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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艾略特的另类情歌

2020-04-22

爱尚书香 2020年2期
关键词:艾略特情歌英美

石 华

在英美文学史或诗歌史上有一位名人,与其他名人迥然不同,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还是一位杰出的文学评论家和社会评论家。他的诗,开创了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之先河,他的评论文章,被后世竖为评论的里程碑,文学理论的圭臬,和“新批评”理论的代表。这个人就是托马斯·艾略特。艾略特一生诗作无数,耳熟能详者有《荒原》《四个四重奏》《空心人》等,其中《荒原》奠定了他现代派主将的地位,《四个四重奏》则是他的巅峰之作,这些诗和其它林林总总、长短不一的诗歌构成了经典文学殿堂里高贵典雅、熠熠生辉的明珠。有一首诗,因其匠心独具,饶有趣味,新奇怪诞,备受文学爱好者青睐,也经常被眼光刁钻的文选主编们看重,作为艾略特代表诗作一再推介,流传至今。这就是他第一本诗集中的长诗《J·阿尔弗雷德·普鲁佛洛克的情歌》。

这首号称“情歌”的作品既非“情”也非“歌”,它趣味横生,同时还有几分烧脑。诗歌以一个男子絮絮叨叨的“独白”展开,表现他在求爱的行动中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极富戏剧性。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黄昏在天空慢慢铺展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像一场讨厌的争议

带着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唉,不要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快点去做客。

对于“情歌”而言,这是一个相当怪异的开头,一些词语,如“麻醉病人”“铺锯末的饭馆”“阴险的意图”明显带有不高尚的联想和不愉快的客观体验,与标题给人的心理预设相距千里,从根本上消解了浪漫情诗的铺陈和意图走向。但是它却成功地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使人想读下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语言奇迹。接下来的文字果真令人吃惊,我们会看到这样独特的比喻: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蹭背,

黄色的烟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嘴,

把它的舌头舔进夜幕的角落,

徘徊在干涸的水坑上

这些神奇的意象塑造了一个凝滞、幽暗、昏昏沉沉的世界,从而烘托并引介出一个中年男人,他面对心爱的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终也不敢吐露心声,不敢越雷池一步。对自然景物的离奇描绘,恰恰迎合了他内心慵懒、懦弱、犹犹豫豫的气质。

将来总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

化妆好你的面容去见你要见的脸孔;

将来总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去从事手头上每天所有的劳作,

在你的碟子上提起而又放下一个问题;

有时间给你,有时间给我,

还有时间优柔寡断地想一百次,

还有时间出现幻象和更改幻象一百次,

在用一片烤面包和茶之前。

面临“求爱”这项重大的人生决策,他想到“有时间”“总会有时间”,因此现在可以东拉西扯,不断拖延一个时刻的来临,推延实际行动。那么,他为什么这样迟疑犹豫呢?

啊,的确将来总会有时间,

去怀疑,“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转身走下楼梯,

我的头发中间露出一块秃斑——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长得多稀啊!”)

我穿着晨礼服,衬衫的硬领紧紧地抵住下巴。

领结雅致而堂皇,但用一个简朴的领带夹固定着——

(她们会说:“但是他的胳膊和腿多细啊!”)

我敢不敢,

扰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还有时间,

去打定主意又改变主意,过一分钟又推翻决定。

原来他已经谢顶秃头,年老色衰,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容貌、体态、甚至穿着都会成为女士们嘲讽的对象,想到这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决断,甚至一分钟里都可能先决定再推翻决定,因为对女士的表白实在重如泰山,弄不好可以搅乱宇宙,让自己颜面扫地。

因为我已熟悉了她们的一切,熟悉了她们的一切——

那些目光像是把你限定于一个公式化的措辞里,

而当我被公式化了,在钉针下爬

所以无论如何,在他熟悉的一切面前,他忌讳失败,把一切打翻,把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颠覆,是对自尊心的重创,在他这个年纪恐怕无法收场。然而滑稽的是,这个男人并不想就此放弃,他只是反反复复地絮叨,反反复复地试探自己的内心,折磨自己脆弱的神经。

用过茶水、点心、冰淇淋后,我是否应该

有力量把这一时刻推向决定性的关头?

但我虽然已经哭着斋戒过,哭着祈祷过,

虽然我看到我的头(微微变秃)在一只盘子中被端进来

这里,艾略特甚至引进了希律王斩首施洗约翰的故事,来反衬“我”这个小人物小气可笑、举轻若重的性格。同时,甚至引进了莎士比亚著名的哈姆雷特,匹敌自己面临的决策。希律王的情形与他求爱相比,真的驴唇不对马嘴。一个残酷,一个甜蜜。那么把自己与要报杀父之仇的王子相比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见出这个人物滑稽牵强、自我恫吓、自我折磨的性格特征。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我生下来就不是;

我只是个侍从爵士,这样一个人,

为一次巡行捧捧场,闹出一两个好笑的场景,

给王子出出主意;毫无疑问,一件顺从的工具,

服服帖帖,能派点用场也就知趣

因为我不要“美人鱼对我歌唱”,更不要“溺水而亡”。幸运的是,他知道自己不是哈姆雷特,登不了大雅之堂,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一个爪牙,不是胸怀大志,斩钉截铁的英雄领袖。

这首不是情歌的情诗,属于艾略特早期作品,它展示了作者一贯秉承的创作风格。在20世纪初期的英美现代诗坛,它的新颖之处,在于把戏剧引入诗歌,以“戏剧性独白”的方式创造一个既不属于作者、也不属于读者的人物,从而象征性地构建出一幅世界图景。这种手段并非作者原创,此前的罗伯特·勃朗宁就以“戏剧性独白”在英美诗歌史上赢得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艾略特走出了人物塑造这个单一目的,使诗歌走出表面语言的桎梏,走向语言之外的象征,从而把诗歌推向了另一个层次。他干预传统的作诗方式,不再平铺直叙,常常运用一些不确定的措辞去展现不确定性。如使一些表达在含义上互相抵消,“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听起来斩钉截铁,接下来却是“还有时间优柔寡断地想一百次”。中心人物可以说任何事,然而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任何有决断意义的话,他的果断会被时间延宕,被一系列自我否定涂抹得一无是处。同时相应的,抒情诗的特征也被消音或移位了。传统抒情诗的闪光的、积极的、具有歌唱性质的的语言在这里遭受质疑、否定或无情的嘲讽。事实上,普鲁佛洛克根本不相信“美人鱼”会对自己歌唱。这首诗一遍一遍地扭曲自我权威,把它一拳打倒,若无其事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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