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村庄 (中篇小说)
2020-04-19薛喜君
薛喜君
1
暮色像一团墨,悄无声息地洇开。一只喜鹊扑棱着膀子落到树杈上,惊出树叶碎语。望儿夹着尾巴从村卫生所大院里蹿出来,一路狂奔到村口,戛然站住了。凝视着301国道,过往的车灯飞快地穿梭,像流星,也像起舞的萤火虫。
午夜前,一辆捷达车瞪着两只大眼睛从国道上下来,望儿狺叫着奔过去。张四望按了按喇叭,望儿踅转身子头前跑走了。张四望下车时的脚步焦急且凌乱,在门口的台阶上绊了一下。早已等候在卫生所门前的望儿,两只前爪迅疾地搭在他怀里。他吁了一口气,钥匙哗啦啦的转动声,在乡村的夜静里显得格外清脆。一进门,溽热像张着大嘴的怪兽扑过来。张四望走时,特意关上窗户。即便不刮风下雨,成群的蚊子和小咬儿也会从纱窗飞进来,桌上和床上落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咬儿尸体。
滕七花和唐溪水不在,望儿很自然地跟张四望进了房间。要是他俩在,望儿只是站在门口摇尾巴,不进屋。有时候,它实在太想念张四望了,就把两只前爪搭在窗台上,眼巴眼望地看着屋里,直到和张四望的目光对接上,它才心满意足地发出狺狺的叫声。望儿看出主人有些急,它知趣地站在张四望的床前。晃了两下尾巴,趴在床下,下巴颏搭在两只前爪上,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张四望打开电脑的电源,转身给电水壶接满水,烧开后泡了一杯浓茶,熬夜全靠茶水。
白天没时间写材料,正事儿都忙不过来,还得老想着材料的事儿。对材料,张四望憋着一肚子火,就一心村来说,每天都有那么多的问题等着,三个人还得腾出一个人专门写材料。他跟滕七花抱怨,说有些工作人员,就坐在办公室等材料编工作成绩。有能耐拎着电脑下来,还是自己看到的最真实。滕七花笑,说这是咱们的特色,一时半会儿扭转不过来。如果没有接待没有材料,他们就能轻松一些,至少能抽空回家看看……张四望也只能与滕七花发发牢骚,工作还得干。
夏天的夜,短得像女人的七分裤,凌晨四点多天就亮了。张四望疲惫地打了几个哈欠,电脑笔记本都没来得及关,就一头扎到床上。
“望儿,七点叫我哈。”
张四望是下午送走最后两辆拉提子的车,才离开村的。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宋黎从北京音乐学院学习回来半个月了,他都没抽出空儿回家看看。宋黎一回来就不住声地咳嗽,大把地吃消炎药和止咳药,就是不见好。上周拍了肺CT,片子显示肺部感染。张四望急得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回去,每次在电话里听到宋黎的咳嗽声,心都揪着难受。他驱车两个多小时,下了江桥在转盘路等红灯时,敲了兩下热辣辣的胸口,咚咚的响声像一面皮鼓。张四望自嘲地笑了笑,都老夫老妻了,每次见面还都有些许的激动。城市的喧嚣就如乡村的寂寥,无处不在。他盯着九十秒的红灯一闪一闪地跳,刘绍全的电话打进来。
“张书记,还在路上吧?市委组织部、人大、宣传部、人教科、文联来电话,要扶贫材料,明早八点准时上传。还有省台、市电视台和交通台明天要来采访,点名让咱们谈谈关于精准扶贫、厕所改建和泥草房拆除……”张四望使劲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新闻单位就爱跟风,一有动静,就嘤嘤嗡嗡地闻风而上。各部门要的材料,也是都按照自己的想法。虽然事件和数字都是现成的,可哪一份材料都要花时间花心思组织语言。只报数字,他们又不干。
他正心烦地想着,几声尖利的喇叭声,吓他一跳,他急忙拉开手刹徐徐地靠边。要是滕七花在就好了,他的材料比他好。张四望下意识地拨了滕七花的电话,刚响一声,滕七花就接了。他抱歉地说:“书记,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这头儿还得两天……”张四望只好说没啥事儿,就是问问你。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挂断电话时,张四望叹口气。他给宋黎发了语音,让她明天就去住院,他说不能耽搁了,别再把小毛病耽搁大发了,炎症不消靠再落下病根。再说,肺有了问题,歌也不能唱了——张四望没说自己就在江桥下等红灯,谎说在一心村赶写材料。还说这段时间比较忙,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家……他按下发送键时,鼻子有点酸。又等了两个红灯,张四望在转盘道掉头又上了江桥。正是车流高峰,走走停停地耽搁了四十多分钟。上高速时,已经连人带车跌进了夜色。
张四望离老远就看见望儿孑然地站在路口,他眼眶一热,还抽了下鼻子。
宋黎没回他微信,张四望心里隐隐地不安,虽然有岳父母照顾,他也太想回家看看了。原本,他俩想抓住四十岁的尾巴生个孩子。可如今,他连回家生孩子的工夫都没有。去年六月,宋黎一听说他要驻村两年,眼睛都瞪圆了。“你答应了?我们不是说好要孩子吗?你都四十二了,再不要,我恐怕都没有当妈的机会了?我都四十了,现在的环境和饮食,把女性更年期都催得提前了。哪天要是绝经了,还上哪儿要孩子?除非你跟别的女人生。再说,这要是有了,我这个岁数还能经得起孕吐吗?你不心疼我,还不心疼你孩子——”宋黎是师大的声乐副教授,说话中气十足。她一连串的话令张四望无所适从,他没想到宋黎反应这么大。
“我去驻村,又不是去国外讲学,不能耽误要孩子,我抽空就回来生,要个孩子还不是瞬间的事儿?这些年要不是你老让我避孕,都得生好几个了。”张四望脸色柔和,语气轻得像掠过树梢儿的微风。宋黎使劲地白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洗漱声停下来,张四望起身拦腰抱住宋黎,“别生气啦,现在就去生孩子,儿子的大名就叫张驻村……”宋黎使劲踢蹬着腿,甩开他箍着的胳膊。“想得美!我怀孕折腾得死去活来,你跑外面躲清静。你当我是猪啊——”宋黎脸上凝着一层厚霜,令他冷飕飕的。
第二天早上,张四望带着行李出门时,宋黎还躺在床上怄气。张四望把行李扔到捷达车的后座上,心里惴惴不安。这辆捷达车他都开五年了,去年宋黎要给他换台SUV,说你那辆捷达都成老爷车了。张四望说,“别看车型老了,发动机透亮得像小伙子。它就是我的白马,吃料少,跑得欢。我媳妇有爱车就行。”宋黎啪的打他一巴掌,“还脸笑?”宋黎喜欢奔驰,去年买辆米白色的B180。提车那天,宋黎欢喜得拉着他回家接上爸妈出去吃火锅。坐上车,宋恩泽咂着嘴,“我也没觉得好到哪儿?就是比四望的车宽敞倒是真的。”宋黎呵呵地笑,说,“爸你老了,都是画画累的。这辆车的性能,能把你姑爷的车甩出十条街。”宋黎妈附和着女儿,“你爸除了画画对啥都没兴趣。还是这车好,坐着也舒服。要不给四望也换辆这样式儿的车。”宋黎笑得咯咯的,“妈,要不,你就出钱给你姑爷买辆宝马得了。”老太太正了正身子,说那有啥难的,明个儿就买。张四望说,“妈,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你和我爸的钱留着你俩养老。就算花不了,留给你将来的孙子。”宋恩泽打趣道,“还是四望想得长远,现在养个小孩子可费钱了。钱还是留着孩子学艺术吧。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咱们家孩子学艺术还用花钱?画画书法你教,唱歌我教,哲学他爸教。”宋黎呵呵地笑一声,“数学吗,他姥教……”張四望看着宋黎,“孩子要是想学武术呢?这可是咱家的瘸腿——”宋黎白了他一眼,“学武术,就送少林寺,只要你舍得——”宋黎一瞪眼睛,张四望就呵呵地笑了。求救地看着宋恩泽,“爸,宋黎说得对哈。”
张四望出生在一个叫柳毛的村子里,用他爹的话说,小村也就一巴掌大。张四望他妈一口气生了五个姐姐,要不是三姐出生一个半月就夭折了,奶说,他们家的丫头一桌都坐不下。张四望他妈进门连个差样的都没生出来,在婆婆跟前,吃饭都低眉顺眼。张四望落胎包那天,是妈扬眉吐气的一天。本来他行五,可奶不喜欢五,她说就叫张四望。四多好啊,四是双,没准下一胎再来一个小子,就叫张六望。可妈生完张四望,肚子就没了动静。奶说,“母鸡也就歇个伏天,你可倒好,还歇得没完没了。”
可妈的肚子仿佛跟他奶较劲,瘪得像早年的粮口袋。
张四望不喜欢张四望这个名字,他刚上小学,就想改成张刚、张铁或者张山啥的,都比张四望好听。奶说他翅膀硬了,刚认得几个字就要改名了,咋不改姓呢?先去坟茔地磕几个响头,问你们老张家的祖宗答不答应?张四望噘着嘴,不敢再提改名的事儿了。上大学,他更觉得自己的名字土得掉渣儿。他又试图改名儿,可为时已晚,他改名儿的愿望就此化为泡影。张四望上大学的第一个母亲节,他以《母亲的疼痛》为题,写了一篇稿:
“如果我能早出生十年,我妈,或许就不能在半米之内看不见道儿了。妈生了五个姐姐,奶说,妈耿直得不会拐弯,就连生孩子都不差样。妈白天种地,搂柴火,做饭,喂猪,喂鸡鸭,晚上纳鞋底,做棉衣,流泪——滚热的泪水把妈的眼睛烫疼了,以至于她的视力急剧下降,以至于她夜晚起夜时,经常撞到门框上。额头上鸽子蛋大的包都起摞……”
张四望获得系里演讲比赛第一名。
张四望有两个乳名,奶叫她四望,而爹和妈都叫他福小子。他的到来,不仅止住妈流淌的眼泪,还让妈的脸上有了笑容。
张四望天生就是学习的料,奶怕他累坏身子骨,让他悠着点儿。说他一出生就单薄,爹妈最好的那点东西都被四个姐姐霸占了。小时候,张四望不知道爹妈“那点好东西”究竟是啥,他曾经问过奶,“奶,我姐她们都霸占了啥好东西?”奶在他裤裆里抓一把,说等你长大就懂了。张四望猜想,姐姐们一定是吃了不少鸡蛋,要不他奶怎么掏他的裤裆呢。奶说,就稀罕他裤裆里的那两个蛋。其实,奶不只稀罕他裤裆里的两个蛋,还稀罕鸡蛋。家里的鸡蛋可着他吃,奶看着鸡屁股,就像盯着天上的日头。家里的花母鸡是下蛋的高手,可奶一连五天都没捡着一个蛋。奶的鼻子都气歪了,她把花母鸡用一只竹条花篓倒扣了三天,直到花母鸡改了“拉拉蛋”的毛病,奶才长吁一口气,她嘀咕着拍打花母鸡的脸,“敢丢我孙子的口粮,不想活了,是吧?”张四望从落胎包就跟奶睡,他跟奶嘴对嘴吃饭,吃到两岁多。张四望一上学,就回回考第一。爹妈为他的学习成绩骄傲,奶撇着嘴说,“认一箩筐字又咋样?钱不过是五毛、一元、五元、十元的票子,钱票子不用念书都认得。”
