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铁铺的新生活(短篇小说)
2020-04-19张静
张静
张家祖上铁匠出身,在湖湾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老铁在三岁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了铁铺,日渐成长的他看到祖父和父亲日复一日在炉火的映衬下,脸膛泛着油渍渍的红光。常常,他们对着一块烧红的铁配合得天衣无缝,祖父左手用钳子夹持烧红的铁坯,右手拿小锤在需要捶打的位置点一下,父亲就朝那方向用力,再点一下,再用力捶打一下,随着节奏的加快那力越来越密集。感觉差不多了祖父就调整坯子,继续指点,父亲就继续捶打,中间温度降下来,再续烧,如此这般,直到一件理想的铁具新鲜出炉。年幼的张老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天天长大,这项生存技能已经在他的骨头里生根发芽了。张老铁从小耳濡目染,亲历祖父和父亲言传身教,又依靠铁艺养家糊口,越发对铁产生了不可离弃的感情,铁的精神仿佛与生俱来,那看不见但品味起来确实存在的无形的力量就流淌在血液里,他就有了一种源远流长的使命感。
但想不到在日新月异的大时代背景下,独门手艺的发展遇到了瓶颈。在张老铁还不是张老铁的时候,二十出头的他,从父亲手里接下这副担子,血气方刚,一身好力气,他就不信这个邪,就盼望有一天人们对手工铁具重新眷顾。隔壁村刘子林就是冲着这祖传的手艺,才把女儿刘紫英嫁给张老铁的,他不能让岳父在日渐凋敝的生意中心生悔意。所以,不管世界如何变化莫测,他始终坚持一个原则:打铁。那时祖父早已去世多年,父亲也年老体衰,但他依旧在农闲时架炉生火,把铁打起来,父亲就抽着旱烟在一旁观看,仿佛在欣赏这世上唯一的艺术,那四溅的火星擦着转瞬即逝的光芒,那光芒有着不可磨灭的辉煌的记忆。后来父亲去世,张老铁矢志不渝。无人问津的铁具放久了生锈,隔一段时间就得回炉,于是由烧铁、锻打、淬火带来的节奏,成了他多年以来的落寞生活的动感地带。当他有了孩子,分别取名铁梅和铁柱。铁梅和铁柱也目睹父亲像温习一门功课一样,温习这门过时的铁艺,就劝他不要打了,打出来也没用,但他不听,一晃就是几十年。
周围人也嘲笑他,有时看他一个人在铁铺弄出动静,就知道张老铁又魔怔了,有的视而不见,有的就去围观,就对他打造出来的派不上用场的器具指指点点。张老铁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根本不理会街道上的人如何看他。有一年,机会真的让张老铁给盼来了。一天,村长带着两名政府人员找来,说湖湾老街将来打造旅游古镇,酱园店、吴家大院、千年古槐都可以做做文章,包装一下就是资源,他们还进一步强调:“铁铺也是之一,况且这么多年,火没断,炉没凉,这本身就是精神,就是风景嘛!”张老铁这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张老铁了,他被乡亲们叫了几十年,被光阴冲刷掉了生命中最旺盛的年华,只有他清楚熬时间的滋味。现在突然有人宣布这门手艺可以作为一道风景被世人欣赏,心中就产生了不可多得的澎湃感。
說到湖湾,生于斯长于斯的张老铁并不陌生。湖湾历史上溯于春秋,自公元618年唐朝建置,已有1300多年历史。古镇西依古运河,东临大平湖,三面环水,为南北水运枢纽和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水运的兴盛带动了湖湾工商业的迅速繁荣,在清至民国的鼎盛时期,镇上古建筑、钱庄、布庄、当铺、商铺等各种店铺作坊多达几百家。记得小时候,张老铁跟随祖父和父亲去赶夜猫子集,听祖父说这夜猫子集的形成,主要与运河漕运有关,不论是南方的物品,还是北方的地产,均需在湖湾装卸,长此以往,湖湾也就成为古运河重要的水旱码头。当时交通状况所限,商船只能在白天航行。夜间商船停靠湖湾后,脚夫们装卸货物、补充食物,船民们备足日常生活用品。因此,每天三更半夜,四面八方的小商小贩和镇里居民不约而同地来到湖湾街市,做起小买卖小生意。打潮牌、蒸包子、烧五香妈糊,百姓们打着手电挑菜,借着灯光选鱼。天亮后商船起航,赶集的百姓也就逐渐散去。因为是半夜开集,天亮结束,人们便形象地称它为“夜猫子集”。那时的张老铁经常被祖父或父亲从睡梦中唤醒,睡眼惺忪地牵着祖父或父亲的手,穿过夜猫子集去铁铺,但只要到了熙熙攘攘的集上,他马上就来了精神,幼小的他对那些流动的物景和热闹的场面感到好奇,也被那些夜幕下为生活奔波的人所感动,这些南来北往的客商或附近的百姓也会到铁铺挑选农具,生意好时,父亲就给他一些钱去集上买他喜爱的东西,那种来源于生命最初的记忆,回想起来总那么沁人心脾,难以忘怀。