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DNA鉴定专家”邓亚军:有的爱和血脉无关
2020-04-20朱涛
朱涛
鄧亚军身上的标签很多,女法医、女博士、中国科学院DNA鉴定专家,建立中国最早的第三方亲子鉴定机构,创建国内首个公益性寻亲DNA数据库。
邓亚军做DNA鉴定20余年,专注于亲子鉴定超过15年,她说:“亲子鉴定不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割断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人性是人的事,亲子鉴定只不过是让你更加客观、更加平等地去看待人的感情。”
从法医转行“DNA鉴定”
1992年夏天,高中毕业的邓亚军如愿拿到西安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攻读法医专业。刚进大学时,邓亚军胆子小,同学们笑话她,说把她关在屋子里解剖尸体,一会儿推出去的就是两具尸体。邓亚军很好强,鼓足勇气跟同学争着做尸体解剖,实习时争着跑现场。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做都是为了克服恐惧,给自己壮胆。
4年后,邓亚军大学毕业,成了当时非常少见的女法医。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邓亚军所在公安分局辖区内有一家打火机厂发生爆炸,一声巨响夺走16条生命,她立刻赶赴爆炸现场,平生以来第一次脑子一片空白。邓亚军全天接触到8具尸体,工作完成以后,她已筋疲力尽,心情沉痛至极。
邓亚军所在的分局辖区一共有两位法医,每人每年要做300多具尸体解剖、400多次伤情鉴定,工作地点大多在荒郊野外,每次要现场做两三个小时的解剖,判断死因、凶器和死亡时间,再做现场汇报会。邓亚军热爱自己的工作,虽然艰苦,但只要需要跑现场,她二话不说,立即换上警服,拎起箱子就走。
邓亚军在工作中有一个信条,如果预判的罪犯和破案后的嫌疑人一致,就会非常有成就感。邓亚军说:“也有不能给出明确判断和答案的时候,而我向来喜欢确定性带来的成就感。”
1999年9月,邓亚军考取母校法医学的研究生,分局领导特批她带薪攻读。第二年,她跟着导师前往北京做课题,从此接触到DNA鉴定。攻读研究生期间,邓亚军参与了“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后又进入全球知名的华大基因研究中心水稻基因组。虽然同属于司法鉴定领域,但与法医鉴定技术却有天壤之别。
邓亚军形容自己所在的科研团队就如同生产线,七个流程的团队领导各个都是硕士、博士,她当时学历最低。但邓亚军努力钻研的态度和显露的责任心,让项目负责人选中她来担任团队的总协调人。两个半月的时间里,邓亚军没休息一天。她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团队的任务量比极限值高出20%,这个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水稻基因组计划结束后,邓亚军顺利完成了硕士答辩,随后,她又考取了博士。然而,继续攻读意味着她不得不告别最初的警察身份。邓亚军动情地说:“虽然满是不舍,我还是穿上刚刚发下来的‘99式蓝色警服,戴着警衔,拍了一张照片,离开了公安系统。”
邓亚军博士毕业后回到华大,担任刚刚成立的华大司法DNA鉴定中心主任。这又是一个没人愿意带头尝试的全新领域,但能做自己熟悉的老本行,她十分高兴。DNA鉴定中心成立第一年,几乎没有什么客户,企业全年亏损17万元,邓亚军决心实现转变。履职司法DNA鉴定中心主任的第二年,邓亚军认真分析了行业原因,果断做出改变,彻底扭转了鉴定中心的命运。
主持建立国内首个公益性DNA数据库
在当时做亲子鉴定,每份样本需要1200元的费用。邓亚军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降价,每份样本的费用直接降为600元,几乎不给自己留利润空间。事实证明邓亚军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二年,鉴定中心就实现了收支平衡。
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海域发生强烈地震并引发大海啸,许多遇难者的遗体高度腐烂,DNA检测成了对这些遗体进行身份鉴别的唯一手段。这时候,邓亚军的科研团队刚刚组建一年多,她在外交部委派下,带领5名成员组成的中国DNA援助组赴泰国参与救援。邓亚军决定承担全部的检测费用。
“烈日暴晒和海水浸泡过的遇难者尸体,一些部位的DNA已经分解,很难检测出DNA。此时,DNA鉴定工作还有英国、韩国等国家也在做,这实际上成了一种国际竞赛。”邓亚军面临着复杂的现实情况,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带领团队高效运作,实际检测了473份样本,成功率高达84.7%,远远超过国际上50%左右的水平。依据中国DNA援助组提供的数据,泰方最终确认了大批遇难者的身份。
3年后,为帮助寻亲者找到亲人,邓亚军主持建立国内首个公益性的“中国寻亲人员DNA数据库”,用科学的方法免费帮助众多寻亲者。在此后5年多的时间里,邓亚军和她的公益团队共处理寻亲案例2000多个,为近百个家庭找回了亲人。
邓亚军创造一个又一个“第一”,让她成为DNA鉴定领域里的明星。2012年,邓亚军离开华大司法DNA鉴定中心,开创了属于自己的DNA鉴定所。仅仅1年,她的鉴定所就接受委托3000多例,成为国内技术最先进的第三方司法鉴定机构之一。然而,邓亚军不曾想到的是,她期望通过科学手段得到的“确定”结果,远比从前在生死事件中面临的挑战更为复杂。
最初的两年里,邓亚军一度感觉三观被颠覆。当DNA鉴定结果显示孩子根本不是夫妻俩所生,最先进的技术,鉴定出了最不堪的结果。邓亚军很清楚,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客观看待事实。
