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魂》里给党的“八条意见”

刘平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有孔子一句话：“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一切文学的存在，就是要真实客观地对历史、生活和思想进行记录。而文学的力量来自于通过纯粹的文字把真实的存在和存在的真实开显出来，呈现生命的复杂性和完整度的感知，并找寻到生命存在本身的价值与意义。

新中国文学用最热烈、最赤诚的情感赞颂祖国、歌唱社会主义，表达对新生活的赞美，呈现人民激越的生命形态与精神气度，也将革命英雄志士的家国情怀、坚如磐石的精神意志体现出来。同时力求尊重生活的真实和人性的真实，既展现困窘的生活、战争、人性之恶等给人们带来的身体和心灵的创伤，揭示家庭、社会环境、时代状况对人的存在的影响，也从经历了人间疾苦而仍然坚强善良的人们身上发掘温暖、爱与信仰的力量，深刻地体现了坚韧的“存在的英雄主义”精神。如此，更能够接近人性，更触动人们的心弦，更好地发掘了人物形象普遍的社会意义所在，践行了文学积极探索社会改进的初心与使命。

本期学者们正是围绕“生存与现实、英雄与时代”关键词，倡导了重读红色经典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以怀旧的姿态反思现实，也不止于弘扬其中蕴含的精神内涵，更应当认识到其内容和形式在多个层面上的复杂性，以挖掘隐含其中的社会的、艺术的、美学的多重价值。同时，呼吁文学直面现实和问题、勇于与时代同频共振，去追踪、分析和深入地评判，参与中国故事的讲述，助力中华民族的发展，影响人们的认知和感受，为历史留下珍贵的文学记忆。而作为艺术创造者，不能够只纠结于自我情绪表达，要从关注自我转向他人和社会，转向推动民族生活文明进步的事物，转向时代的召唤，记录国家民族的共同情绪、梦想的夙愿，实现以文字介入现实、推进社会变革的追求，为人类生存和社会发展提供强大的新动能。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所长 刘跃进

在众多以经典小说《红岩》为题材创作的艺术作品中，重庆话剧院2018年首演的话剧《红岩魂》是一部具有独特艺术特点的作品。

话剧《红岩魂》（编剧王宏亮，导演梁东华）是在几年前红岩联线厉华创作的《红岩魂形象报告剧》的基础上创作的，但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红岩魂形象报告剧》旨在按照历史的真实记录红岩革命烈士在对敌斗争中可歌可泣的事迹，在全国已演出两千多场。话剧《红岩魂》则是艺术地讲述红岩革命烈士的感人故事，塑造鲜明生动、血肉丰满的红岩革命烈士的形象。它与原“报告剧”最大的不同是，在藝术的真实中，在红岩革命烈士的感人事迹的基础上，突出了革命烈士的理想信念和精神追求的内容，让红岩革命烈士艺术化地走进观众的心灵。

话剧《红岩魂》以那场发生在重庆歌乐山上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为历史背景，以革命烈士陈然、刘国鋕、王朴、小萝卜头、江竹筠等在狱中坚贞不屈斗争的典型事例，铺陈戏剧情节，以艺术的手法开掘人物心灵深处的心理与情感交织的闪光点，刻画人物性格，塑造有血有肉、可亲可敬、可信感人的光辉形象，表现了他们青春、热血、信仰和忠诚，真挚温情地展现了共产党人高尚的革命情怀和不朽的人格魅力，生动地诠释了伟大的红岩精神，让革命烈士的故事闪耀出理想和人性的光辉。

剧中王朴这个人物，在描写红岩题材的作品中很少被提及。他是一个富家子弟，其母金永华是重庆江北县首富。他因追求真理而参加革命工作，瞒着母亲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重庆北区工委委员，成长为一名坚强的革命战士和优秀的领导者。剧中没有描写王朴的革命工作，而重点描写了他在被捕前同母亲和妻子的一次“团聚”。他的理想追求与思想境界是在与妻子褚群和母亲金永华的对话中体现的。

