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及文学思想演变的目录学审视——以《汉志》《隋志》《四库总目》之集部书目为中心
2015-12-18汪泽
汪 泽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作为“导学者以从入之途”的基础学科,目录学对研究古代文学、学术乃至历史文化有重要意义。《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堪称中国目录学史上的三座里程碑,本文聚焦于三者中的集部书目,从部类名目的演变现象出发,蠡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学思想的发展历程。
一、部类生成与名目演变
集部脱胎于西汉刘歆《七略》之一的诗赋略,该书目已亡,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尚保留其大致面貌。切合着略属称谓,《汉志》将诗赋一类文章按体裁分为赋、杂赋、歌诗;“赋”中又各自以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为首划出三小类[1]。《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引顾实《汉志讲疏》谓其依次为主抒情者、主说辞者、主效物者,可见在文体基础上又有内容划分[2]。
西晋荀勖、张华所撰《晋中经簿》改六分为四分,诗赋同图赞、汲冢书共置丁部,反映出四部书目草创阶段分类思想的含混随意,然而后世将文学作品著录于四部之末的举措似应溯源于此。
宋齐王俭《七志》、梁代阮孝绪《七录》皆祖述《七略》而作。《隋书·经籍志》谓《七志》其三“曰文翰志,纪诗赋”;然《七录》序称“王以‘诗赋’之名不兼余制,故改为‘文翰’”,似乎文翰志收录了诗赋以外的文体。阮序又云“顷世文词,总谓之集,变翰为集,于名尤显,故序文集录为内篇第四”。《七录》之“文集录”包含楚辞部、别集部、总集部、杂文部。楚辞、杂文定位于文章体裁,而别集、总集则反映汇编形式;这种内部分类标准的不统一于后世集部书目中一直存在。
《隋志》采用四分法著录图书,集部正式成立;其称谓命名与门类划分皆受阮《录》影响,但剔除了杂文,保留楚辞、别集、总集三类[3],后被《古今书录》《旧唐书·经籍志》《郡斋读书志》等承袭。
唐人吴竞撰《西斋书目》设文史类,收录《文心雕龙》《史通》等文学、史学理论著作,然一时影响较小,北宋《新唐书·艺文志》仍遵《隋志》分类标准,唯将“文史”附于“总集”之下;至《崇文总目》则删“楚辞”,设总集、别集、文史三类。“文史”作为集部独立类目方被后世公私书目普遍采纳。
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在《崇文总目》基础上增设章奏、乐曲二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又增诏令类、诗集类,同时将“乐曲”改“歌词”,并进一步分为乐府、曲、词三类。
明代焦竑《国史·经籍志》将集部“文史”改为“诗文评”,文史理论著作杂处一区的局面首次得到调整。《四库全书总目》则总前代之大成,将诏令奏议归于史部,集部设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五类,词曲类分词集、词选、词话、词谱、词韵、南北曲六子目[4]。
二、目录学现象背后的文学与文学思想演变
(一)汉代:文学起步期与政教实用化的文学思想
汉代可视为纯文学的起步期,具体表现有二。一方面是专业作家及作家群体的出现。《四库总目》集部总叙称“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书无称屈原宋玉工赋者,洎乎汉代,始有词人……故武帝命所忠求相如遗书……”[4]1971司马相如本为梁王文学群体中的一员,后以《子虚》《上林》二赋见幸于武帝。《汉志》又录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由刘安门下作家群体创作。另一方面,赋作为斯时“一代之文学”,“不歌而诵”[1]1755,且“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1756,已经从先秦诗乐舞一体、文史哲交融的混沌状态中走出,创作目的指向了审美娱乐。