2016年9月,一名30多岁的漂亮女士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来做鉴定,女士说,丈夫总是听人说儿子跟他不像,为了打消疑虑,丈夫准备下个星期带儿子来做鉴定。这位女士心里十分不安,因为她的确有一个情人,于是决定赶在丈夫之前带着孩子来做鉴定。邓亚军安排给女士、男孩、女士的情人3人采集血样。鉴定结果经过比对,孩子的确不是女士丈夫的,而是她和情人的儿子。女士哭得很伤心,哀求邓亚军,求她做一份假的鉴定结果给她的丈夫,邓亚军只能婉言拒绝。
根據邓亚军所在的鉴定机构统计,每年承接的上万例亲子鉴定中,有10%是非亲生。这组数据一经公布后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亲子鉴定也被贴上各种标签,因为千百句的谎言只一纸报告就能拆穿。亲子鉴定技术证明夫妻相互之间的不信任,亲子鉴定机构曾经一度被称为“婚姻粉碎机”。
总有人问,亲子鉴定是不是太无情?对此,邓亚军有自己的看法,前来进行亲子鉴定的家庭,本身就有成员心存疑惑,而绝大部分的家庭是不需要来做亲子鉴定的。因此所公布的“非亲生比例数据”只是前来鉴定的人群中产生的,即便心中怀疑的家庭,仍有90%的比例为亲生,所以数据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
科学鉴定真相,有的爱和血脉无关
邓亚军坚信科学让人性更透明,她在一次演讲中表示:“科学是没有对错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真相,也只能对真相负责,因为后果不是我们造成,我们只是用科学把结果公开化而已。被欺骗的人,有权利知道真相。”
曾经,有一家三口来做亲子鉴定,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邓亚军发现他们在好几家机构做过多次鉴定,结果都显示儿子是他们亲生的。原来,这名妻子当年做过错事,无法消除内心的不安。那天,邓亚军劝了他们好久,告诉那名妻子,丈夫爱她,儿子又是她和丈夫的,已经很圆满,她要做的就是过好每一天,好好爱丈夫,好好爱孩子。看着一家人满意离开的背影,邓亚军非常欣慰,因为有些爱不是为了证明,而是要珍惜着好好过。
作为职业鉴定人员,邓亚军是很多求助者坦陈事实的对象,是他们无处倾诉时的一双耳朵。十几年的亲子鉴定工作中,邓亚军看到很多人拿到鉴定结果之后如释重负,他们不必再生活在欺骗中,不必生活在担心谎言被戳穿的恐慌中,面对真相,开始懂得珍惜,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
邓亚军在工作中遇到太多的故事,她知道有一种爱和血脉无关,尽管结果难免残酷,却并不妨碍有一个幸福的结局,因此她也会更加客观平等地看待人间亲情和世道人心。
2019年初,有位父亲登门造访,他的孩子16岁了,他却怀疑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出所料,鉴定结果证明,他养了16年的儿子并非亲生。拿着鉴定书,这位父亲呆坐在接待室里缓不过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养亲比血缘更亲。”他最终决定不把鉴定书带回家。邓亚军和她的同事十分感动,无论人心多么复杂,在那一刻,他们看到了人心深处最温暖的地方。人们面临怎样的婚姻是不能预料的,而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却可以选择。作为一个健全而独立的人,知道真相后做出判断和选择,要比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好。
在众多的鉴定案例中,有一件让邓亚军印象深刻。小磊是个不到6岁的男孩,父亲在监狱服刑,母亲在丈夫入狱后撇下小磊走了,伯父收留了小磊。小磊到了上学年龄,由于父母没有结婚,按照规定,非婚生孩子上户口要经过亲子鉴定。邓亚军受当地派出所委托,去给小磊做亲子鉴定。邓亚军和派出所民警前往小磊爸爸服刑的监狱,小磊的爸爸很高兴,说自己很快就能出狱和小磊团聚了。邓亚军很受感动,面前男人的那张沧桑的面孔,洋溢着深深的父爱。然而鉴定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小磊和狱中的爸爸没有血缘关系。见惯了意外结果,邓亚军还是对小磊的情况非常揪心,小磊的未来会怎样?伯父还愿意再养他吗?出狱后的爸爸又会怎样对待他?
令邓亚军没想到的是,当小磊和爸爸再次找到她,眼前的小磊开朗阳光。因为亲子鉴定的结果,小磊没有办法落户,爸爸最终决定领养小磊,所以需要再做一次亲子鉴定,便又找到邓亚军。这一次,邓亚军免去他们的鉴定费。小磊的爸爸笑着表达感谢,他还告诉邓亚军,尽管小磊不是他亲生的,他和哥哥会继续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小磊。
邓亚军深有感触地说:“是小磊和家人这样的故事,让我的职业可以和真善美联系在一起。”亲子鉴定其实不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割断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正如一句话所说:“所谓的家人,并非最初就是家人,而是一日一日,不断在生活中积累感情,而慢慢成为家人。”
邓亚军是个乐观主义者,工作之外,她还是一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跑马拉松,上电视节目,带着员工玩。即使见证许多为自己埋下悲剧种子的人,她依然相信爱情和亲情。亲子鉴定于她而言,始终是技术工作,是科学研究,她从不把亲子鉴定当作传递信念的介质。邓亚军说:“人性是人的事,亲子鉴定只不过是让你更加客观、更加平等地去看待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