但后来随着陆地运输的发展,漕运逐渐敝落,夜猫子集也不像过去那么红火,铁铺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镇上重新给他挂上了张记铁铺门匾,有点轰轰烈烈的意思,这样就结束了以往自娱自乐的打铁生涯,张老铁差点儿为这迫不及待的生活流下激动的眼泪,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颗固执又孤独的心了。而且这样一来,他的手艺将带着即将失传的神秘色彩呈现在世人面前,与文化挂上了钩,用村长的话说将来这些都会成为历史,他不懂这些,也没想那么远,他只关心只要有铁打就已经够了。事实上真的如此,千年古镇对外开放,打造旅游业,张老铁和陪伴他一生的伙伴们,就被镇上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安置在古街,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来到古镇,架炉、生火、烧铁、锻打、淬火,打造一批可供观赏的铁器,过段时间再返炉,向世人展示特定时期人类的智慧和文明。
开放以来,张老铁就是街上一道活风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大部分是遥远的城里人,哪里见过这个。这些好奇的游人,常常把不急不缓的张老铁围成一朵蠕动的花,看着他把炉火捅旺,铁块投进去烧红熔化,待熔化成柔软的坯子时,被他取出放在砧板上捶打成一件想象中的物品。往往这时,兴致中的张老铁要讲上几句,介绍工具的用途和来历,他绘声绘色给早已脱离劳动的现代人上了生动的一课,游人们被这古老而真实的场景吸引着。尤其天气暖和的时候,张老铁赤裸着汗津津的上半身,那浑身的肌肉就跟随着锻打铁块的节奏颤动着,增加了现场气氛,让围观的人们流连忘返。有时,他会允许游客参与进来,和他一起打铁互动,这时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被取经的优越感,他也乐于教授,好像这样一来,过去那么多年的冷落被挥之殆尽了,那因无人问津而产生的委屈也随之消散。久而久之,张老铁出了名,很多游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张老铁本人和他的手艺。张老铁找到了归属感,内心里几十年来无人理解的寂寞,被这突然的眷顾升华成一种难得的感情,为了回馈这种感情,他按时来到古街,只要火炉生起来,脉管中汩汩流淌的血液就会因之沸腾,不言而喻的情绪就烘托出来,他依靠这情绪活着,越活越结实,越活越有境界。
镇上开他一份工资,尽管不高,这对于一直以来守着铁艺空无一用的张老铁来说,已经很安慰了。有一天,张老铁去管理处领煤炭,走过青石铺设的街道,又在炮楼前伫立一会儿,内心非常感慨。楚汉在这里相争,韩信在这里点过将,关公与曹军在这里大战,青龙偃月刀在这里挥舞过光影,日寇的铁蹄在这里无情踏过,人民公社在这里成立过,十年浩劫在这里留下过清晰的印迹,外来商人在这里纠结过……在这里他仿佛听到了千年以前的声音,似乎在诉说、在幽咽、在低聲哼唱时间的曲调,在风雨中沐浴的古镇仿佛在渴求世人能听懂这些声音,现在她已深厚如海。张老铁明白,那些来去匆匆的游人是读不懂这些的,他们到这儿来满足一下眼球,不可能像他那样产生同呼吸共命运的感叹。在那些岁月的痕迹中,古镇颜色不再鲜艳,容颜不再风光,但沉淀了千年的沧桑使她看上去凝重而又豁达,从容而又淡定,这些亘古的存在,只有土生土长的湖湾人能够理解。
一晃儿张老铁在古镇重振旗鼓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他就像个快乐的上班族。有一次镇上来了一拨游客,其中有一位拿着相机对着他拍摄,张老铁见惯不怪,每天来镇上拍摄的人太多了,他自顾打铁,那人就在边上变换角度不停地咔嚓,把他打制的铁锨、锄头、钉耙、菜刀等农具逐一拍照。有时还对着忙活的他笑着喊:“老乡,朝这儿看。”张老铁就抬头看那人一眼。记得去年,也有那么一位游客给他拍照,并留了地址,说照片洗出来就寄过来,老铁当了真,就按照那人的意思摆拍了几张,谁知杳无音信,张老铁就知道这些人一时心血来潮,过了那阵儿就忘了。这让他想起刚开发那段时间,为了加大宣传力度,打造苏北第一古镇,他还跟着上过地方报纸,在湖湾生活了一辈子的张老铁头一回看到图片中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经是老头儿了,皮肤黝黑,笑起来有点像记忆中父亲当年的样子,看久了就有一种真实的恍惚感。他把那张报纸带回家贴在墙上,仿佛那铁打的一生因此有了证明。