当然,所谓“汉代文学”,不免是今人的一厢情愿,因为早期“文学”的含义与近现代大相径庭。“‘文’被先秦知识者用来表示自然界中森罗万象的形态及人工彩绘装饰、道德仪则、典章制度、诗乐舞蹈及文辞著作等”[5];而“文学”二字连用,最早见于《论语·先进》“文学:子游、子夏”。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引东晋范宁注释为“善先王之典文”。在两汉儒术独尊的文化背景下,“文学”具有偏指儒家经典的倾向,如《汉书·西域传》颜师古注“文学者”为“学经书之人”。但同在《汉书》中,班固已将讲究修辞的“文章”写作与学术意义上的“儒学”研究分立开来:
汉之得人,於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文章则司马迁、相如……
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1]2634。
辞赋连同实用性的政论、历史散文同归“文章”一类,歌诗由乐府机关掌管,带有音乐成分。诗、赋皆非汉代人眼中的“文学”,但二者的独立成略足以说明汉人意识到了它们的独特性,在把握(包括创作、阅读、编辑、评论等)两种独特文体的过程中总会流露出某些观念或主张,班固所撰诗赋略后序即是如此。姑且仍从今人视角出发,以“文学思想”称之,概括如下:其一,先秦时代通过断章诵《诗》来表达外交意愿、彰显才德、了解世情,骚赋文学作为“变风变雅”的产物,在受到推崇的同时也被附着上类似的政治内涵——“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1]1755,并重视“风谕之义”[1]1756。这一点为后世文学注重言志载道的社会实用功能提供了合理依据。其二,将楚辞视为“周道浸坏”之际的衰世之作,谓其承载了贤人君子忧谗失志之思,流露出政教范畴内对作家个体心灵的关注;一定程度上上承司马迁“发愤著书”精神,形成了中国文学的悲怨美传统,后世一系列命题——如钟嵘之“离群托诗以怨”(《诗品》),韩愈之“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欧阳修之“诗穷而后工”(《梅圣俞诗集序》),乃至王国维之“百凶成就一词人”(《人间词话》)等等——皆由此衍生。其三,引杨子云语褒扬“诗人之赋丽以则”,贬抑“辞人之赋丽以淫”[1]1756,纠正时人创作弊端,作为服膺于儒家中和之美的表现,对后世为情造文、反对淫靡的文学主张有重要塑造作用。其四,汉乐府歌诗“观风俗,知薄厚”[1]1756的实用属性也深深影响了后代文学。杜甫、白居易等人书写国家命运和百姓疾苦的诗篇即打着“新题乐府”、“新乐府”的旗号,后者明确提出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新乐府序》),可以视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之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续篇。
从《汉志》序言来看,汉代文学思想很大程度上依附于经学与政治,具有政教实用化色彩;但在主流意识形态允可的情况下,个人情感的抒发也具有合理性。以上两种倾向均对后世起到沾溉作用。
(二)唐代:文学繁荣期与独立近情化的文学思想
魏晋六朝时期,文学走向自觉,诗、文、赋等均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结合图书目录来看,在数量上,不同文体的作品大量以“集”的形式出现,拾摭散篇的情形几乎不复存在,《隋志》录作品卷帙之繁,作家人数之多、身份之广,皆非《汉志》所能企及;在质量上,所存别集多“高唱绝俗者”[3]1081,总集更成为后世文人取法的渊薮。
