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诗记:范成大的诗
2020-04-22韦力
韦 力
关于范成大的诗风,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有较长的一个段落:“在古代诗歌史上,田园诗大多是士大夫自抒隐逸情趣的抒情诗,如王维、孟浩然诗中的田园风光都是作为诗人静谧心境的外化而出现的。除了少数陶诗以外,古代田园诗中对田园生活最重要的内容——农事反而忽略不顾,偶尔出现的樵夫、农人也往往被赋予隐士的性格。至于农村生活的主人公农民的劳作生活及种种疾苦,唐代诗人如元稹、张籍等往往把此类内容写进《农家词》《田家词》一类乐府诗中。这些诗中没有田园风光的描写,在习惯上也不被看做田园诗。范成大创造性地把上述两个传统合为一体,全面、真切地描写了农村生活的各种细节。”这段话道出了范成大诗作所呈现出的独特面目。
在宋代,姜夔对范成大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范去世后,姜写了三首悼亡诗,其中第二首为:
未作龙蛇梦,惊闻露电身。
百年无此老,千首属何人?
安得公长健,那知事转新。
酸风忧国泪,高冢卧麒麟。
在后世的论著中,多将范成大与杨万里并提,原因之一是他二人同为南宋“中兴四大家”。但二人的诗风并不完全相同。除了上面提到的范诗的特点外,于北山在《范成大年谱》序言中则给予了如下的评价:“他不谈中晚唐而自有中晚唐(偶尔也自标效李贺、王建等),不标江西诗派而自有江西诗法。至其奥峭清涩处,显沿山谷余风;奇逸精工处,又有东坡面目。”
余外,于北山还认为范、杨两人的区别,是范有较浓的佛老气息,而杨却完全不信这些。宋黄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黄氏日钞》中评价到:“公喜佛老,善文章,踪迹遍天下,审知四方风俗。所至登览啸咏,为世歆慕,往往似东坡。东坡当世道纷更,屡争天下大事,其文既开辟痛畅,而又放浪岭海,四方人士为之扼腕,故身益困,而名益彰。公遭值寿皇清明之朝,言无不合,凡所奏对,其文皆简朴无华,而又致位两府,福禄过之,流风遗韵,亦易消歇耳。”
黄震的这段议论很有意思:因为工作的原因,范成大游踪遍天下,而每有所见,他都会写成诗作。从这个角度而言,黄认为范很像东坡,但黄又说东坡所处的时代有着政局上的动荡,因此东坡的境遇很不好,虽然他多次被贬,可是越贬名气越大;而范成大的情况却跟东坡相反,因为范受到了皇帝的赏识,并且官越做越大,故站在这个角度来说,范的诗作就不会像东坡那样流传久远。
元方回却对范成大的诗颇有偏爱,方写过《至节前一日六首》,其中一首为:
心情诗卷无佳句,时节梅花有好枝。
较似后山更平淡,一生爱诵石湖诗。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方回直接说他对范成大诗作的喜好多年不变。然而纪晓岚却对范成大之诗颇不以为然,他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没有给范诗几句好的评语。
就工作态度而言,范成大是个勇于担当的人,他当年出使金国,见到金主时不辱使命地传达了皇帝的所托,虽然未曾达到目的,但他的勇敢却大受后世夸赞。
明初的宋濂在《答章秀才论诗书》中有如下一段话:“驯至隆兴、乾道之时,尤延之之清婉,杨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丽,陆务观之敷腴,亦皆有可观者;然终不离天圣、元祐之故步,去盛唐为益远。”在这里宋濂给南宋的几位诗人各下了一个词的定语,比如尤袤的诗风是“清婉”,而杨万里则为“深刻”,范成大则是“宏丽”,而陆游则为“敷腴”。虽然如此,宋濂还是觉得这四大家诗作的总体水平依然赶不上盛唐。其实换一个思路来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风,为何一定要跟盛唐一个面目呢?我举几首范成大的诗作如下:
《窗前木芙蓉》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
更凭青女留连得,未作愁红怨绿看。
这样的写法完全是将作者的心态嫁接到植物的表象上,而另一首《横塘》则完全是清新的自然描写: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范成大的诗作中也有特别通俗的语句,有些甚至受到了后世的嘲笑,比如他所作的一首《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对于这首诗的额联,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卷一中称:“范石湖营寿藏作诗曰:‘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真欲笑杀。”而吴乔的评语则与之完全相同:“宋人好用成语入四六,后并用之于诗,故多硬戆。如丁黼《送钱尉》云:‘不能刺刺对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营寿域》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真欲笑杀。”
