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寄“新意” 谈录系“心声”— 评陈荃有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
2020-04-18
陈荃有兄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以下简称《访谈录》)作为一部口述史研究的重要学术成果问世,是音乐学术史上特别值得关注的一件事。为此,笔者获赠后即认真拜读,感慨良多。《访谈录》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曾经的学界前辈、一位当红的学界新锐,二人联手成就的中国音乐学术史上特别值得称道的学术成果。在“新音乐史”的学术潮涌冲击下,口述音乐历史研究在火热学术天地中又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在这方学术天地中,历史研究者和历史当事人成为双重研究主体。音乐史学研究形态由此出现的新变,特别令我们这些持有过往研究方法的同道感到时不我待,需要精心学习。故此,将学习《访谈录》的点滴心得陈述如下,与大家分享。
一、两个极具学术特色的研究主体
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研究员曾经谈到:“研究主体的双重性,是口述历史研究的突出特性……历史研究者与历史当事人共同合作研究和书写历史,正是口述历史的方法论属性所在。”①左玉河:《口述历史的属性与口述史的学科建设》,光明网:《光明日报》(http://news.gmw.cn/2017-01/16/content_23479144.htm),2019年1月18日。从这个意义上看《访谈录》在学术方法上的突破,首先需要关注的应该是这两个极具学术特色的研究主体。
作为口述的历史当事人,被访谈者冯文慈先生是曾经的学界耆宿,其所具有的深厚学养是音乐学界早有所闻的。他以人民的“史臣”②“借古人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这是诗人的灵感在飞跃。而人民史臣应该做的,则是拂拭古老的酒杯,倾进自己的热血,浇开积淀的坚冰,帮历史潮流涌进。”载冯文慈:《朱载堉的落寞坎坷及其启示—为纪念朱载堉诞生450周年而作》,《人民音乐》,1986年,第6期,第31页。自勉,在学术研究的征途上充分展现出的独立人格,令人难以忘怀。此外,冯文慈先生凭借常年缜密思维训练出的超常记忆能力和勤于积累历史资料的良好素质,构成了作为口述史历史当事人独特的学术风采。古人有“知人论世”之说,论史同样要知人。对这样一位跨世纪音乐学人的访谈正是在这样“知人论史”的背景下得以顺利展开的。
作为口述历史的研究者,目前中生代学者中的翘楚陈荃有博士,亦有其独特的学术风采。其间最为切要的是荃有作为《音乐研究》常务副主编的长期学术历练。作为国内权威音乐学术刊物的掌门人,这些年来他对于我国音乐学学术发展的历程历历在目。他以编辑者的身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音乐学人,不同学人、不同层次的学术境界磨练出他与音乐学者沟通、交流的丰富经验,这些基本条件促成了荃有抢救冯先生学术著作的一种学术自觉。可以看到,从冯先生初拟与荃有“合著”的初衷到最终荃有以主张“合作”而成事的酝酿过程,便是这种学术自觉的真确体现。③参见陈荃有采访、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前言”,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荃有为冯先生作为“跨世纪音乐学人”而终身思考学术、构建学科、勤耕学苑的奠基性贡献而深深感动,从而萌生的这种合作访谈的口述史研究模式,其间所反映出的思想内涵正是这种学术自觉的凸显,这种学术自觉体现为荃有认识到抢救中国音乐文化史上极具抢救意义的文化生命的紧迫性。我们看到像冯先生这一代音乐学人的文化涵养之全面和丰厚是他们其后的这一两代学人所难以企及的,这是时代局限使然,而像荃有这样一代学术新锐,基本上又是在冯先生之后的这一两代学人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这种时代的局限自然会潜在地沉积在他们学术生命的成长之中。意识到这种文化局限,并自觉地为改变这种局限积聚能量,为中国文化的历史转型汇聚成果,有这种学术眼光的人确实是凤毛麟角。这是我看重荃有这一学术成果的重要缘由。