初中住校,奶想管他都管不着了。每次回家,奶都捏着他的下巴颏落泪,说他瘦了。奶说念那些破书有啥用,白瞎工夫了。早点回来,娶媳妇给奶生个重孙子。奶说着就嘤嘤地哭出来,她说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一到冬天就。万一哪天一口气儿不上来,没看到孙子娶媳妇,背过气了都闭不上眼睛。张四望呵呵地笑,说奶长命百岁。他大学毕业留校那年,奶一场感冒就走了。奶走时,爹妈使出全身解数,怎么也合不上奶的眼睛。张四望下火车坐小客车,颠簸了一宿,第二天快晌午了才赶到家。他跪在奶的灵前磕三个响头,当他站起来时,发现奶的眼帘倏地眨了一下,双眼就阖上了。他妈哇的一声哭出来,拖着张四望的胳膊坐到地上,“福小子啊,你奶那口气在嗓子眼儿咕噜了两天两宿,就想看你一眼。你奶可怜啊,这些年她把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张四望后来想,妈的哭号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成分,毕竟她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虽然时有磕碰,但她们早已经习惯了彼此。
奶烧完头七,张四望才返回所在的城市。
婚前,宋黎就跟他约法一章,说十年以后再要孩子,我还没当够孩子呢。张四望捏着指头算了算,十年之后,自己也不过才四十来岁,一切还来得及。如果四十岁还没混出个人样儿,也只能回家抱孩子了。宋黎除了教课,还有各种活动和演出。宋黎在舞台上的风采光芒四射,就算跟宋黎生活十几年后的今天,张四望只要听到宋黎的歌声,他眼前闪出的光亮,像映在窗户纸上的烛光,又像映在水面的霞光, 令他温暖无比。
张四望和宋黎住的复式楼,购房时,手里的积蓄不够全款,他们又不打算卖掉学院分的旧房子。学区房抢手,价格也好,俩人还是不打算卖。将来有了孩子,他们不用为择校发愁。付款时,宋黎爸妈送来一张卡,他们说,欠银行的钱也是欠账。宋黎的爸妈都是正教授,宋恩泽的书画也价格不菲。张四望知道他们拿出一套房子的钱既不伤筋也不动骨,但他还是难为情。岳父母照顾他的情绪,说这钱是借给他们的。张四望心里多少有些酸楚,他觉得很对不起宋黎。他们结婚时也只是四口人简单地吃了顿饭,宋恩泽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最多也就是两个家庭的事儿。张四望家除了四个姐姐,爸妈都没了。宋黎说,原来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有了你,就变成两个了。张四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他是乡下出来的,能走进这个充满墨香和歌声的家庭,他知足。婚后,宋恩泽两口子把张四望当亲儿子待。这两年,他们的钱都让张四望到银行存取。两口子说四望心细有条理,女儿从小就娇惯,养尊处优,吃凉不管酸。女儿除了在声乐上下功夫,对啥都不上心。
宋恩泽两口子七十岁了,看到同龄人手里都领个呀呀学语的小孩儿,艳羡的眸光像条线,被人家牵着走。宋恩泽郑重其事地跟张四望和宋黎谈,“我和你妈已是古稀之年了,也想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宋黎看一眼张四望。张四望点头,说我俩早就打算好了,明年就要孩子。那以后,两个人积极备孕,张四望戒烟戒酒,宋黎也戒了红酒。宋黎提议到上海人工受孕,最好是一对双胞胎,遭一回罪,生一对多好啊。张四望开始不同意,他说怀双胞胎对大人是个负担,你不年轻了,不能因为要孩子把身体搭上。架不住宋黎天天在耳边吹风,说生双胞胎的好处,张四望也动了心思。俩人打算暑假去上海,宋恩泽和老伴儿又送来一张卡,说卡上的钱够用了。
一切准备好了,没想到,六月张四望就被派驻到一心村扶贫。驻村虽只两年,但对积极备孕的他们,还是略显长了一些。
驻村前,张四望和滕七花只是点头之交。张四望在师大的法政学院任书记,滕七花在人事处任副处长,比他们年轻几岁的唐溪水,在师大保卫科任科长。平时,他们见面不过是点个头,或者无关痛痒地问候一句。张四望所在的法政学院政治气氛浓厚,宋黎奚落他古板得像个老头儿。前年,张四望就被列为省委考核的后备干部。滕七花虽然比他们年长几岁,仍有晋升空间。唐溪水刚提了保卫科科长,势头正盛。接到通知的那一刻,他们仨才相互看一眼。张四望最先缓过神儿,他郑重地点头。事后,张四望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的点头究竟是表示同意去驻村,还是表示知道了?再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的那个点头是习惯和顺从使然。
到一心村的那天,迎接他们的是一条长着四个白毛蹄子的流浪狗。这条狗好像刚被群殴过,又像奔走了千山万水,身上脏兮兮的毛打着绺,像是得了牛皮癣,黑一块白一坨,全身都是草屑和尘土,脑门还洇着血。它两眼含泪地望着他,仿佛他是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它的奔走就是为了找到主人——张四望眼神儿蒙了一层水雾。他们相望了好一阵子,它摇晃着尾巴,万般委屈地走了过来。张四望蹲下身子,一把搂过狗头,脱口叫了一声“望儿——”望儿嘴里狺狺的吠声低沉而又缠绵,在他怀里瑟瑟地抖动。
唐溪水嘻嘻地笑了,说队长太逗了,一脚迈进一心村,抱住一条流浪狗,还叫望儿,你让村姑怎么想?滕七花斜愣一眼唐溪水,说,“你就瞎开玩笑吧,你看队长眼里都水雾弥漫了。”
后来,张四望也没想明白,怎么就脱口叫出了望儿。难道,他潜意识里还有一个自己存在?
2
驻村后,张四望才意识到,真没有生孩子的时间。工作像他们身上被蚊子叮出来的包,一个压着一个。
第一天,除了望儿,还有村委会干事迎接了他们。在他们出发前,刘绍全给他打电话,说村两委突然接到通知,要去乡里开视频会议,不能迎接他们,很是抱歉。住的地儿已经安排好了,村卫生所腾出一间屋。张四望能理解,村干部是级别最小的官,可他们的压力绝对不逊色于处长、局长。看似小小的村庄,其实是矛盾最集中的地方。在村卫生所住下来,安顿好行李和做饭用的炊具,他们刚要开会,一个黑红脸膛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进门了,张四望笑着伸出手,说刘书记好。刘绍全憨笑,说不好意思,回来晚了。又着急往回赶,忘买点儿酒菜了。村里小卖店的东西假货多,就连方便面都用唐师傅充当康师傅。张四望说不要紧,中午简单地对付一口,下午开个村民大会。刘绍全点头,他招呼干事去他家取两把挂面,再整碗辣椒酱。
“晚饭到我家吃,让你们嫂子做点屯子菜。她可一点儿不埋汰,是个干净利索人。”
说是村民大会,来的人却稀稀拉拉。张四望进门时愣了一下,来开会的村民,除了十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其他村民大都是老弱病残。刘绍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一心村有六个自然屯,是一个大村。可常住人口也还不到两千人,都是留守的。有的家派不出人来开会,晚上,我在广播喇叭里广一下,就都知道了。”张四望不喜欢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他想听具体数字。第一次见面,他不好抠着问。张四望介绍了一下工作队成员,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冷暖就是我们的冷暖……刘绍全带头鼓掌,掌声稀疏得像晴天下来的冰雹,张四望感受到了排斥和冷淡。卫生所和村委会是一趟房,只是被一道院墙隔开。张四望他们回到房间继续开会。三个人讨论正热烈,刘绍全来了。他说先别急着工作,晚上到我家,吃顿认门饭,你嫂子在家做呢。工作不是一天干的,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儿。
刘绍全家离村委会五六分钟的路,几个人相继走出房门。
炖笨鸡、酱焖鲫鱼、五花肉炖豆角、卤水豆腐、茄子炖土豆、小辣椒炒肉、蘸酱菜,还有一盘切两半的咸鸭蛋。他们刚坐下,刘绍全老婆又端上一盆烀苞米,她说苞米还没下来,他家的苞米扣膜了,听说你们来,掰几穗给你们尝鲜……刘绍全老婆果然是个利索人,而且还健谈。刘绍全说,豆角茄子辣椒都是园子里的,鸡鸭鹅也都是自家养的。张四望象征性地倒了一杯底酒,他说第一次吃饭,喝口意思一下。唐溪水呵呵地笑,说张书记烟酒不动,没有孩子的男人都相当于处男。嘻嘻——张四望心里惦记着还没开始的工作,他看了一眼滕七花,他会意地点头。他喝了半杯就放下了,说等工作开展起来再喝。唐溪水喝了一瓶啤酒,也说啥不喝了。
回到住地,他们仨又连夜开会。
乡村的夏夜,蚊子肆无忌惮地往人身上叮。唐溪水伸手搂一把,就攥住三四只蚊子,他一巴掌拍到桌上,蚊子的尸体就躺在暗紫的血渍里了。大个儿的虫子噼里啪啦地撞到纱窗上,有的撞晕了,落到窗台,有的趴在纱窗上感受屋子里的光亮。滕七花招蚊子,裸露的皮肤上红包连成片了。抓挠过的地方,像烧落架的炭火,暗红一片。唐溪水打趣,说他像盐虾。滕七花苦不堪言地拍了两下胳膊,说咱们要在一心村过两个夏天,我要是被蚊子吃了,就在坟头给我立塊碑,上写:脚踢八方猛男被蚊欺。唐溪水站起来把窗户关上,说纱窗眼儿太大,挡不住小咬儿。蚊子是从龇牙咧嘴的边儿上进来的,这纱窗形同虚设。
闷热像一汪水漫过来,汗水如蚂蚁似的爬下来。