王朴因叛徒出卖被捕，他在狱中与妻子有一段“心灵”对话：

王朴：小群，我想我回不去了，对不起，以后我不能陪在你和孩子身边了。

褚群：你说过，要带我和孩子去看看新中国，我们再也不分开。你说话不算话！

王朴：小群，原谅我不能兑现诺言，舍你们而去，当你们看到新中国的时候，便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再去承受苦难，我想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幸福。咱们的孩子好吗？

褚群：他已经会叫爸爸了。

王朴：真想抱抱他，他还没有见过我呢。儿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继志”，继承的“继”，志向的“志”。小群，好好教育我们的孩子，让他长一身硬骨头，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褚群：嗯……等儿子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他的爸爸，是个英雄。

王朴对母亲金永华说：

王朴：娘，我永远记得您对我说的话，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现在儿子做到了。娘，别哭，您的身体不好，儿子不想娘伤心。我的理想就要实现了，您应该高兴。娘，您要永远跟着学校走，继续支持学校，一刻也不要离开学校，弟弟妹妹也交给学校。

金永华：娘听你的，娘和弟妹们一定跟着学校走！

朴实的话语，表面上波澜不惊，却在人物内心涌动着汹涌的波涛，冲击着观众的心灵。母亲金永华表达对儿子的“爱”的方式，不是“溺爱”，也不是“宠爱”，而是支持儿子的事业。只要儿子想干的事，她就支持。为儿子的学校捐款，为儿子办公司捐款。当儿子说需要两千两黄金为革命的武装斗争买武器时，她犹豫了，因为这需要她家的全部家产。她“考虑了两天两夜，最终决定，变卖家产资助革命”。她盼着儿子的事业成功，早日回家团聚。解放后，党组织要归还她的黄金，还要照顾王朴残疾的妹妹，金永华老人都拒绝了。她说：

我把儿子交给党是应该的，现在享受特殊是不应该的；我变卖财产，奉献给革命是应该的，接受党组织归还的财产是不应该的；作为家属和子女继承烈士遗志是应该的，把王朴烈士的光环罩在头上作为资本向组织伸手是不应该的。

她是一位高尚无私的母亲，她以儿子为“良师”，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这位老母亲在儿子的墓碑前背诵“入党誓词”时，观众真的被感动了。

刘国鋕也生长在经济富裕的家庭。其兄刘国錤是商人，听说弟弟被捕心急如焚，去找徐远举求情，想花钱保释弟弟出狱。徐远举对他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刘家，有钱有地位，令弟张口革命闭口革命，他到底要革谁的命？”刘国錤对弟弟的行为也不理解，他劝弟弟：

刘国鋕：哥，你怎么可以给我下跪呢？该跪的是我，是我呀！我对不起你们，我连累了家里人。我让你们不得安宁，让你们痛苦。你骂我吧，你替妈打我吧！

刘国錤：国鋕，五哥一直宠你、疼你，什么事情都依着你。我们是亲兄弟，我们是家里的希望呀。妈不能没有你，哥不能没有你，我们家不能没有你！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刘国鋕：哥，我不是死心眼。我是为了我的理想。

…… ……

刘国鋕：哥，即使我死了，只要理想还在，我就等于没死，要是为了活着，牺牲了理想，和死有什么分别？哥，给我寄一张全家福吧，以后想你们了，我就拿出来看看。

革命者为了实现革命理想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他们为国尽忠而忍痛抛弃亲情，但是，当他们自责地说出“儿子不孝”时，却让观众的心灵感到一种被针扎的难受。他们的“不孝”不仅饱含了对母亲的深深的情感，而且更是对国家、民族的大“忠诚”！