思维飘荡着,有声音问他:“师傅,您叫什么名字?”张老铁才知道刚才灵魂出窍,那个拍摄的小伙还没离开,他差点顺口说出:“张老铁。”才回想起这是大家对他的叫法,真实的名字连他自己都点想不起来了,半天才说:“张昌旺。”那小伙在本子上记录着,问他这铁艺传了多少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老铁就把小时候祖父告诉他的,还有父亲后来补充的一并说了,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老铁边忙边答。以前也是这样,总有游客问他铁铺的起源和家族史,说过也就算了,但像这小伙这么认真的不多。不想过了一段时间,有人通知张老铁到管理处取信件,他觉得不可思议,一看是从北京寄过来的,拆开一看惊呆了,古镇上了旅游杂志的头版,图文并茂,尤其插配了他的彩色照片,洋洋洒洒几千字,不仅写了古镇厚重的历史孕育出了湖湾独特的民俗、饮食、商业、宗教与物流等文化,尤其对他的祖传铁艺浓墨重彩,把张记铁铺的来历和传承,打铁人在飞速的社会发展中那种隐忍和坚持写了出来。张老铁被这种久违的共鸣感动了,没想到有人愿意花时间写自己。一时间,张老铁远近闻名,有点腾达的味道。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政府给他发了特殊津贴,嘉奖他给古镇带来的人气和经济效益。张老铁也确确实实从开发旅游中,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保障和精神鼓舞。
这年四月,微风习习,阳光明媚又肆无忌惮,这个季节是旅游旺季,张老铁下定决心扮演好每天的角色,把真实的自己一遍遍呈现出来,对得起祖上,也对得起政府,更对得起自己。有一次,管理处的王主任来到铺里,向他介绍身边那位男士:“程教授是从省里来的,来看看你的手艺。”老铁这才留意来人,像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程教授从包里取出杂志翻开,看了看老铁,对照一番。王主任说:“就是他,不会错的,都那么多年了。”程教授说:“那就对了嘛!就对上了。”半天,老铁才听明白,程教授是省博物馆的,希望他按照提供的图片打造一批仿古铁器。老铁看了图片,说没有问题。后来得知,程教授之所以大老远从省城赶来,是因为之前在杂志上看了写老铁的文章,见到老铁非常感慨,说:“这个古老的工艺即将失传了,没想到你坚持了下来,只有纯粹的艺术才能成就纯粹的作品。”老铁没想到话经过有学问的人一说,那么有味道有品位,嘴上却谦虚地说:“现代人不指望这个了,老古董了,也不能传承下去了。”说完竟有一种忧伤,唯一的儿子铁柱早就劝他放弃,以前总嫌他浪费煤炭打出一堆没用的家伙,后来被政府请来,不妄花销还能得些补助才撤销对他的成见。他就感慨,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这手艺也将随着他入土为安了。现在程教授这么一说,唤起了他的悲伤。尤其是最后,程教授握着他年深日久被煤灰熏黑的手,说:“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一位实实在在的打铁人。”他的内心就得到了升华。这样,张老铁像领到了一项了不起的任务,一是自己得到了专家的认可,再就是从这难得的认可里体会到了那种踏破铁鞋的寻觅感。
每天中午,刘紫英会来给他送饭,虽说镇上什么都有,但他还是吃惯了老婆亲手做的饭菜。这天中午,他在吃饭时说:“去街西抓点药。”他这么一说,刘紫英就知道他胃病又犯了。以前也是这么个情况,胃疼吃点药就好了。不知为什么这次三天了,不见好转。刘紫英建议去镇上医院挂点水,老铁没同意,铁打的身体。俗话说:吃药不如吃饭,吃饭不如锻炼。张老铁一直信奉这个古训,吃了几天药不怎么见效,他索性不吃了,只要他走在古街的青石板,沿着那条熟悉的路朝铁铺走去,身体里就激发出莫名的力量,仿佛他来世一遭就是为了让那力量得以实现。打开门板,由于来得早,他每天都会在人潮涌来之前,靠在门柱上抽一支烟,一支烟只剩烟屁股了还舍不得掐熄,直到烧到根儿了,他才将过滤嘴丢到地上,脚尖踩上去使劲拧一拧,那坚实的地面瞬间就能给他带来一种坚实之感,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这天游人不多,管理处的王主任喊他去办公室接电话,张老铁问是谁,王主任就说去了就知道了。