闷热比蚊虫还可怕,唐溪水只好站起来把窗户推开。张四望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抓起毛巾甩了两下。“我们下去先识别贫困户,把新增的贫困户识别进来。不能丢掉一户,还要把充数的贫困户清除出去。我们只有哈下腰工作,才能了解村民们的真实生活。公正处理所有问题,才能让村民信任,才能打开局面。”唐溪水嘻嘻地笑,说我不怕跑腿,也不怕说话,就是怕狗,还不敢走夜道。滕七花说没事儿,入户时我走前头,狗一看见我准跑,怕我一把老骨头硌掉它大牙。张四望扑哧笑了,说小唐是城市病,像我们俩从小在农村长大,别说狗了,狼都不怕。望儿擤了一下鼻子,滕七花笑了,说望儿都觉得你可笑。唐溪水撮起嘴“啧啧”地叫两声,望儿懒洋洋地摇两下尾巴。三个人呛呛到半夜,张四望才关掉桌上的台灯,说睡吧,以后有的忙了。
半夜,微风从窗口进来,夹杂着庄稼和蒿草味儿,消解了溽热。不远处养殖场里狐狸和貉子的叫声,像幽怨妇人的哭诉。张四望没有困意,他第一天进村就遇到了望儿,心里有一点兴奋,再一个,他不知道两年的驻村将面临着什么,他可不想打着扶贫的旗号,隔三差五地搞个捐赠会,组织个文艺演出,再通知几家新闻媒体大肆地宣传一下。雷声大雨点小,连地皮都没湿。真正地做到精准扶贫,就不能走过场。他是农民的儿子,他深知乡民疾苦,他要为他们做实事儿。
要不是高考,张四望还得在那个叫柳毛子的村里种地,或者跟随打工的人流,到城市打工。攒下点儿钱,回家盖三间房再娶一房女人,这辈子就过去了。他太了解农民的生活了,一盒普通的感冒药都十几二十块。父辈们有病要么硬挺,要么买一联止疼片。他们那代农民的命低贱,好像生来就为干活儿。他们对命运习惯于逆来顺受,他们把土地当命,把土地当女人,甚至比他们炕上的女人还重要。他们每天都在土地上耕耘,不仅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几张嘴,还因为他们出生就注定的宿命。张四望从接到驻村通知的那一刻起,就想着不能壮志未酬地灰溜溜地回去。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望儿,当务之急,还要给它搭个窝。既然望儿投奔他来了,他就要给它一条狗的尊严。
张四望他们第一次走访,就被一条大黄狗拦住了。
唐溪水刺溜钻到滕七花的身后,耸着他肩膀,“滕哥,你不是说狗一看见你就跑吗?”滕七花试探地往前走两步,大黄狗无所畏惧地扑上来,吓得滕七花退到门外。他自我解嘲地说,“这真是一条不知死活的狗。”张四望晃着半截木门,大声喊:“有人吗?我们是扶贫工作队——”一个谢顶的男人往大门口望了一眼,又扭回头。滕七花在门口的柴火垛拽一根木棍,打算强行进去。第一天入户就被一条狗拦在门外,接下来的事儿怎么办?跟在他们身后的望儿,从门缝儿挤进去,它摇着尾巴狺狺地叫,蹿高狂吠的大黄狗立刻安静下来,嘴里也发出狺狺的叫声。望儿扭搭扭搭地走进院子,走得不紧不慢,不急不慌,像是去赴一场约会。望儿走到大黄狗面前,两条狗耳鬓厮磨地交缠着,不停地嗅鼻子,嘴里呢喃着狺狺的叫声。张四望他们进院子,大黄狗还沉浸在和望儿相见恨晚的热恋中。唐溪水嘻嘻地笑,说狗谈恋爱真简单,不像人那么复杂,那么世故,看家事世,还看男人是不是潜力股,再伟大的爱情都经不起考验。
村人都叫刘锁彤刘拐子,车祸后,他右腿的胯骨坏了,走路拐着腿。张四望说我们是驻村工作队,昨天,你要是去参加会了,我们就见过了。刘锁彤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说饭都要吃不上了,哪有闲工夫开啥鸡巴会。滕七花笑,说那我们来看你。我们走访就是想了解你家的生活状况,政府不会让农民吃不上饭。刘锁彤呸地吐出一口痰,说你们可别虚情假意了。以前扶贫的人也来过,送仨瓜俩枣。都像屁崩似的,今天来了,明天就撒鹰子了。有一个办人事兒的,我家就该列为贫困户了。我没钱给村干部给乡干部送礼,我家就进不了贫困户……刘锁彤说得唾沫四溅,还气囔囔地搓着脚。张四望不动声色地讲了政策,讲了识别贫困户的几个条件。刘锁彤悠荡一下右腿,我就是属于因病致贫,现在还天天吃药。为了治病,为了孩子念书,亲戚家都借到了,还抬了钱……从刘锁彤家出来时,他们面面相觑。滕七花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唐溪水。唐溪水问张四望,书记要不要来一支,这玩意儿消愁。张四望摇头,正午的阳光黏稠得像化开的糖浆,可他却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仿佛一窝老鼠正在暗处窃笑地看着他们。
刘绍全刚上任不到俩月,留给他的除了一本烂账,还有近百万的欠款。张四望了解刘锁彤家的情况,刘绍全说他是一个脑瓜活络的人,能干。这些年他扔下耙子就抓起扫帚,但他家的日子的确过得捉襟见肘,儿子上学的学费都是亲戚们凑的。为了治腿疾,拉了好几万块钱饥荒,听说还抬了钱。村里人都说刘锁彤命不好,他早年跑过运输,为了尽快挣回买车的本钱,刘锁彤起早贪黑。拉了一车生猪,打个盹就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壕沟里。猪跑得没剩几头,命还差点没了。多亏路过的小车救了他一命。刘锁彤在家养了大半年,右腿落下残疾。他不甘心就这么穷下去,又开始养猪,想不到那年猪饲料涨价,一百多头猪出栏没赔没挣,白搭了工夫。两口子累得腿脚不稳,脸色青黄得像纸钱。刘锁彤气得把猪圈挑了,他说再也不碰带毛的畜生了。转年,刘锁彤包地种苞米,偏赶上大旱,苞米价格又低,刘锁彤彻底被打倒了,他借酒消愁,老喝得醉醺醺的。喝多了,就到村委会闹腾一通。心烦也到村委会发泄一下。
七月末,下了两场大雨,后腰子屯就白汪汪的一片了。村委会买了两台大功率潜水泵,日夜抽水。张四望跟刘绍全说,村里得修排水,还得修路。村里就两条主路是水泥路面,下小雨,屯子里泥泞得下不去脚,下大雨,就得划船出行。屯和屯之间的路要畅通,否则,别说村民怨声载道,他们也看不下眼儿。先筹资金,忙完秋,抓紧干。张四望打了报告,往乡里跑了四次,又去了一次县里,两笔资金才拨下来。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开了三次会,预算下来,资金还有缺口,张四望一筹莫展,他伸手跟滕七花要支烟。张四望只抽了两口,就掐灭了。忧伤如同爬上窗口的蜘蛛,还结了一张密实的网。
张四望第二次见到拐着一条腿的刘锁彤,是在发放鸡雏的现场。他大声小气地吵嚷,说来领鸡雏了。一只鸡雏养大了还不够一顿吃的,为啥不发鹅雏?张四望觑了他一眼,大声冲人群说,“谁要敢把养大的鸡杀了吃肉,到时候合同说话。”
“别喝二两尿,又跑来闹,回家睡一觉儿,鸡雏没你的份儿。”刘绍全指着刘锁彤。
刘锁彤的脸红成鸡冠子,他一脚把装鸡雏的纸箱子踢翻了,鸡雏们喔喔唧唧叫着跑散了。张四望的火气蹿上头顶,他指着刘锁彤说,“你再动手动脚!”刘锁彤愣了下神儿,他没想到张四望能发火。他梗着脖子横愣着刘绍全,拐着腿蹿过去揍他。刘绍全闪躲了一下身子,正好唐溪水从车上下来,他一把抱住刘锁彤,说还没王法了,村干部你都敢打。刘锁彤刚要瞪眼珠子骂人,发现是又高又壮的唐溪水,他甩着胳膊挣脱。唐溪水双臂一用力,就把他放到人群外。唐溪水挡在他面前,“要想打人,要想闹事儿,得过我这关。”
刘锁彤哼了一声,翻了一下白眼儿,拐着一条腿走了。
一心村清除了二十四户贫困户,又识别进新增的三户贫困户。村民炸窝了,大部分拍手称快,说扶贫工作队公平。被清除出去的“贫困户”联合了屯亲聚集到村委会,说村委会不解决,他们就到乡里到县里上访。闹事儿人群还没散,刘锁彤拐着腿来了。他说自己是后妈养的,村干部不待见他,工作队也看他眼眶发青。整日往那些啥活儿也不干的人家里钻,那些啥活儿也不干的,靠国家补助就有吃有喝,他这种拼命干活儿的都吃不上饭了……刘绍全心急火燎地来找张四望,问他咋办,他们真要是去上访,咱们村可就出名了。张四望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他让刘绍全通知明天上午开村民大会,他嘱咐刘绍全,你就说是关于贫困户识别的事儿。刘绍全心事重重地走了,滕七花和唐溪水看着张四望。
张四望说,做饭,饿了。
第二天早上,村民早早地聚集到村委会。会议室坐不下,只能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开。张四望清了清嗓子,他说识别贫困户的工作已经结束,详细情况和具体数字,都张贴在村委会的公告板上。工作队对识别进来的和清除出去的贫困户负全责。如果有人觉得识别的不公平,欢迎上访。而且,工作队的小唐还要为你们写上访材料,村委会还给开介绍信。你们去乡里去县里去市里上访,都需要材料。你们啥也不用做,只陈述你够贫困户的理由就行。一会儿散会,小唐就坐在村委会恭候各位。张四望说扶贫工作队既然驻村了,就对一心村的每一位村民负责。蔬菜反季销售储存库,下个礼拜就动工了。接下来,发展庭院经济,青苞米棒加工,培育良种等等,发展产业带动项目才是脱贫的根基。日后,我们不能比谁家贫困,而是要比谁家富裕……他又借机动员大家扒掉泥草房盖彩钢房,还说了种种厕所改造的益处。
张四望脸上平静,内心却跌宕起伏。他不知道,他的做法能否阻止村民上访?张四望不想把时间都耗费到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上,他要把精力都用在发展致富的产业上。散会时,嚷嚷着要上访的村民,有的低头走了,有的围着公告板看张贴出来的明细。刘绍全盯着张四望,“张书记,我昨晚大石牙丝丝拉拉地疼了一宿。要知道你这么有招儿,我就不上火了。”张四望说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不排除有人借故闹事。