汉末以来,随着儒家思想统治地位的动摇,“文学”一词的含义有所扩展,在经学之外,也作为佛学、玄学、文章的泛称,《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的诸多轶事即是明证。刘宋文帝设儒、玄、文、史四学馆,文章之学独立;南朝时期关于文、笔问题的讨论亦使“文”的含义一步步向今天意义上的“文学”靠拢。梁代萧绎抱着对刘勰“有韵者文也”(《文心雕龙·总术》)定义的不满,提出“至如文者,唯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漫,唇吻遒会,情灵摇荡”(《金楼子·立言》),强调文学的情感特质和艺术属性。隋唐文学正是沿着文学独立化,抒情、审美自觉化的道路走向全面繁荣的。《隋志》集部成为我们窥探魏晋以至初唐文学思想的窗口。
首先,文体意识进一步强化。《隋志》在类目上承袭阮孝绪《七录》,将“屈原赋”独立为楚辞类,改变了《汉志》骚赋不分的含混模式。由于文章体裁的增衍和分类的细化,“登高能赋”不再是“为大夫”的唯一条件,“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3]1090列举出祝、盟、诔、铭多种文体,此前刘勰《文心雕龙》、陆机《文赋》、曹丕《典论·论文》中对其美学风格有过不同程度的说明。而这几种文体的实用功能也使我们认识到《隋志》集部书目的杂文学性质。
其次,关注情感与个性。擅文者可作大夫,不为“材美图事”,而因“情灵无拥”[3]1090。可见即便在实用性文体中,政教功利色彩也明显淡化,让位于真挚丰富的情感。而真情的凸显缘于对主体个性的尊重与肯定。以个人为单位之“别集”的诞生,即体现了这一思想。《隋志》小序称:
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3]1081。
当然,近情随性不等于情欲泛滥,编者在强调独抒性灵的同时,也将宫体诗斥为亡国灭道之本:
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彫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讫于丧亡。陈氏因之,未能全变。其中原则兵乱积年,文章道尽[3]1090。
说明《隋志》并没有越出“正统”边界。
再次,对“清风”与“盛藻”的双向重视。
(楚辞)气质高丽,雅致清远,后之文人,咸不能逮[3]1056。
宋玉、屈原,激清风于南楚,严、邹、枚、马,陈盛藻于西京。
黼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乎云天。
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彫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
齐宅漳滨,辞人间起,高言累句,纷纭络绎,清辞雅致,是所未闻[3]1090。
“清”作为美学概念兴起于魏晋,由人物品鉴名词演变为文学批评术语。大体说来,“清”具有超脱尘俗的道玄文化品质,滤除了世俗功利成分;以明晰省净为基本内涵,又能够沟通、融会一些与之相反的因素,如审美自觉化过程中流行于文坛的繁缛、绮靡、赡藻等等。清代李联琇《好云楼初集》云:“未清而遽求赡,则杂揉而已矣。甫清而即造淡,则枯寂而已矣。”[6]《隋志》未做如是的精辟阐释,但却表现出清韵与赡辞并举的思想指向,对于六朝以来被极端表现的形式美来说,无疑是一种商榷和补救,同时比汉人“丽以则”的主张更为具体。
(三)清代:文学总结期与理性正统化的文学思想
郭绍虞先生有言:“以文学论之,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或制艺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中间,没有一种足以代表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7]可以说,清代文学进入了集大成的总结阶段。
中唐及至宋代的古文运动改变了诗赋骈文统治文坛的局面,韩柳欧苏等人将“文”的情感与辞采移植于“笔”,增强了实用性文体的文学性,也使六朝以来趋于分离的“文”、“笔”概念再度走向融合。至《四库总目》,集部遍及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等各类作品。
