根本没有看监视器的资格,更别提在拍一场戏时,还能在导演身后“叽叽喳喳”,讨论这场戏到底能不能这样拍。

在曾国祥的剧组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提出自己的意见,并被采纳。《少年的你》主角设定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台词要还原当下“90后”的语态。曾国祥是“75后”,几位编剧是“80后”,主创团队一直担心自己的表达不够年轻化。最后,一位导演组的新人助理成了几场重头“霸凌”戏的主要对白设计者。

另一位内地编剧许伊萌表示,对于素有创作坚持的曾国祥来说,哪怕是他根本不会接受的意见,也都会先认真仔细听对方说完,再温柔坚定地拒绝掉。

童年时代生活在香港;十岁后随母亲定居加拿大;成人阶段回到香港,进入影坛打拼;而立之年再北上内地,开始自己独立执导电影的生涯。曾国祥身上留存着三种文化深刻交织的痕迹,也怀抱有独属漂泊者的冷静自持。

“对我来说,恰恰因为有过这样不同的成长环境,我才能把自己的身份放下,更好地去观察别人、了解别人。”曾国祥近年来,也能越发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岁月沉淀下来的包容气度,而这种气质也使得他的工作伙伴们,开始把剧组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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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logue 3

“曾導,在你看来,今天的电影人应该坚持什么样的创作精神?”

“我觉得要真实地对待你要拍的故事,拍出来的作品足够真才会打动观众,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信念。”

这次拍摄进行的前一天,曾国祥溜去北京的电影院看了导演柯汶利的首部电影长片《误杀》,对片中饰演警长拉韫的老牌演员陈冲的表演惊讶不已。

“哇,演员太厉害了。对,陈冲老师真的非常厉害!我看了非常想和她合作,也很期待她自己导的戏。”聊到电影,曾国祥的语气有了明显起伏,他坐在镜子前,抹着发胶的头发齐整有型,饱满干净的脸上晕出光来。

电影承载了曾国祥少年时代的天真意趣,也囊括了他成年时代的创作理想。《七月与安生》之后,曾国祥和许月珍联合成立了一家新电影公司“好孩子制作”,麾下集结了一批新锐电影人,曾国祥也由此搭建了自己信任的固定创作班底——一个有着典型香港电影团队工作特色的剧组。

这个剧组极讲究产出比,工作安排得也特别密。处于全速开动状态时,主创们连足够的休息机会都找不到。连续参与过两部作品的编剧李媛很清楚这一点:“在那样的能量场里面,大家都没什么觉睡,所有人承受的压力都特别大。”

2018年夏末,《ELLEMEN睿士》的编辑曾赴重庆剧组探班。休息的间隙,看到留着青瓜皮头,双颊凹陷、胡子拉碴的曾国祥坐在剧组搭的小棚子里,身上套着件汗透了的T恤,表情严肃地往嘴里扒着一碟江湖菜。

“在拍戏的过程中他(曾国祥)会越拍越瘦。压力大,然后睡得又少。不管怎么吃都在瘦。”许伊萌顿了顿,补充道,“是那种肉眼可见的瘦。”

山城酷暑,像是一台始终架在炉火上翻烤的闷罐车。白日里,温度很容易爬升到40°C,马路被阳光灼到烫脚,而往往刺目的阳光还没弱去,又袭来一场细密的大雨。处于剧组压力中心位置的导演曾国祥,除了创作时的脑力消耗,高温下密集拍摄还持续超额榨取着他的体能。

即便如此,曾国祥也没放松自己对影像质量的坚持。摄影指导余静萍记得,有场夜戏,曾国祥想要实现现场收音,但因为下雨的干扰,始终难以达到预期的拍摄效果。

“那天本来就是大夜班,我们大家还都在原地等着,等了两个多小时,雨停了,刚可以拍,又开始下,我们就继续等、继续等......”余静萍到今天还记得,那天一直等到快天亮,曾国祥觉得再熬下去这场戏也拍不完,大家才停下收工。