张四望看一下手机,说我出去一趟。张四望的车疾速地开上301国道,开出了半个多小时,才在建行的柜台机里取出两千块钱。他直接开到刘锁彤家门口。自从大黄狗和望儿有了交欢后,它就跟工作队有了交情。看见张四望,大黄狗使劲地摇尾巴。没见到望儿的身影,大黄狗眼神儿里流露出哀伤。张四望走上前,安抚地拍拍它的脑袋。刘锁彤正在菜园里摘豆角,看见张四望进来,没好气儿地翻个白眼儿。张四望没进屋,他站在院子里等。刘锁彤慢悠悠地从菜园里走出来,把装豆角的筐啪嗒地撂到地上,病腿悠荡到矮秃秃的墙上,自顾自地点着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张四望看着他,问:“你对村里识别的贫困户有啥看法?哪里不公平?”刘锁彤像是没听见张四望的话,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烟。毒辣的太阳把他谢顶的脑瓜皮晒得油亮。
“我跟你说话呢?你不是挺能说的吗?”张四望盯着他。
刘锁彤又翻个白眼儿,把半截烟扔到地上,“差不多吧,不过我家没当上贫困户,我有意见。你看看我這个家,穷成啥样了?孩子念书需要钱,我这半条腿离不开药。”他气囔囔地拍打右腿,“我现在想翻身还没本钱——”刘锁彤眼眶红了。张四望笑了,“识别贫困户不是拍脑门,是按照政策规定,按照各家的实际情况。你没被识别进来的主要原因,是你家这台营运车——”刘锁彤咧嘴差点哭出来,他说不提那车还好,一提它心都翻个。要不是这辆车,我能废了一条腿吗?腿废了,车也废了,放在院子里都占地方……张四望把两千块钱塞给刘锁彤,“拿这笔钱养殖吧,你以前不是干过吗?先养鸡鸭鹅,慢慢积攒了实力,摸索出经验,再往大发展。”刘锁彤不信任地缩回手,“养那玩意儿?赶上一场瘟病,噼里啪啦地死。到时候你们走了,我到哪个庙哭去?再说,别看我到村委会闹,用你个人的钱,我还不忍心。”张四望眯起眼睛,“拿着吧。挣钱再还我。”刘锁彤翻着白眼问,“说话算话?”张四望笑了,“我们在村里驻两年呢。”
下午,工作队又走访了被清除贫困户的家庭,帮助他们规划庭院经济。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回到村卫生所。唐溪水填报表,他说咱们没白挨累,清除的贫困户家庭都心服口服了。下步还得加紧泥草房和厕所改造的力度,要不汇报材料都没法写。贫困户像一座高山,驻村工作队艰难地翻过去了,再就是产业项目,泥草房、厕所改造等等——张四望像一条流浪狗,乡里、县里、市里、省里来回地奔跑。
张四望还没喘口气,刘绍全又来了,他愁眉苦脸地说,“全村还有三十多撮泥草房,县里又来电话催促消灭泥草房的事儿了。我脑袋都大了。村里很多泥草房眼看都要倒了,工作队和村两委上门动员好几次,村民都不拆,说搬家太累了。土房挺好,冬暖夏凉。再说政府只给盖房的钱,也不给搬家补贴,搬一次家得糟践不少钱。还有人家的泥草房根本就不住人,而是装一些破东烂西,平白无故地让人拆了,凭啥呀?”刘绍全气得脸都青了,他说,“现在的村民脑袋都咋的了?咋不知足呢?发鸡雏问咋不发鸡饲料,盖房,他们又要搬家补贴。还让不让咱们活了?”
3
发怒的太阳,把嫩得能掐出水的青苞米棒绒烤得容颜憔悴。也就十几天的工夫,灌饱浆的青苞米棒如果卖不出去,身价就大跌。卖出去的又不能提前掰下来,离开秸秆的青苞米棒放半天就跑浆,口感就差多了。忙活了一春一夏,村民的指望就打水漂了。张四望急得一夜白了鬓角,他在同学群发求助信息,两个在企业当一把手的同学很快回复了,说愿意为扶贫助力。滕七花也联系了一家企业帮忙,虽然订单只有三千穗。张四望说蚂蚱也是肉。唐溪水在微店里不停地打广告,当天也卖出五百多穗。张四望又联系了几家,一心村的青苞米棒,好歹都带着青春的气息出货了。
滕七花没吃早饭,他歉意地跟张四望说了家里的事儿,“早在半年前,刘颖就提出了离婚。我一直别着,不想都快过半辈子了,却把家过散了。上次我跟她谈,说等滕铁峰高考完再说,她勉强地答应了。昨天又催我回去,让我像个男人,别再拖了。”滕七花无奈地摊着双手——张四望愣了,他之前也猜到可能是两口子有了问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都闹到离婚的地步。张四望说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儿子眼看高考了,有啥事儿不能调节啊,非得离婚。滕七花摇头,“刘颖说我老把儿子搬出来扯淡,还说我把儿子当幌子,其实,就是拖延时间。”张四望说,“你回去吧,拿出诚恳的态度来。男人嘛,不能轻言放弃,男人就得有担当。青苞米卖出去了,提子和葡萄也都订出去了,让小唐也回家看看,他是独生子,他家老爷子的病就是熬日子。请保姆一个月要三四千块钱,还没有人乐意干。他妈都累得腰间盘凸出了。上次,我到医院去看他爸,他妈走路都拐着腿。他也是强撑——”张四望说,“你俩先走,晚上我也回家看看。明早我起早赶回来。宋黎病了。”
滕七花把后备箱的瓶装水和方便面火腿肠午餐肉都拿出来,说,“队长要是没工夫做饭,就泡碗面,千万别不吃饭。要是把胃病饿犯了,我都没法跟宋黎交待。”唐溪水附和着说,“是啊,是啊,队长还没生儿子呢。哪天,嫂子再找上来,我俩一个大伯子,一个小叔子都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从咱们驻村,我们俩就隔三差五地溜号……”
“你俩啥时候成碎嘴娘儿们了,消停回家得了。”张四望把他俩推出了门。
“队长,你该回家要个小孩了。”唐溪水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没有小孩的婚姻不稳定。哪天嫂子再把你甩了,我俩上哪给你找那么好的媳妇去。”唐溪水说完,一脚油门走了。
张四望一进门,被宋黎青黄的脸色吓一跳,人也瘦了一圈。宋黎说出冷汗,膝盖以下的小腿酸软无力,还老饿。张四望说去北京吧,找个好中医吃中药调理。宋黎说还用上北京吗,找刁思祥不就行了。“对对,我咋忘了他?现在就去他家里找他,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也得给咱们看。”
刁思祥看了宋黎的CT片,又看了她口服的药,说无大碍,出虚汗是激素来的。中药里加十五克西洋参,另外钙片也要跟上,喝中药,激素要逐渐减量。刁思祥十分不满,说现在的西医动不动就用激素,药量还这么大……张四望信不着宋黎熬药,他先把宋黎送回家,找一家熬中药的店,他坐在门口等到十一点多,才拎着一袋子药回家。张四望怕宋黎丢三落四,走时,写一张纸贴在门上:
“早中晚三遍药,饭后半小时服。”
驻村以来,张四望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早上,他头昏脑胀地刚泡碗面,刘绍全一脸愁容地来找他,说,“张书记,我知道咱村的提子和葡萄已经有了销路。刚才乡里来电话,还有五六个村子的提子和葡萄滞销。请咱们驻村工作队帮忙……”张四望嗯了一声,用凉水洗把脸。刘绍全说你先吃饭吧,指定又没睡好,脸焦黄。刘绍全边说往外走,说后腰屯的五保户昨晚病了,他去看看。
“我想想。有消息了再给你信儿,你先去忙。”
张四望无心吃饭,他看了一下时间,给师大打电话请求帮助,还给法政学院打了电话。跟自己所在的学院说话,张四望底气足,他说师大不能解决,咱们院无论如何也要采购些葡萄和提子,虽然不是一心村的事儿,但忙活一年的农民就指着秋天出钱了。学院当即就发订单,说只要是农民的事儿,教职员工都支持。刚挂断电话,师大的领导也打来电话,让他跟后勤联系,说学生的餐桌也不能没有水果。
一股暖流像一只小鸟似的跃动,张四望极想跟人说说。他拨通滕七花的电话,问他怎么样了。滕七花说还在做工作,不管啥情况这两天就回村……张四望从滕七花嘴里才知道,唐溪水到家的当天晚上,他爸突发水肿,住进重症监护室。张四望又拨通唐溪水的电话,安慰他别着急。唐溪水说,“队长,幸亏那晚我回来,救护车来时,担架进不去电梯,要不是我在家,我爸兴许就没命了。村里这么忙,我和滕哥都不在……”张四望没让唐溪水再说下去,他说这是儿子应尽的本分,谁都会老。
“队长,我爸出院,我就回去。”
唐溪水的声音震得张四望的耳膜疼。他上火了,耳眼儿火烧火燎地刺痒。
秋菜下来之前,蔬菜储存库恰好也完工了。一部分拉到市场卖,其余的白菜、土豆、萝卜、大葱等都入菜窖了。冬天,就能反季销售了。张四望太想早日把青苞米棒加工厂建起来了,一座日生产三万穗的鲜苞米加工厂,能让一心村的农民很快受益。一心村的大田以种植苞米为主,上个月,他和滕七花出去考察了两天,回来,他们更坚定了信心。一穗青苞米棒从农民手里三毛钱收上来,经过加工就能卖几块钱。蔬菜反季销售和鲜苞米加工厂,两个项目都建起来,再把良种培育的项目也落实了,一心村就是一只能飞起来的大鸟。
为青苞米加工项目,张四望睡觉都皱着眉头。他盼着滕七花他们快点回来,把修路和修排水的事儿再跑跑,资金缺口的部分还是没着落。他低头想了一下,不行就下去化缘吧。三天后,滕七花回来了。他进门给张四望打了电话,说他软磨硬泡,又一次和刘颖达成协议,离婚的事儿先缓緩。还没等张四望说话,他说,“告诉你一件好事儿。修路的缺口资金找到了,我初中同学,也是发小,这些年搞建筑发透了。他让咱们先可手里的钱备料,工钱和缺口资金他都包圆了。”张四望在电话里都笑出声了,他说太好了,太好了。滕七花说等他回来吃饭。他带回几斤红肠,还买了两个大列巴。平时他们忙起来没工夫做饭,泡碗面就两块大列巴扛饿。滕七花到刘绍全家摘了两把兔子翻白眼豆角,用五花肉炖了。还没出锅,唐溪水回来了。滕七花说你闻到肉香了,他笑,说我带了好东西。唐溪水从后备箱拎出四箱啤酒,一袋子猪蹄、鸡胗、鸡手。
滕七花和唐溪水跑了半个月,把料备足了。滕七花发小一接到电话,就把人和机器派了过来。发小说,“为了农民兄弟,我就是赔了血本也没的说,何况我现在还赔得起。”滕七花说,“农村是咱的根,这钱总比花在女人身上有意义。”发小哈哈大笑,说我就这么点爱好,你还老揭我老底。
滕七花和唐溪水日夜盯在现场。