我们依然以文学为分析对象。站在古代历史的终端,清人首先获得了异常开阔的视域优势,以海纳百川的气魄总览历代文苑英华;明末清初兴起的经世实学,乾嘉时期流行的考据朴学,奉为官方意识的程朱理学又在不同方面培养了文人学者的理性精神,使他们能够脚踏实地、平和慎重地对各种文学现象进行审视、思考与总结。
《四库总目》集部交叉存在着文章体裁与编集形式两种分类视角,但与前期书目相比,辨体意识更加自觉。如从体裁嬗变的角度剖析楚辞类独立的原因:
《隋志》集部以“楚辞”别为一门,历代因之。盖汉、魏以下,赋体既变,无全集皆作此体者,他集不与《楚辞》类,《楚辞》亦不与他集类,体例既异,理不得不分著也[4]1973。
对于诗歌内部体式流变亦有所认识:
然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层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4]2779
《汉志》《隋志》集部后序已经不同程度地勾勒出文学史的脉络,以现象描述为主,性质评价为辅;《四库总目》则轻直观描述,重思辨评价。以诗文评提要为例,对于文学批评以外的事记、史志性内容,往往也有所指摘:
菊坡丛话二十六卷
是编大旨,欲配胡仔之书……仔书多论文,此书多记事;仔书多考证,此书但抄撮旧文[4]2768。
豫章诗话六卷
是编论其乡人之诗与诗之作于其乡者……然多据郡县志书,所采未免芜杂……又如房璘妻高氏碑刻之类,无与于诗话[4]2771。
介绍前代诗话文评的文字大多采用转折句式,既肯定长处,又指出不足,正目、存目皆然:
彦周诗话一卷
乃宋代许顗撰。
顗议论多有根柢,品题亦具有别裁。……其他杂以神怪梦幻,更不免体近小说。然论其大致,瑕少瑜多,在宋人诗话之中,犹善本也[4]2742。
诗话补遗三卷
明杨慎撰。
……引据疏舛。然其赅博渊通,究在明人诸家之上。去瑕存瑜,可采者固不少也[4]2757。
存馀堂诗话一卷
其说皆确……亦皆有理。惟所称明人诸诗,多涉芜杂……[4]2770
诗文评从无到有,本身即是文学思想史上值得讨论的话题。魏晋六朝之际文学批评论著的产生,伴随着文学自觉化,文学思想系统化、理论化的进程;唐宋时期文史类的设立,是文学批评著作受到重视、形成规模的结果;明代“诗文评”的出现,反映出诗话文论的蔚为大观,以及时人文学意识的明朗化;清人以官修书目确立诗文评类的称谓命名和著录标准,并以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于提要中进行了文学批评的再批评,可以看作文学思想积淀过程中的理性升华。
在考据学风浸润下,四库馆臣主张“以根柢之学抒发鸿裁”[4]2660,极为看重作品的文献价值及作者的考证功底。试举数例如下:
苑洛集二十二卷
虽不免小有偏驳,而序次明晰,可资考据[4]2315。
三家宫词三卷
足以考当日之轶事,不但取其词之工也[4]2655。
宋元诗会一百卷
披沙简金,往往见宝,亦未尝不多资考据也[4]2663。
中山诗话一卷
其考证论议,可取者多,究非江湖末派钩棘字
句、以空谈说诗者比也。
临汉隐居诗话一卷
考王维诗中颠倒之字,亦颇有可采。略其所短,取其所长,未尝不足备考证也。
诗话总龟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
宋阮阅撰……摭拾旧文,多资考证[4]2740-2742。
某些作品仅留存目,理由即是“无所考证”、“殊未深考”,如明人《归田诗话》《诗脍》《雅论》等。
对于各类书籍的定性评价,也广参前著予以甄别考订,有理有据,方下结论;或提出设想,以待来人:
珊瑚钩诗话三卷
论杜牧“拟把一麾江海去”句,以为误用颜延年语,以麾斥之麾为麾旄。然考崔豹《古今注》……未可云误。表臣所论亦非也[4]2743。
观林诗话一卷
其中如辨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误用安陵君一条,李善《文选注》已先有此论。聿抒为新得,盖偶未及检。又引《摭言》赵牧学李长吉歌诗一条,《摭言》无此文,盖记杜牧语又误增学李长吉歌诗一句,亦为疏舛。卷末录谢朓事三条,不加论断,殊无所取。核其词意,似乎欲解王安石、欧阳修倡和诗中“吏部文章二百年”句,而其文未毕。或传写有所佚脱,又误分一则为三则欤[4]2746?