一接是程教授,他说:“张师傅啊,完成得如何了?”张老铁头一回接这个专门找自己的电话,很激动,又听程教授在那边用“如何”,而不是老百姓嘴里常用的“怎么样”,就感慨到底是受过教育的人,连说话都那么有学问。他就带着几分兴奋回答:“最后几件了,就彻底完成了。”程教授就在那边一再交代:“一定按图片打制。”张老铁就在这边承诺:“丝毫不差。”程教授就说,过段时间亲自来取,漫聊几句就挂了。实际上,程教授布置的任务按照进程早就该完成了,但他舍不得把速度放快,他要慢慢从中体会锻打带来的乐趣和自我实现。现在电话来了,就不好按自己的意思来了,打吧,他就像一台随时待命的机器,无形中的按钮一旦被启动,他就得到发力的指令,三天就把剩下的打造完毕,只等程教授过来验收。又想程教授那么大年纪,车马劳顿赶到湖湾,也是一种精神啊,看来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就在心里暗暗佩服。
一等多日不来,也没有接到电话,他在盼望着这事,希望程教授能够出现,他渴望一切关注铁铺的人出现,这铁铺就是他的精神领地。在久盼不至中,这天有人找上来,说是程教授的学生,张老铁就问程教授怎么没来,那人沉默片刻,说:“老师他走了,上个星期的事。我来就是完成他的遗愿,把作品带回去按照他生前的意思展示出来,这是一种文化,不能忘。”张老铁没想到,那么受人尊敬的人,自己还期望有所交流的一个人,就那么不可思议地走了。在交谈中他还得知,程教授的身體早就出了状况,他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但为了能够见到杂志中的张老铁,把考古中绘制的图片亲自吩咐给技术信得过的人,才撑持病体从省城来到湖湾。程教授的离去让张老铁感到很意外,看上去精神矍铄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虽然和程教授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逝去还是给平淡中的张老铁很强烈的震撼,那可是肯定他的价值的一个人呐。
这天收了铺子,张老铁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出了古城楼,顺着门前东西路上了运河大堰。站在大堰上就可以看到大运河,曾无数次,张老铁站在堤堰上漫步,是大运河的水滋养了两岸的生灵,这条古老的河流,缓慢而经久,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被什么追赶着向前移动,像冥冥中的某种召唤,在这不可描述的邈远中,他再次想到了程教授和不可违背的生命的本质。自从政府给他安置了铺子,重新开张,他就很少下地干活儿了。这时他站在高处,一眼就可以看到堤堰北面自家的麦地,在漫无边际的大田里泛着绿油油的可辨认的光。时令已是深秋,迎面吹来一阵风,那风里裹挟着河面氤氲的水气,潮湿而阴冷。张老铁皮肤发紧,往回赶,下了堤堰,感到胸口疼痛,想呕吐,他扶着一棵树忍了忍,在忍耐中到了家,到了家就实在忍不住了,呕出一摊苦水。刘紫英安排他躺到床上休息,晚上勉强喝了几口面汤。第二天就起不来了,这让张老铁老两口儿都没有料到,在床上一连躺了三日,其间张老铁挣扎着要去古街,被刘紫英阻止了,他就毫无力气地说:“都关三天了。”刘紫英回驳:“不要命了你?”刘紫英赶紧给孩子们打电话,闻讯赶来的女儿铁梅不甘心,好好的一个人,她和弟弟铁柱的一致意思是找个车把父亲送大医院检查一下。铁梅说:“那么躺着像个谜,咱们总得找人断一断。”铁梅的这个“断一断”就是把父亲带到有名气的医院,找专家诊治一下,父亲到底什么病,铁打的身体,为什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张老铁第一次坐上租来的面包车,在颠簸中来到市人民医院,在消化科住了下来。那些陌生的繁琐的仪器检查折磨着虚弱中的张老铁,这让从未经历过如此体验的他,感到病入膏肓的威胁和白色的恐怖。他几次向家人表示自己内心压抑的想法:“回家,死也死在自己家里。”切片结果出来后,铁梅和铁柱被告知父亲是胃癌晚期,这结果令人无法接受,但这是事实。接下来,他们商量如何向父亲隐瞒病情,并让他欣然接受手术,他们就说长了息肉,无关紧要,切掉就可以了。他们一说,张老铁就从中悟出了意思,他太熟悉这种善意的欺骗了。邻居老德十年前咳嗽咯血,家里人也说一个小小的手术,记得当时张老铁也参与了这个密谋,邻里邻居嘛,谁家有了困难,大家都支援一下是湖湾一带的优良传统。结果怎样了?死马当活马医,三个月人就没了,胸被开了,连肋骨都像没有尊严的动物那样被掀开了,最后带着一条比蜈蚣还雄壮的疤痕离开了。