凌晨升起一场大雾,被浓雾包裹的一心村,像一朵顶着大伞的蘑菇。张四望他们仨从卫生所院里出来时,心情愉悦,白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心村美极了。一心村的水泥路面贯通全村六个屯,排水也竣工了。县里和乡里要来开现场会,县长还要亲自给滕七花的发小披红戴花。现场会定于九点五十八开,就在开会的前十分钟,躲在云层后的太阳嗵的一声出来了。太阳像一个魔术师,气势非凡地挥了几下手,白雾像纱幔一样地徐徐拉开——屋顶的炊烟袅袅地升腾起来,一群白鹅嘎嘎叫着向村西头的水泡子走去。望儿站在人群外,嘴角带着笑意。不一会儿,刘锁彤家的大黄狗也跑来了,它和望儿并排地站着。两条狗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吴静余照着一条小黑狗的肚子踹一脚,低声地恫吓它滚。两条狗知趣地夹着尾巴跑走了。
剪彩仪式正式开始,新闻媒体的相机咔咔作响。县长讲完话,掌声响起来。张四望一边使劲儿地鼓掌,一边仰头望天,他期盼着能下一场大雨。
一心村的排水,经受住了立秋后的一场大雨的考验。张四望和滕七花长吁了一口气。滕七花和唐溪水都让张四望回家看看,唐溪水说,“我和滕哥在这儿,你回家待两天。”张四望正犹豫,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第二次接到上级联名下发的文件,要求各村加速消灭泥草房的进度。张四望只好打消回家的念头。第二天,工作队就再次到吴静余家。张四望没想到,吴静余当场就申请盖房。
吴静余身高还不足一米五,村人背地里都叫他吴矬子。吴静余一生最自豪的是,娶个一米六五的老婆,生一个标板溜直的儿子。吴川继承了他爸妈的优点,个子长到一米八三,白净的脸庞一双大眼睛,虽然不乏忧郁的气息,却也炯炯有神。吴川落生时,吴静余跪在外屋地冲门口咣咣磕头,他哇哇大哭地感谢老神老佛,不嫌弃他是矬巴子,给他送一个儿子来。吴静余盯着吴川一天天地出息,走路都挺着腰杆。他见人就说,“别看我长得又矮又矬,我儿子高啊。”吴静余扬手比划儿子身高时,都下意识地跳起脚。可惜,儿子给吴静余带来的荣耀,没有让他乐呵到老。吴静余像做了一场噩梦,一看见儿子就失魂落魄地想哭。
吴川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本科大学生,而且还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吴静余说要不是家里穷,就能给儿子在城里开一家卖电脑的铺子。儿子托生错了人家,儿子怎么看都是城里的孩子。吴川情路也不顺畅,上大学时谈了两个,一个嫌弃他不会浪漫,另一个说他太穷了。跟他在一起,一个礼拜才吃一次锅包肉。这对吴川的打击可不小,他发誓回乡下找个朴实的姑娘。尚小云跟吴川是初中同学,她初中毕业就到饭店当服务员。吴川回一心村的第二年,在村口遇见了正要赶回城里的尚小云。尚小云水灵得像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吴川的眼神儿火光四溅。尚小云脸红了,背着双肩背包跟吴川打一辆跑私活儿的车,到县里看了场电影。吴川问她,城里的酒店饭馆就是一个交际场,你天天泡在那个场所,没处男朋友?尚小云落寞地看着他,说我不出卖色相,我想谈一场心交心的恋爱。吴川一把搂过尚小云。他们结婚五个月,女儿吴悦然出生。吴川说等攒够了钱就到城里做个代理,卖品牌电脑,等挣了钱,就在城里买楼。到时候,再生个儿子。
吴川三十岁那年突然疯了。尚小云说,吴川睡一觉起来,眼神儿就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说那里蹲着一只鸟,不停地嘎巴嘴骂他。吴川把尚小云按炕上一顿揍,又从炕上打到地下。他说是尚小云怂恿那只鸟骂他的,她还跟那只鸟通奸,被他抓了现行。他骂尚小云就知道骂人,骂他妈,骂他爸……当天,吴静余和老婆带着孙女,到花园乡的二姨家吃猪肉去了。走时,说好当天晚上回来。亲戚们聚到一起,吴静余多贪了两杯。二姨说啥都留他们住两天再走,二姨说着啥急呢,家里有吴川和尚小云照看,消停住两天再走。亲戚们都说婆婆有福气,虽然嫁个矮矬的男人,却生个好儿子,儿媳妇尚小云还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苗条匀称的身材。衣裳洗得透亮,馒头也蒸得暄腾。虽然现在还没看出有多孝顺,但能坏到哪儿呢。咱们的吴川争气啊,要模样有模样,还是大学生——吴静余两口子像腌渍在糖水里的两头蒜,通身支棱起来。他们给尚小云打电话,说在你二姨家住个三五日再回去。
除了猪圈里的两头猪,院子里还有十几只鸡鸭,再就是一条小花狗。尚小云开始还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后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她能从吴川的魔爪下捡回一条命,幸亏家里那条小花狗。小花狗扯掉吴川一条袖子和半个衣襟,才把他从尚小云的身上拉下来。吴川仿佛从一场长梦中醒转过来,他忽闪两下眼皮惊愕地看着地上的尚小云,问她怎么跑地上睡觉了。尚小云哇地一声哭出来,“吴川你这么打我,是外头有人了吗?”吴川不知所以地眨巴着眼睛,他无辜地举起右手,盯着右手问,“你打她了吗?你打我媳妇了吗?”尚小云抽噎着说:“吴川你可真不是人哪,你差点打死我,还装疯卖傻。”她吃力地坐起来,“我从进你家门就给你伺候爹妈,……”尚小云在炕上躺一个多星期,她刚能龇牙咧嘴地下地做饭,吴川又把他妈揍了。
早上,吴川憋了一泡屎,他急慌慌地往外跑,迎面碰上他妈抱柴禾进门。他突然指着他妈,“你敢骂我——”吴川一个扫堂腿把他妈扫倒,骑在他妈身上劈头盖脸地打。吴静余和尚小云从屋里跑出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拉开。吴川还气得直喘,指着他妈破口大骂,“臭老娘儿们,你敢背后骂我是偷来的种儿,还骂我爸吴矬子——”吴静余啪啪地扇他两巴掌,吴川又蹿上来要揍他爸。吴静余顺手操起屋檐下的扁擔,声称要不把牲口的脑袋瓜开瓢,就不是人揍的……吴川往后一闪,压在栅栏门上。里倒歪斜的栅栏门顺势匍匐地上,吴川看见吴静余手里的扁担突然愣住了,他爬起来说:“爸,你干啥啊?好好的扁担,你把钩子都抡掉了。”他踢一脚院门,这下好,这扇破门别说挡鸡挡鸭呀,连猪狗都挡不住了。吴静余愣了一下,一扁担抽到吴川的肩膀上。他趔趄着又差点栽倒,“爸,你好模样的揍我干啥?”
吴川他妈的胯骨裂了。
吴静余和尚小云这才发现,吴川不正常了。尚小云连哄带劝,把吴川哄骗到鹤市精神病院。检查结果,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尚小云和瘫在炕上养胯骨的婆婆哭成一团。尚小云告诉婆婆,医生说了,吴川的病会越来越重,还是早日送医院治疗。全家人一筹莫展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吴静余长叹口气,推门走了。东挪西凑,借了五千块钱,又把院子里的苞米卖了。原本就不富裕的日子,突然又塌了一个大窟窿。婆婆好了以后,拖着半条腿走路。到医院拍片,由于骨裂的地方当时既没打石膏,也没打钢钉,长错位了。 要想治好,只有手术。婆婆说,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花钱做啥手术啊。
尚小云却发现,从医院回来的吴川,只要不发病就呆呆地盯着一个地儿出神。问他看啥,他目光散淡地嗯了一声。刚得病那会儿,吴川一年住两次医院,最近这两三年,吴川的病越犯越勤,基本上就啥活儿也干不了。
吴静余家的日子,就像日头一下子掉到了山底下。
工作队入驻时,就帮吴川办了农合医疗和低保,吴静余两口子也办了低保。吴静余怕眼泪掉下来,他仰头时发现头顶上的乌云露出稀薄的光亮。他拉着张四望的手,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张四望趁机动员他家盖房,当时吴静余还犹豫,他觉得盖房子不用他拿钱,事儿还得他张罗。家里就两个男人,一个矬子,一个疯子,两个人捏一块儿不顶一个。
再动员吴静余盖房,他爽快地答应了。
驻村工作队帮他家搭帐篷,埋锅灶。考虑到吴川的情况比较特殊,又在村委会腾出一间办公室,让尚小云和吴川住。吴静余过意不去,说住村委会算咋回事儿呢?村委会人来人往,万一吴川犯病再吓着别人呢?干脆把吴川送他二姨家住些日子,从小他就跟二姨对心思呢。张四望问他能行吗,吴静余说没事儿呢,小云隔三差五去看看他呢。
吴静余说话带口头语,而且还拉着长音。
搬家那天,吴静余非得要杀一头猪庆贺不可。他去卫生所,请张四望他们去吃猪肉。张四望想了想,说现在先不庆贺,大家都忙。腊月时杀头猪,到时候我们都去帮你操办。张四望知道,乡村谁家杀猪都请屯亲和村干部,借机会宣传一下消灭泥草房的政策和好处。
4
腊月初九的前一天,张四望到城里买个电饭锅,买个大号的保温杯。吴川吃药比吃饭还准时,村庄冬天的气温要比城市低好几度。村里的人家多半都是靠炕取暖。上半夜的炕热得烫人,躺上去翻来覆去地出汗。身下出汗,露在被窝外的脑袋却被呼呼的小风吹得凉森森的。下半夜,炕就像一个对男人失去信心的女人,一点点地就凉透了。乡村的夜晚也长,凌晨,就冻脑瓜骨了。碗里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吴川就是喝带冰碴儿的凉水吃药,把胃弄坏了。常常胃疼得佝偻成一团,像条野狗似的嗷嗷叫。
吴川一犯病,就得麻烦左邻右舍和村干部。借着杀年猪庆贺乔迁,吴静余请了不少人。
一盆冒着热气的血肠和猪下水已经出锅了。乡村人家都是大铁锅,柴火煮出来的饭菜格外香。就算是盖了彩钢房,吴静余还是给东西屋搭了两铺炕,他说,睡一辈子火炕,习惯了。干一天活儿,腰酸背疼全靠热乎炕解乏呢。现在烧秸秆犯法了,卖剩下的就得拉回家烧炕煮饭。尤其是苞米瓤子,冬天烧炕取暖不比煤差呢。乡村人过日子都精打细算,尤其吴静余这样的人家,儿子的病不指望好了。他一年比一年老,儿媳妇毕竟是女人,这些年跟吴川熬得神疲乏力,就孙女一根独苗,早晚还是人家的人。