二、访/问寄“新意”
在如下这份汇集全书专题内容和采访时间的列表中,我们可以看到访谈者对这次具有开拓意义的口述史研究任务所赋予的“新意”。
全书共十个专题。其中,前五个专题重在展现冯文慈先生学术人生的历史足迹;第六、七两个专题集中展示冯文慈先生学术人生中两项重要科研成果;第八、九两个专题着意于冯先生学术人格的展示。其间,对于“冯式批评”的凸显尤其能够体现冯文慈先生的为人、为学之风范。最后的第十专题则将此项口述史研究成果的最终落脚点建立在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的重要环节上。这样的结构布局顾及全面,突出重点,中心内容集中,全书整体结构跌宕起伏,可读性极强。
从各个专题的采访时间上看,大部分专题都是通过不同时间节点的多次采访才得以完成的。例如,仅朱载堉研究的专题就经历了三次,计10小时的访谈过程。这样每个专题内容通过时空交错的访谈过程不仅显得内容丰满,以这样的过程所做的专题性归纳更显示出逻辑的严谨,同时也就能够折射出更多的学术信息,从而使这部口述史的研究成果更具特色。
还应提及的是,荃有为这些精心思考的专题访谈内容撰写了“导言”和“按语”,这个创新型设置使得每个专题的散漫访谈内容得到理念上的归纳,因此起到了直接为读者深入体验书中内容的索引作用。集合这些“导言”和“按语”,又使得这部口述史著作所张扬的学术观念得到精彩的提炼和总结。
有学者说,“历史访谈者是名副其实的口述历史‘导演’”④同注①。,而荃有能够这样精心研究全书的布局,并将其付诸艰辛的口述史研究实践,不仅是他立意创新之“导演”意识的体现,更是他学术视野、学术积淀的充分展示。兹举数端如下。
在第一章谈到冯先生从北师大毕业的史事时,荃有仔细将先生毕业证和成绩单研究后采用注释形式写下了“‘音乐戏剧系’的设置在1950年7月尚存于北师大的学校建制中”⑤陈荃有采访、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第26页,注释1。。同时又将先生的成绩单同样以注释的形式析出,开列各学年的课程设置。这已然是由口述史料形成的历史文献,透过这样的历史文献归纳出“20世纪40年代末期,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的教学实行的是学分制,单科成绩实行百分制”⑥同注⑤,注释1、2。的结论。这是他关注地域音乐教育史的收获,也是口述史研究的学术成果。
而在第四章关注冯先生在北京艺术师范学院从教时所提及的“北艺师音乐学教研组”⑦陈荃有采访、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第105、112;119页。,则又表现出他对地域音乐文化中音乐学理念产生、发展的关切。由此,他通过设定访谈目录或引申访谈线索,揭示出“两次编史”“音乐现状研究”“音乐简史”“亚非拉音乐研究”等当代音乐史学的诸多史事,不经意间这些口述史事已然勾勒出当代中国音乐史学史的一条衍展脉络。
有了这些具体材料的研读和铺垫,使得荃有对我国当代音乐学学术发展史的关注格外上心,这是学科意识在其学术思维中的反映,也是他能够驾驭这次口述史研究的理性基础。他在第四章的按语中写道:“对于现时我国音乐界普遍所理解的‘音乐学’专业的概念,少有人士去关注其内涵、外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通过冯文慈先生对20世纪50年代由国外援华音乐学家的讲学、建言,到国内音乐机构、学人逐步接触各方信息,明确‘音乐学’专业的学科意指并最终设立专门的教学系,才使得这一专业方向在共和国建立初期贫瘠的艺术教研基础上撒下了一粒宝贵的种子。”⑧陈荃有采访、编著:《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第105、112;119页。这种对于学科发展史意义上的洞见和总结充分显示出他鲜明的音乐史学学科意识,否则他是不能将这一系列问题予以清晰呈示,并从中提炼出音乐学学科发展历史的学术信息的。
