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红岩》的责编称老王
2020-04-20彭迎
老王靜静地躺在洁白如雪的菊花丛中,我望过去,怎么那么瘦小?这还是老王吗?是37年前,那个笑眯眯迎着我的身材高大的文学编辑室主任吗?一时恍如隔世。
我不习惯看躺下的老王。老王在我记忆里的固定形象是坐着的,小山一样稳坐在写字台前,两只手臂交叉平放在桌面上,双肩就耸起来,身躯显得更高大,即使坐着也掩饰不住。头却深埋下去,眼睛在书稿的字里行间精耕细作,半天半天不见他动弹。年轻编辑还没练好坐功,心里长草,坐个把小时就抻胳膊抻腿伸懒腰,或是小声聊聊天侃侃山,若是能溜到对面编辑室串个门儿更快活。但见领头人那边稳如泰山,也就不敢造次,只能耐下心来修炼,埋头于业务。其实老王对年轻人很宽容,他不动辄批评谁,也不轻易表扬谁。他坐在那里,就是一种无声的引领。我进编辑室不久,老王交给我一部老作家的长篇小说,让我对其文字进行加工,没有任何指点,也没有任何嘱咐,大概是要试试我的能力吧。那是我动手操刀的第一部书稿,内容很好,但文字疙疙瘩瘩的,不甚流畅。起初我改得很耐心,逐句逐段,修修补补,每改完一章就交老王审阅。一个星期过去,渐渐的就起了躁气,一行行看下去越发不耐烦,忍不住和坐在对面的同事说:我恨不得把这个稿子从窗户里扔出去!当时办公楼还没盖起来,我们是在一个个单元宿舍房里办公,一个编辑室占一套房,我们的是个三居室,如果不关门,这间屋说话那间屋能听见。这天下午,就听斜对门屋里老王对副主任老许说:“小彭改得好,你看这句话原稿是这么写的……她改成了这样……通顺了吧?”声音不大,可我听得清楚。我发了会儿呆,老老实实又拿起了笔。
老王当然也不是总坐着,有时候累了,他就走到窗台前,侍弄花花草草。他兴趣奇特,专爱养些仙人掌科植物,球球蛋蛋,刺头刺脑,摆了一窗台。在他的照料下,这些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纷纷开出艳丽的花朵,叫我们称奇,老王很是得意。后来,老王升任出版社副总编辑,不和我们在一起办公了,但他偶尔也会来找我们闲聊,给我们讲他的孩子怎么用洗发香波给猫儿洗澡,讲小女儿在高考那天进考场之前怎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梳洗,而等在外面的他又是怎样心急如焚却一声也不敢催促,听得我们连呼“真是慈父!”
对儿女一腔柔情的老王让我见识他的刚硬,是在他退休之后,在他身患重症之时。退休后的老王有一次邀请他的老同事老部下在前门烤鸭店聚会,大约那年是他从业50周年。举杯之前,他讲了一段话,至今记得两句,他说:我们不要妄自菲薄,要相信我们做的事情对社会是有益的。老王是个有激情的人,工作中谈论书稿的情节常常令听者怦然心动。但是那天他讲得语气平缓,这样励志的一席话并没用慷慨激昂的语调。然而我很感动,也心生感慨。那时节受经济大潮的冲击,出版界都强调绩效,编辑们被利润指标追得东奔西突,无所适从,不免心中惶惑,疑窦丛生。老王这番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或许流于空泛,但于他,却是有根有底的,这根底就是他对事业的信念,他相信他这辈子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因此,几十年从事一项为他人做嫁衣的职业,几十年倾心倾力,不改初衷。今天的人不易理解。
这之后,听说他患了癌症,做完手术在家休养。我去看他,他坐在沙发上,说话有气无力,完全不似往日。怕他累着,聊了一会儿病情我就打算告辞。可这时他谈起了近日完成的新作《岁月传真》,精神头儿就上来了。这部书记录了他与柳青、姚雪垠等老作家数十年的交往,回忆了《创业史》《李自成》这些名著历经千锤百炼诞生的曲折经过。他告诉我,手术后,他身体状况很差,非常难受,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吃不下睡不着,浑身不对劲。因血脉不通,气虚体弱,手指甲都呈黑紫色。但他没有躺下来休养,而是选择了写作,靠写这本书支撑着,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我脱口而出:“您对自己真狠。”他笑笑,说:“没办法,要不你说怎么办?没有这个事撑着我就垮了。”
老王与这些老作家的情义非同一般,除了因文学因工作结下缘份,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原由。柳青为写《创业史》到陕西长安县皇甫村落户,把根实实在在扎进泥土,住在破庙里,“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红岩》的作者罗广斌、杨益言为了理想在渣滓洞忍受囚禁拷打,杨益言因被灌辣椒水肺部坐下病根;姚雪垠创作《李自成》磨砺42载,几经波折不屈不挠。这一代人的人格里都有不可小觑的信念的光芒,被信念照亮,于困厄中坚忍不拔。在这个层面上,他们和老王是相通的,相知的。
老王名王维玲。我从进社那天起就随着大家称他“老王”。那时出版社只有两种称呼,老一辈的称老王老张老李,小字辈的称小王小张小李,姓氏后无任何装饰。后来时髦称官衔,什么什么“总”也满天飞,而我们这批“遗老遗少”仍旧固执地保留着彼此早已习惯的称呼,简单,本色,舒服,这辈子是不会变了。
(作者简介:彭迎,从事编辑工作近30年,著有《回望一座古城》等散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