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看京剧文献之“三变”
2020-04-20赵山林
赵山林
十几年来,京剧学研究成为中国戏曲研究的一个亮点,傅谨教授及其团队做了大量的工作,其代表性成果便是《京剧历史文献汇编》。
《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十五卷本,精心选择一百多部专书,大体按照时代先后的顺序加以编排。因为民国卷时间跨度虽然只有38年,但由于近代传媒发达等种种原因,京剧史料数量浩如烟海,清代卷所分的任何一类,对应到民国卷里都是洋洋大观,令人目不暇接。
依据所收各书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京剧本身的发展,京剧文献的内容旨趣和书写方式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变化之一是,为京剧艺人立传溯源纪事评艺更加集中。这些专书的问世与流行,对应着艺人成长、成名、精进的过程,对应着观众发现、接受、追捧的过程,是京剧发展史、传播接受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中较具规模和深度者则有如刘菊禅撰《谭鑫培全集》(上海戏报社1940年版)。谭鑫培1917年逝世之后,流行多种记载其生平的书籍,但大多为模糊影响之谈,对搜集到的材料缺乏审慎分析,故而这些著作也流传不广。刘菊禅乃上海著名教师,酷嗜谭派,搜罗了大量谭氏相关史料,始撰写该书。《谭鑫培全集》内容包括:谭氏简历、家谱表,“昇平署承值杂记”等,以及谭鑫培生平嗜好,各家评论,谭戏之特点、等部分。不仅有关于谭鑫培如昇平署演剧的史实考证,还讨论了谭鑫培戏份、票价等一般人士不关注的问题,跳出时人记载伶人掌故的猎奇心理,而带有很平实的学术研究的意味。对谭派艺术的分析,结合谭派《李陵碑》《打棍出箱》《八大錘》等经典剧目,从唱念做打各个方面分析谭鑫培表演特色。同时,还分析了谭氏个体性格、精神对其艺术发展的影响,这就将时人对于谭鑫培及其艺术的认识推进了一步。
变化之二是,京剧代表剧目的记录归纳与介绍研究,在重视实证、保留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条理化。如周明泰(1896-1994)编著《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材》(“几礼居曲学丛书”第二种,1932年印行,商务印书馆代售),该书分前后编,前编为影印手抄本“戏簿”(共348页,1157个戏单),记录的是光绪八年(1882)至宣统三年(1911)北京四十多个戏班演出的九百余出戏目,有些戏目标注了演员姓名。该戏簿得自某戏班后台管事之手,是非常原始的演出史料。周明泰依据戏簿,编制了《戏名班数统计表》,剧目的编排是按照在戏簿中出现次数的多少为序,反映出当时流行的剧目。还制作了一个《戏名通检》,以剧目名的第一个字笔画为序进行排列。这两个表使得“戏簿”中自然形态的史料,变得有序化、条理化,更便于研究者使用。后编是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至1932年的部分演出戏单。周明泰据此也制作了两个表,一是《名角初演戏名日期表》,一是《人名通检》。全书共六册,这次吴新苗教授整理时,将第一二册的戏簿进行了影印,以保存戏单原始面貌。后四册在排印时,对表格做了一些技术处理,更便于阅读。这样的处理,考虑是很周到的。
变化之三是,京剧艺术的理论性总结渐次展开,历史发展轨迹的描述逐渐清晰。如方问溪撰述的《梨园话》(中华印书局1931年出版),是京剧研究史上一部重要的专业术语词典。方问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祖父方秉忠(星樵)、父方国祥皆为著名京剧乐工,尤其精于擫笛。方问溪与张次溪、王芷章为好友,都是京剧资料、京剧研究的有心人张次溪为《梨园话》所作序中说,方问溪撰写该书,除了梨园世家这样先天的条件外,勤奋地“搜集各书所已见他书者,就正于诸老伶工,以为无误,始录存之。复广求遗闻,以扩充其资料。余尝见其访范福泰、李寿山、杨长喜也”。这是实录,而非泛泛的夸赞之词。该书按照笔画顺序,撰写了400余条京剧艺术专业术语,很多术语后还带有“附记”,做更为丰富的补充说明,有些附记是引用他书,有些是自己的考证,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意义。如“大轴子”一条,释义是这样短短的一句话:“戏园中最后所演之戏谓之大轴子。”释义基本准确完整,在附记中又写了一千多字,详细考证“大轴子”的语源以及这个概念在不同时代表现的不同价值内涵。再如“份儿”,释义“伶人之工资也”,也有四百余字的附记,考证了慈安太后国丧之后才开始以“份儿”记伶人之工资,而之前皆拿包银的历史变迁。因此,这不仅仅是一部专业术语的词典,亦是一部京剧史史料集。