其实,以我的鄙见,范成大的这两句诗倒很有警示意义,他说无论人怎样地努力,而最终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进入像土馒头一样的坟墓。我觉得《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其中有几句就是由此所本者: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不知当年曹雪芹写《好了歌》时,是否受到了范成大这两句诗的启发,但是在宋代甚至直到清代似乎对范成大少有首肯者,比如朱彝尊在《橡村诗序》中称:“今之言诗者多主于宋。黄鲁直吾见其太生,陆务观吾见其缛,范致能吾见其弱,九僧、四灵吾见其拘,杨廷秀、郑德源吾见其俚,刘潜夫、方巨山、杨万里吾见其意之无余而言之太尽。此皆不成乎鵠者也。”朱彝尊给范成大之诗的评语就是一个“弱”字。
好在这种评价并非一面倒,比如姜宸英在《唐贤三昧集序》中就认为范成大的诗还有可取之处:“诗至中、晚已小变。王元之辈名为以杜诗变西昆之体,而欧、苏各自成家,西江别为宗派。至南渡而街谈巷语竞竄六义,其间能以唐自名其家,自放翁、石湖而外,不可多得,或者谓反不如西昆之浮艳,其声存也。”而袁枚的看法一向与他人不同,在清代的一片批评声中,他却认为范成大绝对属于宋诗中的大家,《随园诗话》卷三中称:“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
范成大的诗最受后世夸赞者就是《四时田园杂兴》,这组诗总共是由六十首七言绝句组成,每十二首为一组,分别咏叹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的田园风光,我摘录春日中的前四首如下:
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
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
桃奇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
老盆初熟杜茅柴,携向田头祭社来。
巫媪莫嫌滋味薄,旗亭官酒更多灰。
对于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给出的评价是:“范成大诗的语言自然清新,风格温润委婉,只有少数作品风格峭拔。”
范成大到了晚年就隐居在了苏州附近的石湖。关于石湖的景色,宋周密在《齐东野语》卷十中有详细记载,我节选其中一段如下:“文穆范公成大晚岁卜筑于吴江盘门外十里,盖因阖闾所筑越来溪故城之基,随地势高下,而为亭榭,所植多名花,而梅尤多,别筑农圃,堂对楞伽山,临石湖,盖太湖之一派,范蠡所从入五湖者也。所谓姑苏前后台,相距亦止半里耳。寿皇尝御书‘石湖’二大字以赐之。公作上梁文,所谓‘吴波万顷,偶维风雨之舟;越戍千年,因筑湖山之观’是也。又有北山堂、千岩观、天镜阁、寿乐堂,他亭宇尤多。一时名人胜士,篇章赋咏,莫不极铺张之美。”
而今范成大当年所建造的这处园林依然有痕迹在。几年前我来到苏州时,在马骥先生的带领下,前往该处一游。本程的寻访先是去探看顾野王的遗迹,然而在寻访过程中却无意间看到了范成大的雕像,于是在旁边寻找一番,但再未能找到跟范成大有关的遗迹。马骥说,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在一片旷野中孤零零的立着范成大的雕像。看来,要寻访范成大的遗迹还是要去他当年所建造的园林。马骥说,那处园林仅剩了当年的一小块儿,并且早被后人改成了范成大祠堂。虽然如此,但毕竟是在原址建造者,于是我提出请马骥兄拉我前往一看。
范成大祠位于江苏省苏州市石湖景区,而今这个景区已经成为了商业化的景点。进入景点需要购买几个景点的通票,这在我的寻访中是颇为无奈的事情之一。
购票入内进门即右转,一路上看到不少的李根源题记,有隋开皇十年越公井,还有李根源所书的佛咒。继续前行是小天台寺,此寺的右前方即是范成大祠,祠堂的正堂名寿栎堂,堂匾下是范成大的坐像,两侧的墙上各嵌着三块碑,碑前都已经罩着玻璃无法拍照。院子的前方是另一处厢房,进内视之,门楣上悬匾“范文穆公祠”,是顾廷龙1986年的亲笔,原来我们是从祠堂的后门进入的,由此进入方为正途。祠堂对面的墙上嵌着一块横式条石碑,楷书写着“宠光奕世”,后面的落款已模糊不清,但仍可看出为“万历庚寅二月吉日”字样。
出祠堂马路对面即是石湖,湖边草丛中立着一块新做的牌子,上书吴越春秋地界,上面还写着两个办证的手机号码,向马兄请教此地是否是吴国与越国的分界处,马认为不可能,因为这已是苏州的郊区,如果边界在“首都”附近,那也太危险了。他接着解释称,这块牌子是当地搞集体活动时的分界牌。这解释太有意思了,我姑且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