领曾国祥入门的“师父”——导演陈可辛在一次活动中说过,曾国祥拍戏非常“完美主义”,要拍到最完美的一条才行。他的“完美主义”,让三年拍一部戏、被曾国祥父亲曾志伟评价“拍得太费劲”的陈可辛都觉得,有点“太慢了”。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完美主义并非无迹可循,几位内地合作者都发觉:在同为“北上者”的曾国祥和许月珍的身上,有着一种香港人的理想主义。

“曾国祥和JOJO(许月珍)很‘理想主义,他们拍这部戏是带着一种责任感的,想去呈现这样一个社会,然后去发声、去质问:是什么把少年人逼成了这样?他们也是真的相信,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发问,这个社会一定会变得更好。”编剧许伊萌在剧本一次次翻来覆去的讨论修改后,清晰地看到这种像火一样的真诚信念,在曾国祥和许月珍的身上燃烧着,并不断拉扯着他们向影像更深层次的完美世界跑去。

不过,进入不惑之年的曾国祥,并不认同这种天真的理想主义还生长在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自己不再同少年人那样拥有饱满如初的信心,但许月珍却对此持保留意见。

“其实在行为上,Dereck(曾国祥)正在做的事情,也是在希望改变世界。这可能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差别吧,女性比较容易接受自已的无知或天真。”许月珍坚持道。

Dialogue 4

“你最欣赏的内地导演是谁?”

“娄烨,我喜欢他的那部片子,《苏州河》!”

“为什么喜欢他?”“他很勇敢。”

《少年的你》上映后得到了口碑和票房的双丰收,也让观众和行业观察者看到了一位新锐导演的快速成长。曾国祥也发觉自己身上正在产生某些变化,“我觉得个人的格局比之前要大,能进步得比之前更多。”但创作之外的一些东西,也在他身上越来越密集地划拉着,带来了其他的微妙转变。

“我之前对海报挺固执的,一定是我觉得有型好看才会过。但现在慢慢知道,肯定会有几款海报有别的用途,不是为了满足导演自己的个人审美。”曾国祥素来最讨厌在电影海报宣传时,采用演员大头照拼贴在一起的版式,但这却是商业片宣传中,最日常也最好用的招数。

“以前我打死都不会让他们有这样的海报!但现在我会比较懂得放手给他们一款这样的,”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曾国祥一手虚拢住双眼,一手在空中轻挥着,“但你不要让我看到!你就拿去用吧。”

被父親曾志伟一直担心“过于文艺”的曾国祥,也开始逐渐理解市场和资本在电影创作的世界中代表的复杂含义。但在两部成功作品带来的十数亿票房之外,某些时刻,曾国祥依旧还是那个想要一直和电影生活在一起,无关利益与家庭的文艺青年。他最喜欢的内地导演是娄烨,这个中国第六代导演的标志性人物在创作上的勇敢和无所畏惧,始终吸引着曾国祥。

“我是娄导的粉丝,现在见到他还会紧张。”采访的最后,曾国祥回忆起他和娄烨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七月与安生》大放异彩的第53届金马奖晚宴上。

曾国祥高兴和不高兴时都爱喝酒,一喝就容易“断片”。关于那个晚上,他只记得自己害羞地和娄烨打过招呼后,两个人就着酒聊了很多,或许关于电影,或许又是别的。

几轮推杯换盏过后,聊的话题都变得记忆不清。曾国祥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席间还有前辈杜可风和娄烨新作《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摄影师包轩鸣,他也是《七月与安生》的掌镜人之一。这两位活跃在中国影坛不同时期的外籍摄影师,邀请曾国祥为自己拍摄合照。

在快门按下时,这个带有一种代际传承和巨大时代跨越感的玄妙瞬间,立刻击中了曾国祥,成为了他脑海中关于这个美好电影夜晚的最终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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