徐凌霄(1886-1961)是著名戏曲评论家、戏曲学者。少年时接受传统经史教育,后入山东高等学堂,接触到西学,考入京师大学堂学习土木工程,但对戏剧、文学的兴趣日增,开始在报刊发表剧评、时评等各类随笔文章。1918年与邵飘萍创办《京报》,1928年任《大公报》“戏剧周刊”主编。30年代在南京戏曲音乐院北平分院研究所研究戏剧,并任中华戏校教师。1932年至1933年,主编《剧学月刊》。所著《皮黄文学研究》(收入金仲荪主编的“戏曲音乐丛书”,1936年由世界编译馆北平分馆出版),全书共分五章:述概、析词、音节、雅俗、协进,探讨皮黄文学独特的组织和效用。“析词”一章,分“引词”“承词”“独叙词”“对语词”“背叙词”“煞词”阐述皮黄文学的组织体制;“音节”一章讨论皮黄文学出自诗赞系的特色,便于歌唱表情,而又必须“腔不颇节,节不乱句,句不离意”方才称得上歌唱的文学。“雅俗”一章指出“戏剧文学,场上文学,则合文词、音乐、节奏、动作、表情而成的,这叫作活文学”,因此戏曲文学之雅俗不在案头,而在场上的活文学之中。最后“协进”一章,阐述皮黄文学曲词“歌术”“音律”“文词”三者协同发展的意义,只有场上之演员与案头之剧作家共同努力,方能完成“场上文学”,造就更为优秀的皮黄文学。吴新苗的整理前言指出:
《皮黄文学研究》是第一部系统讨论京剧文学内在组织体制、音节特色、雅俗风格的研究著作,其主旨是要纠正文学研究者认为京剧不是文学的偏见。徐凌霄认为皮黄文学乃是“声术化的社会文学”“戏台上的立体文学”,前者是针对文辞一方面下的定义,皮黄文学文辞包括歌曲念白两部分,皆由声音表达出来;后者是就整个戏剧所有表现方法而下的定义,即认为舞台上的动作、穿插、音乐都是戏剧文学的有机构成部分。
这一前言提要钩玄,大有助于读者准确认识该书的价值所在,这也反映出“民国卷”整理者的学术水准以及整理过程中付出的努力。
以上种种,虽然内容不同,层次有异,但都是从事京剧研究的基础材料,该书编者并不作出主观的挑选和归类,而是大体以时代先后为序排列,呈现于不同读者之前,为他们提供不同的挑选可能性。
识珠自有慧眼人,文献的价值是要学者去发现的,这里举一个例子。民国卷第二卷中的《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是谷曙光教授在查阅戏曲文献过程中,于国家图书馆发现的石印小册子,题“孙百璋编”,既无版权页,也没有出版地、出版时间等具体信息,常见的几种戏曲研究书目未提及此书,亦未见学者的研究论著引用,但此书实为民国五年3—12月北京剧坛演出戏目次数的详尽调查列表,分为戏目、男女(同一戏目男伶女伶演出次数分别列出)、所演次数(总次数)、月份四栏,全部列表而出,一目了然。谷曙光依据此表统计出,1916年3—12月北京剧坛共计演出不同戏目481个。进一步统计发现,其间演出最多的戏目是两出生旦对儿戏《桑园会》347次,《大登殿》344次。考虑到《大登殿》只是全部《红鬃烈马》的最后一折,前面还有《武家坡》116次、《算粮》137次、《回龙鸽》108次、《彩楼配》98次等,综合来看,10个月里北京演出次数最多的真正冠军无疑是《红鬃烈马》。此外演出次数在200次—300次之间者的还有《三娘教子》《汾河湾》《南天门》等几出生旦对儿戏,可见生旦合作戏是当时最叫座的一类戏。总之,《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系统地记载了一个历史时期的演出戏目,是一份珍贵的京剧戏目著录的原始资料。
时代进步,学术日新。经验告诉我们,从文献到研究,有一个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过程,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同一种文献在不同研究者那里会得到不同的利用,做出手眼不同、特色有异的成果,而同一研究者对于文献也可以长期研讨利用,得出新的发现和认识,这里的可能性也许是无限的,这是研究工作的乐趣所在,也正是文献基础工程的价值所在。《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的成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民国卷的成果也将证明这一点。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戏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古代戏曲学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戏曲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