前几年,吴静余还指望尚小云再生一个,要是孙子,儿子将来就有了依靠呢。户口本也有人接了呢,将来他和老伴走了,也能閉上眼睛了呢。儿子得了精神病,那地儿没坏吧?吴静余让老伴给尚小云透个话儿,谁知尚小云哭得泪水涟涟。她万般委屈地说,你儿子地里的活儿不能干了,炕上的活儿也干不了了。吴静余知道后,真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房后的歪脖树上。尚小云才三十几岁,往后的日子咋熬呢?再跟哪个男人扯犊子,扔下疯儿子和孙女可咋办呢?吴静余的天彻底塌了,他更矮了。吴静余两宿没睡着觉,第三天,他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尚小云瞥一眼他手里的几张可怜的纸票,说还是给我妈管吧,一年到头统共也就那几个子儿,不用掰手指头都能算过来,还用人管吗?吴静余脸腾地红了,他猜想尚小云是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儿子住院还得他这个亲爹到处张罗钱。
那以后,吴静余在尚小云面前谨小慎微,仿佛她是一只落在树杈上歇息的鸟,他怕大声说话惊飞了这只鸟。又过了几个月,尚小云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对这个家一点儿都没差样,甚至比以前更尽心尽力。屋里的事儿,地里的活儿,尚小云一声不吭地干。以前,尚小云和婆婆还偶有龃龉,自从儿子生病后,她不叫妈不说话。吴静余悬着的心落了回去,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忐忑不安起来。他怕尚小云干完活儿,就告诉他因为生活无望,自己要走了。尚小云每一次出门,吴静余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他怕儿媳妇一去不归。尚小云不回来,吴静余就坐卧不安,他一遍又一遍地出门张望。老婆问他咋像一头发情的公猪,坐不稳站不牢,整得别人也心忙搅乱。吴静余白了一眼满脸皱褶的老婆,“你除了睡觉就知道吃,啥也不懂呢。”吴静余像球似的滚到村口。尚小云从线车上下来,突然发现公公的身影,她疑惑地问:“爸,你在这儿干啥?我妈去二姨家了?吴川呢?”吴静余脸倏地红到脖颈,他支吾着说:“没,没去,我跟着一条大黑狗就走到这儿了呢。”尚小云四下睃巡,没发现大黑狗的影子。她心里暗笑,难道公公眼花了?还是像驻村书记,找一条流浪的大黑狗做伴。尚小云心里又一阵难过,公公被吴川的病折磨得也快疯了。婆婆心大觉沉,有时候半夜吴川犯病,公公和她都把吴川按住了,婆婆还没醒。
“爸,回家吧。”
吴静余又像球似的滚在尚小云的身后,他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自从吴川生病,尚小云的眉头都没舒展过。可尚小云的身材和眉眼一点都没变,皮肤透亮地白,哪怕她在地里干几天活儿,颧骨上生起两团红晕,更衬出她肤色白里透红。吴川的病是别指望好了,尚小云能否在他家生活下去也像天上的云,飘忽得令他摸不着头脑。
吴静余使劲地抹一把眼睛,一只猫从他面前噌地跑过去, “大黑天的,你干啥去呢?”吴静余冲着猫的背影嘀咕。
张四望他们进门,坐在炕角落的吴川冲又高又壮的唐溪水龇牙笑。唐溪水招招手,说一会儿多吃点肉哈。吴川招呼唐溪水上炕,说炕可热乎了。吴川倏地爬过来,脑袋冲炕头,脚冲炕梢侧歪着身子横卧在炕中间。他手拄着半边脸,示意唐溪水也躺下来。唐溪水看着他笑,说我胖,像你那么拄着半拉脑袋,憋得上不来气。吴川说,“没事儿,你坐着就行。”吴川先是唱一首歌,唱得极有味道。张四望想,吴川没生病前,一定是一个忧郁的美男子。唱了一首歌,吴川笑眯眯地问唐溪水乐意听不?唐溪水点头,说只要你不累,我就乐意听。
吴静余惆怅地叹一口气,他说吴川生病前,是一个可机灵的孩子呢。有眼力见儿,还会来事儿,学东西也可快了呢。谁见谁稀罕,都说我养个好儿子呢……唉,我前辈子指定是做啥坏事了,要不老天不能让我长个矬巴子,还把我儿子祸害成这样呢——吴静余刚要抹眼泪,扭脸看见张四望,“幸亏咱们工作队了,要不,这家就散了呢。我这个半残废,把家扔给两个女人可咋是好呢。”吴静余咳出一口痰,“不说了,今个高兴呢,我吴矬子还能住上彩钢房,都是政策好呢,都是扶贫工作队好呢……”
张四望一点都不怀疑,吴川没生病之前是个聪明人。吴静余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唐溪水喝半两白酒,脸就红得像一盆火炭。张四望让他喝啤酒。滕七花说唐溪水听吴川唱歌高兴,才喝白酒。他喝白酒串皮,喝一口就像被火燎了。唐溪水咧了一下嘴,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倒猛了,啤酒沫溢出来。吴川嘻嘻地笑,掰一块猪肝,直勾勾地盯着唐溪水,“你吃,多吃点。我家猪肥。”吴静余抢过话头,“这谁跟谁对心思,真是说不好,吴川就跟咱们的唐干部对心思呢。从唐干部进门,他眼睛都没离开呢。”唐溪水心里高兴,毕竟吴静余是最支持他们工作的村民,因为三十几户的泥草房,队长都愁白了头。嘴皮子都磨薄了,即便是政府出钱,村民们也不盖,理由是盖房搬家太麻烦。他们还说泥草房好,每年开春抹一次房盖,上秋抹一次山墙,就相当于给泥草房穿件棉衣棉裤。吴静余在村里带头盖了彩钢房,而且还杀年猪请大家吃肉,村里又有十几家也相继着手开始盖房了。
从吴静余家出来,三个人的脚步有点乱,滕七花今晚也放开量了。来一心村工作一年多,还从没好好喝顿酒。吴静余家的酒,像是他们对工作的一次总结,一次庆功酒。
进门,张四望泡了一壶浓茶,滕七花满屋地转悠着嘻嘻笑。唐溪水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张四望瞄了他俩一眼,“早点睡吧。青苞米深加工的项目抓紧,小唐明早打个报告,年前,我们集中精力跑一跑,资金就用我们带来的一百万,建成后交由村部管理。”滕七花点头说,“队长,驻村以来,我和小唐不着调,家事儿多,你一个人忙村里村外的事,太辛苦了。青苞米加工项目就交给我俩吧,我俩去乡里跑,你抽空回家看看。”张四望摇头,说还有件事儿,就是培育良种的项目。一粒种子的市场价,要比青苞米棒贵多了。
唐溪水脑袋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半夜起风了,还夹杂星星点点的雪花。早先,卫生所后面一大块空地,据说原来这里是个养猪场,后来因为盖了卫生所,养猪场就拆了。空地一闲下来,有心眼的村民就盯上这块肥得流油的地了。自主地建大棚,种菜种苞米。去年,刘绍全上任就有把地收回来的想法。工作队入驻后,地就收回来了。村里欠着外债,耕地出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地租用来还债,用来搞村里的建设。张四望早就看好房后的大棚了,他跟刘绍全说过,想租下来搞绿色种植试点。从土地改良开始,种真正的有机蔬菜。土地都被化肥拿得僵硬了,要想用农家肥改良,还真得花时间。刚入秋,张四望就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三千元钱交了租金。唐溪水打趣,说以后咱们都不在外头上厕所。每次从外面回来,唐溪水就夹着腿往大棚后的厕所跑。
冬天来之前,他们就从村民家買了十几车羊粪。刘锁彤还送来三车鸡粪,他说你们要搞绿色种植,说实话,这点粪根本不顶啥事儿。现在的土地跟过去可不一样,过去的土地都是喘着热乎气的活地,现在的地早死了。都是被化肥药死的,还得以毒攻毒,化肥就像给快要咽气的人打的氧气。没有化肥,粮食就没产量,还长得七扭八歪。滕七花说,“所以呀,我们就要从改良土地开始,让人们吃到真正的绿色粮食和蔬菜。”刘锁彤朝手心里呸了口唾沫,把鸡粪扬到地里。扬完了鸡粪,他说想把要咽气的土地救回来,最好的办法是,把粪放到大铁锅里熬熟了,再拌到土里,那肥才有劲——三轮车冒出一股黑烟,像一只大蚂蚱蹦着走了。
“刘锁彤的腿见好了啊,都能开三轮车了。” 滕七花眯起眼睛看着远去的三轮车。
一入冬,张四望他们就种了白菜、油菜、生菜、香菜和茼蒿。张四望说,“试种成功了,我们种的纯绿色蔬菜的收入,就捐给村里的小学校。”滕七花说,“自从宋黎想要孩子,咱们的第一书记,三句话都不离开孩子。”张四望笑着问,“我有吗?”唐溪水点头,“有,而且很严重。”
夏天上厕所还挺风凉的,厕所旁边的两棵柳树长得生机勃勃,枝条柔韧树叶油绿。唐溪水说两棵柳树长成精了,得益于厕所这块宝地。而到了冬天,萧条的乡村就像一幅寡淡的水墨画。喜鹊的叫声都显得孤寂和苍凉,一到晚上,稀疏的灯光也早早地熄灭了。赤条条的柳树瑟瑟地抖动,寒风中凄厉出哀愁的哨音。
唐溪水果然被尿憋醒了,小肚子涨得都不敢伸腿。他踩着鞋推开门,倒腾着碎步往厕所跑时,故意噼里啪啦地弄出响动,给自己壮胆。唐溪水平时不怎么得意望儿,望儿是一条能看出眉眼高低的狗。寒冬腊月,望儿更懒得起来摇晃尾巴。唐溪水差点撞到厕所的墙上,他对着粪坑解开裤子,一泡憋了半宿的尿恣肆地喷射出去。他快意地打个寒战,突然有人不轻不重地拍他后脑勺,唐溪水畅快的尿水,仿佛是一只遭受袭击的乌龟,倏地缩回脑袋。他哆嗦了一下。
“别闹,别闹啊——”唐溪水颤巍巍地哀求。
拍他的那只手,又不紧不慢地拍了他一下。唐溪水手里的手电筒啪嗒地掉在地上,又骨碌到粪坑里。唐溪水转身就跑,跑到大棚跟前时,西北角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响了一下,唐溪水妈呀一声,手提溜着的外裤脱落到小腿,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张四望和滕七花都忽地坐起来,问他咋了。
“有鬼,有鬼拍我后脖颈。”
“扯淡——”
张四望和滕七花又仰躺到床上。“要是真有鬼,咱们就抓来烀了吃肉,没准还能长生不老呢。”滕七花咕哝两句翻身又睡了。
村里人都知道,唐溪水半夜被一根柳树枝吓得尿不出尿了,还哩哩啦啦地尿血。几个屯子传下来,唐溪水就尿一盆血了——张四望和滕七花拉着唐溪水到医院,医生开了药,还叮嘱他放松精神,说过些日子就能恢复。刘绍全在村民大会上,勒令大家不许传播谣言,说你半夜出门被一根树枝拍后脑勺不害怕吗。村民们哈哈大笑,说俺们起夜不上厕所,掏出家伙冲园子尿……张四望让唐溪水回家将养,将养了半个月,尿血的毛病也没好。