这在保守主义的张老铁看来,不吉利,那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这大概与他年幼时,听祖父讲的一个故事有关,这故事也是祖父从祖上听来的。说凌迟还没有禁止那会儿,湖湾有人犯了法,犯人就是在古镇的烽火台那儿就的法,那血淋淋的场面,口口相传,令人毛骨悚然,虽然那时已经不连坐了,一人触法一人顶,但那个人的家族血脉自此一蹶不振,据说就与那人没留全尸有关。所以,张老铁幼年受到的教育,此时发挥了根深蒂固的作用,无论如何保个全尸。孩子们就劝慰:“哪有那么严重,一个小小的息肉。”他们单方面一口咬定,但张老铁自己心里清楚。还有前街范有水,五年前切了结肠,在下腹部造个排泄通道,走到哪里都是散发着臭气,人人躲闪,人活到那份儿上太没意思了。所以,感到临近大限的他坚决拒绝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任人宰割。
在医院保守治疗了一阵子,实际疗效甚微的张老铁又回到了湖湾,还是湖湾的一切更能疗养一个人。在这种情绪的抚慰下,他竟然能吃下一些东西了,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就觉得没动那一刀看来是对的。镇上派了代表,连分管领导都来了,他说:“养好身体,张记铁铺的火还等着你旺起来呢。”虽然都没说到具体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话还是给阔别湖湾十几日的张老铁莫大的鼓舞,第二天竟能下地走几步了,一家人也从中看到了希望,甚至怀疑医院之前是不是误诊了。几日下来,张老铁觉得可以去古街了,家人劝阻也无济于事。
踏着青石板,沿着路径向前走,离开这几天就像分别了好几年,看沿途的物景有点旷世的感觉,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湖湾还有没有更令人神往的地方,那么亲切,那么不可或缺。他走了一阵儿,那种气力不济的感觉,迫使他停下来,坐在石阶上喘口气,身后跟着刘紫英,他刚出门就跟来了,不放心。缓了一会儿,往前走,穿过人群密集的地方就到了铁铺,关了那么多天了,那关着的门就像给他的心灵上了锁,让他的肉体感觉不安。刘紫英帮他开了门,这时候已经围上了不少人了,都说张老铁又回来了,过来看个究竟。从这些围拢的目光中,张老铁读出了其中的好奇和欣赏,这样,他又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力量。炉火已经在刘紫英的帮助下生了起来,他把铁块投进去,看着它慢慢变形、熔化。炉膛里鼓动着火苗,他的血液就在红色火苗的烘托下涌动着,渐渐地,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沸腾,那种从骨髓里向外迸发的无法违抗的力,激发着他的身体。这时铁坯差不多了,就示意刘紫英把铁坯移到砧板上,并夹稳。刘紫英对这并不陌生,虽说她嫁给他时,张记铁铺就已经不行了,但这么多年来从老铁的坚持中,耳濡目染了一些技巧。她知道,张老铁之所以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站在这里给大家演示,全凭那口气,而且一直以来,他凭那口气活着。
今天,张老铁要打造一把铁锨,家里那把钢刃已经不行了,挖地时不锋利了,刘紫英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过它的驽钝。三年来他没在政府供应的煤炭上做过一次私活儿,今天破个例。打铁还得自身硬,张老铁在连续捶打多次之后如此感慨。刘紫英劝他休息一会儿,可那么多观众等着看他完美收官,他不可能停下来,实际上随着血液的沸腾,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一把铁锨就要新鲜出炉了,张老铁情绪高涨,在前端再捶打几遍,那钢刃就出来了。锤子在快速飞舞着,在一阵密集的叮当中,张老铁大喊一声:“淬火!”刘紫英就赶紧把铁锨送到水中,马上飘出一片水汽。大家一片欢呼,鼓掌,就在精彩的那瞬间去注视这器具的缔造者。这时的张老铁头晕目眩,体内源源不断的动力,仿佛因为那完美瞬间的到来戛然而止了,眼前一片漆黑,顿时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一头栽在铁铺的地面上,不省人事。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