对作家作品的考证核实亦严谨慎重:
断肠词一卷
宋朱淑真撰。……是集前有《纪略》一篇,称为文公侄女。然朱子自为新安人,流寓闽中。考年谱世系,亦别无兄弟著籍海宁。疑依附盛名之词,未必确也。
杨慎《升庵词品》载其《生查子》一阕,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语,晋跋遂称为白璧微瑕。然此词今载欧阳修《庐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中,不知何以窜入《淑真集》内……今刊此一篇,庶免于厚诬古人,贻九泉之憾焉[4]2801。
然而,作为封建末世,清王朝的政治集权及文化控制较汉唐时期明显加强;《四库总目》作为钦定御撰的大型书目,更需要向官方意识看齐,将文学思想规范在儒家正统雅文化领域内,以此对抗、压制明代中后期以来流行的唯情尚趣、嗜奇贵俗等倾向。我们依然结合提要中对不同书籍、文类的臧否态度来看:
一山文集九卷
好奇之弊,其失不免犷而野[4]2251。
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
国朝黄宗羲编。
宗羲之意,在于扫除摹拟,空所倚傍,以情至为宗。
虽游戏小说家言,亦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滥[4]2661。
岁寒堂诗话二卷
其论唐诸臣咏杨太真事,皆为无礼。独杜甫立言为得体,尤足维世教而正人心[4]2744。
诗家直说二卷
但为流连山水、摹写风月、闲适小诗言耳,不知发乎情,止乎礼义[4]2770。
词曲类小序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品厥颇卑……其于文苑,同属附庸。
曲则惟录品题论断之词,及《中原音韵》,而曲文则不录焉。王圻《续文献通考》以《西厢记》《琵琶记》入经籍类中,全失论撰之体裁,不可训也[4]2779。
崇雅归正的思想倾向被推演到极致,鼓吹正统、称颂皇权的内容即在所难免:
御选唐宋诗醇四十七卷
然诗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论诗一则谓归于温柔敦厚,一则谓可以兴观群怨。
宋人惟不解温柔敦厚之义,故意言并尽,流而为钝根。士祯又不究兴观群怨之原,故光景流连,变而为虚响……兹逢我皇上圣学高深,精研六义,以孔门删定之旨,品评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识风雅之正轨[4]2660。
《四库总目》将此类“御定”“御选”“钦定”之作奉于当朝诗集之首,并于提要中极尽阿谀。为了突显本朝的文化优势,在评价明人著述时,常常表现出傲慢的否定态度:
唐文鉴二十一卷
明代书帕之本,其纰缪往往如此[4]2683。
然脂集例一卷
明以来选本至夥,猥杂殊甚[4]2777。
逃禅词一卷
明人刊书,好以意窜乱,往往如此[4]2791。十五家词三十七卷
标榜声气,尚沿明末积习……[4]2807
虽所言并非杜撰,但在揭露明代创作、学术弊端的同时,也暴露出妄自尊大的心态,有失公允。带着这种偏见,尽管“诗文评”的设立直承焦竑《国史·经籍志》,小序里竟一字不提。对于“贰臣”钱谦益其人其作,更给予措辞激烈的抨击:
至钱谦益《列朝诗集》,更颠倒贤奸,彝良泯绝,其贻害人心风俗者又岂少哉[4]1971。
实已超出文学批评的畛域,融入了过多的政治立场。
有学者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国人对于文学的评价“主要是从政治伦理和历史价值的角度来进行的”[8]。经、史之学于中国古代传统学术领域占据着决定性的优势地位,对文学有潜在的规定作用;关于文人、文学作品及文学发展历程的研究活动长期以来未能成为独立学科。自成立之日起,集部书目都不是文学作品的单纯集合;也未能囊括现代意义上古代文学的全部内容。在研究理念、学术思想、学科划分之外,似也关涉到文体演化、目录体例等诸多复杂问题,本文不便逐一探讨。需要承认的是,于众多目录学现象中,集部演变能够最为集中鲜明地反映出文学及文学思想的变化轨迹。从政教功利到审美自觉,从抒发情灵到理性升华,有关文学的实践和理论活动在总体走势上是趋于进步的;同时也应看到,无论哪一朝代的文学思想,作为封建社会思想文化的一部分,都不能从根本上脱离正统观念及意识形态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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