5
听见门响,望儿蹿过来使劲地摇尾巴。张四望摸了摸它脑袋,走,咱们去找你相好的去。望儿衔住张四望的裤脚叫两声。
刘锁彤拎着一桶泔水出来,看到张四望,他愣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咧了一下嘴。大黄狗低吠的叫声像唤奶的婴儿,望儿撒欢地跑过去,张四望哧的笑出声。刘锁彤老婆正在锅台前起豆包,看见张四望,她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刘锁彤老婆用苞米叶蒸的黏豆包。一片苞米叶上三个豆包,像穿着蓑衣的小猴。张四望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大黄米的香气和苞米叶儿的清甜钻进鼻腔。张四望没蘸白糖,他不想让白糖掩盖住大黄米和饭豆的香气。刘锁彤老婆手艺果然好,面发得恰到好处,豆馅攥得紧实。乡下人家,谁家的女人大酱下得味正,酸菜腌得爽脆,豆包蒸得筋道紧实,男人在外说话都挺着腰杆。
刘锁彤嘶哈着进门,抖着肩膀搓手。张四望觑了一眼刘锁彤,“鸡鸭鹅最大的多少斤?有多少只?”刘锁彤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柜盖上的烟笸箩,卷了一支烟,伸出舌尖用唾沫粘上,点着火递给张四望。“市场上卖的烟叶冲,生痰。咱这烟叶是园子里种的,尝尝。”刘锁彤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张四望摇头,“享受不了这玩意儿了。把村里的鸡鸭鹅都收上来,你负责宰杀。每只加收五毛钱宰杀费,包装箱已经订了,明天送过来。十天之内,收拾干净冻实心后装箱。”这些日子,刘锁彤又有点急歪,张四望明白,他是怕工作队不管他。
张四望出门,望儿也赶紧蹿过来。张四望和望儿都快走到村卫生所了,刘锁彤呵哧带喘地追上来。“张书记,我寻思你不管我了。昨天,我给县里写了告状信,对不住啊……”张四望觑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两个月前,狐貉养殖场要一个做午饭的厨师,张四望把尚小云推荐过去。养殖场的李总说要找个男的,还说想找个有厨师证的。李总说,可别小看俩菜一汤,二三十人的午饭可是力气活儿。张四望说先试用两个礼拜,不行再让她下来。再说,你们又不开小灶食堂,要厨师证干嘛?张四望说你别看她瘦筋格拉,干活儿可是一把好手。李总呵呵地笑,说张书记推荐,那就让她来试试吧。如果要是能干,每月工资一千五。
张四望进门时,尚小云还没回来。张四望问不是只做一顿午饭吗?吴静余呵呵地笑,说李经理是个大好人,知道我们家的事儿,又给小云安排扫屋烧水倒茶的活儿,一个月多给五百块钱呢。张四望比吴静余还高兴,五百块钱对这个家也是一笔贴补。吴静余家是驻村工作队帮扶的典型,养猪养鸡鸭鹅不算,还在自家院子里搭建了一个小型育苗棚。春天卖苗也是一笔收入。再加上低保,产业带动,残疾人补贴,农业补贴,明年他家就能脱贫。吴静余家要是脱贫了,也能带动其他贫困户。
张四望和望儿从吴静余家出来,寒风忽地扑上来,张四望没觉得冷。望儿跑在他前面,还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
“望儿,一会儿你吃根火腿肠,我吃碗泡面。”望儿撒欢地跑回来,衔住他羽绒服的衣襟狺狺地叫。滕七花回家七八天了,唐溪水病也没好,他一个人在村里又跑青苞米加工项目,还有蔬菜反季销售的事儿,忙得脚打后脑勺。原来,菜窖只有四五个人,这两天出菜量大,刘绍全又安排了五个人。农闲,村民们都愿意干,能挣几个零花钱。张四望说干脆轮班儿,今天这个屯出十个人,明天那个屯再出十个人,由屯长安排。刘绍全说这个办法好,省得鸡声鹅斗的有意见。
唐溪水吃了半个多月中药,小腹不那么胀疼了,只是血尿还不见好转。张四望安慰他说,中药来得慢,坚持吃一两个月不信治不好。你那么年轻,又是学田径的。挂断电话,张四望突然揪心地想宋黎,他愣了一下神儿。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五点。张四望小跑回卫生所,把望儿安排好,捷达车一溜烟地冲出卫生所大院。
宋黎呀了一声,“你咋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张四望笑,说实在太想你了。听说《狼伴归途》很好看,咱们不做饭了,出去吃,一会儿再去看晚场电影。宋黎说拉倒吧,在家对付一口得了,我累。
自从驻村以来,每次见到宋黎,都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究竟哪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反正心里怪怪的。张四望陪着小心跟在宋黎身后,宋黎奇怪地看着他,跟着我干啥?身上一股土腥和煙油味。张四望笑,说进谁家门都给你卷一支旱烟,抽不抽?不抽,乡民脸上挂不住,觉得你瞧不起他。抽吧,烟上沾着唾沫。我还好,他们都知道我打算要孩子,不抽烟不喝酒。老滕和小唐就没那么幸运了,硬着头皮抽。秋天那会儿,我们入户动员厕所改造,唐溪水进院时顺手摘一个沙果,女主人说啥都不让他吃,非拿一块黑黢黢的抹布使劲蹭。等女人蹭完了,唐溪水捂着腮帮子说牙疼……宋黎奇怪地看着他,你小时候不就过这样的日子吗?张四望咽口唾沫,转身把脱下来的衣物敛在一起,塞洗衣机里了。洗衣机沉闷地转动起来,他进厨房给宋黎熬了黄芪大枣水。没驻村前,每天他都给宋黎装一保温杯黄芪水带着。宋黎懒懒地说怎么有一股怪味呢?张四望怔了一下,喝一口,咂着嘴说挺好喝的。可能是你病刚好,嘴里没味儿。
夜色像调情的小妖,清凉而又幽静。他强行搂过宋黎,她半推半就地随了他。在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宋黎却转过头去睡了。以前,他们可不是这样,亲热后,他们都意犹未尽地聊到下半夜。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相拥着睡过去时还咂着嘴。
宋黎的肺感染好了后,体力一直没恢复过来。张四望说,大枣黄芪水接着喝下去就好了。这一夜,张四望的梦七零八碎。早上起来,他觉得浑身乏力。他煮了粥,了两个肉包子。给宋黎的保温壶装了黄芪水,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张四望下楼时,天还披着轻薄的纱。在外头冻了一宿的捷达车,老气横秋地哼叫了几声才顺畅起来。路上,他不停地看手机,他想宋黎醒了,会给他打电话。张四望都到一心村了,手机像结了冰的水面。他心里都空落落的,他想宋黎是不是睡过头了,她上午还有活动。他给宋黎打了电话,她说活动改晚上了,好好的懒觉被你搅和了。
张四望打算直接去乡里,还是青苞米加工的项目。又想起报告没在车上,他在一心村的路口下去,钥匙刚插进锁孔,刘绍全呼哧带喘地跑进来,说吴川犯病了,光着屁股在村子里追一只大公鸡。张四望和刘绍全带两个村干部,跑得满身大汗,才在前腰子屯高超家的柴火垛找到吴川。被他追撵的那只大公鸡,也倒在他身边。高超说他亲眼看见大公鸡倒地咕噜两声,就气绝身亡了。他说大公鸡是活气死的。吴川可能是跑累了,蜷缩在柴火垛里喘粗气。
张四望感冒了,清鼻涕长淌,全身骨头疼得像要散架。他泡了一碗面,只喝了两口汤就撂下了。他给炉子添一撮子煤块儿,他想捂出一身汗明早就好了。望儿哼唧一声,站在屋地担忧地看着他,张四望示意它睡觉。望儿晃着尾巴走过来,趴在他的床下。
张四望一点都不困,他看着望儿笑了。早先,滕七花和唐溪水给望儿在房前搭个窝。张四望说前院人来人往,狗老汪汪叫,吵得心烦。唐溪水又把狗窝挪到房后了,滕七花还跟唐溪水开玩笑,说以后上厕所有望儿给你保驾护航,就不会害怕了。谁知道,唐溪水被树枝拍了,望儿跟没事儿似的。滕七花点着望儿的脑门,你太不够意思了,有漂亮的女鬼你也不叫两声。唐溪水苦兮兮地见着望儿,说拉倒吧。你以为望儿不懂人语啊,它才奸呢。它根本不待见我,我晚上出去,它从不哼哼一声。要是听到队长的脚步声,无论多冷,它都老早地起来晃悠尾巴。一直目送他从厕所出来,还哼哼唧唧地叫。滕七花笑,说你俩扯平了。张四望接过滕七花的话茬,就冲你给它搭的四下透风的窝吧,它都不能管你。唐溪水歉意地说等我好了,再给它搭个窝。开春,我给它盖个带窗户的砖房。张四望说得了吧,等你给它盖房,它就得冻干巴了。第二天,张四望找来一块毛毡,铺到狗窝里,又找来油毡纸压到狗窝上。
唐溪水和滕七花不在,他就把望儿放进来。望儿兴奋得狺狺地叫,眼角湿润地看着他。
风把窗户上的塑料布吹得忽嗒忽嗒地响,张四望拿起手机又放下,他真想跟宋黎说会儿话。宋黎觉好,脑袋一挨枕头就睡。张四望说这得益于她常年喝大枣黄芪水的缘故。宋黎说等感恩节时,我给你发个大红包……他和宋黎结婚都十几年了,可是一想起她,心还会慌慌地跳。或许,他爱得太深了,就会无端地生出惶恐和不安。张四望曾劝自己,别老想着宋黎,越是在意越患得患失。前天下大雪,他正在县里开会。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心忽悠一下。他给宋黎发了微信,说雪大路滑,慢点开车。宋黎回复,说你们一心村的雪可真多啊,我的天空万里无云。宋黎还发了状态,一头叼着玫瑰花的小白猪。
张四望笑了,他觉得自己就爱瞎想,宋黎还是以前那个宋黎,可能是自己驻村后,压力过大才爱瞎寻思。
张四望走了四个屯子,一天下来,说通了九家,他们答应明年开春就盖彩钢房。剩下的十三家,有的嫌四十平米的房子小,想要六十平米的彩钢房。张四望说你家的条件就够拨四十平米的款,要不就自己再添點,盖个六十平米的吧。有两家动了心,说再想想,过完年给他回话。张四望想快点把泥草房的事儿落实了,别说上头催得紧,他也想腾出手跑青苞米加工的项目。等滕七花和唐溪水回来就好了,也不知道滕七花的事儿咋样了。他怕滕七花着急,这几天没好意思挂电话。