小萝卜头也是剧中塑造的一个感人的形象。他从小跟父母亲生活在敌人的监狱里，沒有见过外面的“世面”。一天，他陪母亲去看病才第一次走出监狱看到外面的世界，让他惊讶不已——“我看见好多人，他们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好看极了。我还看见好多铺子，有卖书的铺子、做衣服的铺子、吃饭的铺子、卖杂货的铺子……”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漂亮、热闹，可是他却不得不待在监狱里，他感到，“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有什么好待的？外面多好玩啊，自由自在”。为此，他放飞了自己心爱的“小蝴蝶”，他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小蝴蝶”身上，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王朴叔叔给了他一块糖，他从来没有吃过，“怎么还有这么好吃的糖！等我出去了，我要吃好多好多这样的糖！”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有什么“罪”？可是敌人依然不放过，残忍地杀害了他。那一刻，观众的心真的无法平静。

江竹筠与特务头子徐远举的斗争，则是理想、信仰的斗争，也是意志的较量——

徐远举：真是难以想象，你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女人，竟能承受男人未必能承受之痛，为了那点共党机密何苦呢？我徐某人也是怜香惜玉之人。江小姐，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共军已经突破我白马山防线，直逼重庆。

江竹筠：真是遗憾，你的好日子没有几天了。

徐远举：可你今天还在我的手上，真是可惜。

江竹筠：今天坐牢的是我，而明天坐牢的一定是你！此时此刻，我满怀期待，而你则是惶惶不可终日。

徐远举：恐怕明天，你的尸骨早已被弃之荒野，与草木同朽了。

江竹筠：可我的灵魂不朽，而你，会永远和耻辱为伴。

江竹筠在凶恶的敌人面前坚强不屈，可是一想到年幼的儿子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云儿，妈妈和你生前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妈妈以后不能亲手抚育你、不能陪你一起长大了，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云儿，只希望你能健康幸福，好好读书，这是妈妈最后的希望。云儿，妈妈要和你说永别了，你要记住，你的妈妈是永远爱你的，儿子，我永远爱你！

革命者在监狱中，一方面同敌人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一方面也在同叛徒做斗争，同时也在反思：党的组织为什么会遭到这样大的破坏？那么多优秀的同志为什么会遭到敌人逮捕？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党内出了叛徒，尤其是党的领导干部的投敌叛变。剧中江竹筠同叛徒涂孝文和刘国定的斗争就是这样的明证。

叛徒涂孝文是一级党组织的书记，是江竹筠的领导。他平时教育党员说得头头是道，但在实践中并不实行。这些人尽管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入党。一旦被捕就贪生怕死叛变投敌，为保全自己不惜牺牲同志，致使党组织遭到破坏。

王朴：党内的领导干部，虽然人数不多，可一旦他们出了问题，就会给党造成极大的破坏，整党整风、纯洁队伍势在必行！

陈然：王朴说得对！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党遭受这么大的损失，是自己人打垮了自己。

因此，他们希望党吸取这样的教训，加强党的建设，保持党组织的纯洁。为此，他们总结出“八条意见”——

刘国鋕：（殷切地、谆谆地）我们的党已经取得了政权，一定要防止领导成员的腐化。

难友：要加强党内教育和实际斗争的锻炼。

难友：注意路线问题，不要从右跳到左。

陈然：不要理想主义，对上级也不要迷信。

难友：不能轻视敌人。

王朴：要重视党员，特别是领导干部的经济、恋爱和生活作风问题。

江竹筠：要严格进行整党整风，保持党的纯洁。

难友：等重庆解放了，一定要惩办这些叛徒特务！

刘国鋕：现在有几条意见了？

陈然：八条！

刘国鋕：这是我们留给党，最后的八条意见……

革命烈士留给党的“八条意见”，是红岩革命烈士们在严酷的斗争中的体验，是众多革命烈士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也是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血与泪凝结而成的，触目惊心、振聋发聩。即使在今天仍是力透纸背、充满警醒。它不断地叩问着今天过着幸福生活的人们：无数风华正茂、为理想和信仰而牺牲的革命者，把他们用鲜血换来的新时代交到我们手中，我们应该如何爱惜、如何建设、如何让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传之久远，让明天的新时代永葆青春、永不变色。

这一点正是该剧的独特之处，也是它在今天的舞台上出现的伟大的现实意义。它能感动千千万万的观众，正说明它作为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巨大的艺术魅力。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