刘颖是师大办公室副主任,张四望跟刘颖打过交道,人挺随和,有点慢性子。按说两个人一急一慢正好互补,可他们俩怎么就过不到一块儿呢?张四望叹了口气,有时候,两口子的事儿外人参不透。自从和滕七花一起驻村,他对他就有了了解,包括他的家庭。张四望曾问过他,咋起一个七花的名字?滕七花笑,说他妈一口气生了六个小子,他妈盼闺女都盼红眼了。结果,他还是个小子,他妈气得差点吐血,三天不给他喂奶。滕七花说要不是五哥,天天喂他半碗小米汤,他就饿死了。五哥哀求他妈,说七弟长着一双毛乎乎的大眼睛,可好看了。他妈这才看他一眼,给他取名滕七花。滕七花说自己记忆中从没吃过药,有一次发烧,他告诉他妈说脑袋疼。他妈让他上炕头捂汗。捂一身大汗,他觉得肚子里像着一把大火,他就到水缸前刨下一块冰,咯嘣咯嘣地吃了,又躺炕上睡一觉,真好了。他高考那年,老师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他家,他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好像才记起家里还有个七儿子,七儿子要上大学了,而且还是名牌大学。
滕七花大学毕业分到师大,那年他妈走了。他说母子情分就这么浅,他还想有朝一日让他妈享他的福呢。他妈走时,滕七花硬是没掉一滴眼泪,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每年的清明节,哪怕他在外地出差,他都赶回去给他妈上坟。他提副处长那年,他爹没了,他回老家重修了坟,给爹妈并骨。坟前铺了大理石,立了石碑,还栽了树。他跪在大理石板上,点燃三炷香,给爹妈磕头。刘颖还给六个哥哥每家包一千块钱红包。第二天早上,他拉着妻儿出村时,在村口停下来,他下车抽了三支烟。刘颖问他,“你是借着抽烟跟乡村告别,以后不回来了?”滕七花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那以后,除了清明,他很少回老家。后来,他和刘颖之间就出了问题,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滕七花到现在都找不出来。反正俩人就淡了,别说关心,连话都懒得说。滕铁峰都看出来了,他说老爸,你和我妈怎么了?我看你俩都该谈恋爱了,否则你俩都过得有气无力。要不,你俩都出去找一个,不合适就分手。滕铁峰还说,老爸你不是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吗?看这架势,让你和我妈再生个女儿也不太可能。再说那也麻烦,干脆你出去找个长头发的女孩,谈一场恋爱吧。我妈也是,她不是喜欢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吗,找一个试试呗。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多半不会浪漫,还糙。到时候兴许你俩还觉得彼此最合适……
滕七花跟张四望抱怨,说现在的孩子开放的程度,比决堤的水都汹涌,没有他们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儿,只有你想不到。
张四望凝了一下神,这也挺好。儿子不藏着不掖着,至少心态健康。说起儿子,滕七花眉头才舒展开。张四望劝他都过二十来年了,咋说离婚就离婚呢?别把离婚挂在嘴头上,伤感情。滕七花无辜地摇了摇头,她死活都要离,我都别一年多了。我甚至哀求,说离婚也行,等儿子高考后再办。刘颖撇嘴,说我想多了。儿子才不在乎咱俩离不离婚。他说了,咱俩跟谁过都是他爸他妈。我原指望儿子能从中间拦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兔崽子比我还想得开——滕七花摊开两只手。张四望呲地笑了,说现在的孩子思想活跃,可能是我们老了。
“这要是我妈活着,非得跟我上火。别看我小时候她不待见我,自从我上大学,我妈眼里就只有我。”滕七花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宿醉了一大场。张四望没法劝了,有一天宋黎要是跟他提出离婚,他绝没有滕七花这两下子——张四望攥起拳头使劲地抠了自己的手心,他觉得这个想法不吉利。
冬至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从早上开始下,一直下到半夜。滕七花回村时,正赶上这场大雪。他一进卫生所的大院,没看见灯光,就知道张四望不是下屯就是去开会了。天黑了,滕七花才听见张四望拉手刹的声响,他迎出门。张四望笑呵呵地问,回来了。正好有好事儿告诉你。青苞米棒加工项目批下来了,年后我们就开始干吧。明年夏天,项目就能上马,村民当年就能获利。滕七花也由衷地高兴,他笑着说,你累够呛吧,眼角都瘦出皱纹了。张四望说瘦点好,省得减肥。
“你的事儿办完了?哎,穿这么亮的皮鞋,我批准了吗?”
滕七花笑了,说:“我这是穿新鞋,走新路。”滕七花的嗓子有点干涩。那晚,滕七花喝了二两酒,他俩聊到半夜,话题都没离开刘颖。滕七花说,这辈子哭的次数有限,刘颖生滕铁峰时,他哭了。发誓要对这个女人好一辈子,女人太不容易了——张四望听出滕七花哽咽,他说你可别感冒了。滕七花笑,说没事儿,屋里有风,我这鼻子冷风过敏。
快过年了,唐溪水回来了。张四望和滕七花异口同声地问他,“好了吗?”唐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差不多了,这不,把粮食都带来了。还是这玩意儿好使。他看着张四望,说队长,快过年了,我媳妇给刁大夫买了两瓶酒。我媳妇说没有刁大夫,她就得守活寡。滕七花说,哪有那么玄乎,你还这么年轻。
傍晚,刘绍全送了两方五花肉、两根血肠、一个肘子。滕七花说咋没给我们拿棵酸菜,嫂子腌的酸菜又酸又脆。刘绍全拍着脑门说,“忘了,忘了,现在就回去取。”滕七花炖了酸菜血肠五花肉。又捣了蒜泥,切了半个肘子。吃饭时,唐溪水告诉张四望一件事儿,听说尚小云和养殖场的李经理搞到一块儿了。张四望张大了嘴,真的假的?唐溪水说只是听说,后腰屯卞小个子的媳妇也在养殖场干活儿。张四望喝了一碗酸菜汤就撂下了,他忧心忡忡地说,要是真的,吴静余家的日子就塌架了。
小年的前一天,张四望让滕七花和唐溪水回家。他知道,唐溪水他爸刚从医院出来,让他回去陪陪老爷子,买买年貨。他对滕七花说,你也早点回去,陪陪孩子。滕七花呵呵地笑,说我不急。滕铁峰在他妈那呢。滕七花又拖了两天,把青苞米加工机器的合同签了才走。滕七花临走时告诉他,说昨天晚上,他到养殖场给厂家发传真,看见尚小云从李经理办公室出来。看见他,尚小云闪身从走廊的侧门走了。看来这件事儿不是空穴来风。
腊月二十五,下了一场大雪。雪一停,吴静余第一个扛着扫帚出来扫雪。刘锁彤和老婆也一前一后出来扫雪。随着吱嘎的门响,一心村一大半人都扛着板锹和扫帚走出了家门。和村民们扫了一上午雪,下午,张四望和刘绍全到乡里开会。他们去早了几分钟,会议还没开始,好几个村的村干部叫苦不迭,说喉咙喊破了,村民都眯着装没听见。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只好到主路上清雪。村干部说现在的村干部就是三孙子,农民都成大爷了。
张四望进门时,吴静余家还没吃晚饭。尚小云从雾气缭绕的锅台前抬起头,看见是他,她愣了一下神儿。张四望问了一句,没吃呢?尚小云嗯了一声。他推门进屋,差点和吴静余撞上,他从里屋的咸菜坛里夹了一碗碎咸菜。看见张四望,他说正好吃一口呢。酸菜粉条五花肉,肉馅包子,苞米浆粥呢。张四望说正好饿了。吴川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看他进来,眼巴眼望地往门口瞅。张四望说,唐溪水过完年就回来,他说回来给你带个拉力器,教你练力量。吴川跳下地,抓起个肉包子塞进嘴里。尚小云把苞米浆粥端进来,她给张四望盛一大碗。张四望嘴贴着碗边吹了两下,一股青苞米的香气令他咂了一下嘴。秋天时,村民都把青苞米弄成浆冻上,吃时,拿出一坨。摊在苞米叶上,加上葱花咸盐蒸干粮,或者煮苞米浆粥。
吴静余兴高采烈地跟张四望说,吴川这次住院,新农合报销一半还多呢。吴静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这不,小云给我和她妈买了新毛衣、新裤子呢,还给吴川从里到外都换个遍呢。”吴静余叹了口气,“唉,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添新衣裳了呢。”张四望第一次见到吴川和尚小云的女儿,小姑娘集合了爸妈的优点,学习成绩也好。吴悦然叫了一身叔叔好,张四望喜欢她落落大方的劲儿。张四望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就冲那么好看的女儿,尚小云也不能离开吴家。他可不想他们离开后,吴静余家返贫。
雪后的天冷,从吴静余家出来,冷风灌到脖子里,他打个冷战。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吴川那张苍白的脸又浮现出来,张四望想,他可能也不愿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他已然无能为力了。手机有信息提示音,“啥时候回来,爸妈还等着你酱牛肉呢。”张四望愣了一下,宋黎好久没这么跟他说话了——张四望往大衣兜揣手机时,手机啪嗒地掉在雪地上。望儿担忧地看着他,他突然豁然明朗——宋黎的变化是对生孩子不那么热心了。这有啥呢?宋黎想要孩子就生,不想要,他俩也能把日子过得好。
张四望和望儿往住处走,正是顶风。张四望颔首埋胸往前走,弓着的腰像一个老头儿,而寒风把望儿的毛都吹拂起来,露出白簌簌的皮。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