有史家说:“借助文献搭建‘史骨’‘补配’缺失,是实现‘口述音乐史’完整性的关键。”⑨同注①。荃有在《访谈录》中亦充分实践了这一原则。如他就冯先生50年代所处学术背景提出了具有时代典型意义的语词“又红又专”,而后引动冯、俞(指冯先生的夫人俞玉姿先生)二位先生对这一时代特定语词的出现历史背景的思考。为了这一时代特定语词产生过程的确认,他写下了如下的注释:“‘又红又专’,作为中国现代社会广泛使用的语词,想准确考证其源头,并非易事。就访者初步查询,毛泽东于1957年10月9日在中国共产党八届三中全会上的讲话《做革命的促进派》中明确提出了此称谓:‘我们各行各业的干部都要努力精通技术和业务,使自己成为内行,又红又专。’详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466-479页。”⑩同注⑦,第37;124页。这一注释从访谈的语境来看,似并非必须,但仔细想来,从宏观学术背景的详实性出发,以实现口述史研究内容的完整性,就显示出它的必要了。荃有没有放过这样的细节问题,并且身体力行,亲自考索,其间不仅透视出其对于口述史研究细节的把控能力,也充分反映出他对于音乐学理论与宏观学术背景之关系的重要性是了然于胸的,这是他理论素养的体现。《访谈录》中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它们闪现着这项口述史研究成果的独特风采。
又如冯先生在谈及1959年编写音乐史是否有为国庆十周年献礼的动机时,记忆不很确定。荃有则又检阅了直到2013年的相关研究成果,写下了充满研究色彩的注释文字:“从当时参与编写工作的冯文慈、周畅、周柱铨、孙幼兰等多位人士的回顾文字和发言中,均未提及该次史著编写组的起因是为了‘建国十周年’,但在向延生为孙幼兰的回顾文章所写‘编者按’的起首即称‘为筹备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中国音乐家协会和音乐研究所于1958年组织国内十余个单位的人员(主要是音乐院校教师),集体编写《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不知所宗为何。详见孙幼兰《〈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编写组回顾》,《中国音乐学》2012年第4期,第61页‘编者按’。对此问题,青年学者常江涛的文章中有着较为完整的归纳(《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两部奠基之作编写历程回顾》,《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4期),可以参看。”⑪同注⑦,第37;124页。检阅这段注释文字,我们可以看到荃有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一口述史的研究过程之中,在与冯先生的访谈沟通之中,共同探索这一历史事项的出发原点,以实现这部口述史的完整性。这样的注释同《访谈录》正文融为一体,充分显示着访谈者与被访谈者共同成就的口述史研究成果之独特风貌。
问寄“新意”,其最重要的学术创获是荃有通过与冯先生的合作,深有所悟地提出了彰显时代特色、具有范式意义的“冯式批评”这一重要的学术概念。他有感于访谈内容在历史脉络中的呈现,抓住了冯先生不同时期重要学术成果所渗透着的“批判”精神,归纳出“冯式批评”的缘由为:“人生态度的自觉显露”“寻求事物之真的自觉追求”“倔强性格的养成与驱使”,以及“年龄与身体健康的原因”。进而又归纳出“冯式批评”的特征是:“不唯上、不唯师、不唯友、不唯己,但求学术公理于堂堂正正之间”;“批评者的胸中既有‘小我’之田园,更怀‘大我’之天地的广阔胸怀”;“批评者的胸襟与气度,乃开展批评活动或者相互争鸣时的保障,是决定批评动机与情怀能否得以良好体现的关键”;“‘擒贼先擒王’的操作法则,力求抓住批评实践意欲达到的实质性问题的源头,以达到最佳的批评效果”。⑫陈荃有:《音乐学家冯文慈的批评实践》,《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9期,第69-77页;微信公众号《爱乐评》9月28日转载。访/
这里我们看到,“冯式批评”已然完成了一个鲜活理论概念的构建。从这些抽象出的若干理论原则,我们读到的是“冯式批评”乃是冯文慈先生道德修养、人格修养纵贯其学术人生的结晶。
三、谈/录系“心声”
(一)两位耄耋老人的“心语”
本书名为“音乐学人冯文慈访谈录”,实则访谈对象是冯文慈先生及其夫人俞玉姿先生二人。其间,俞先生对于本书的产生亦做出了重要贡献。书中俞先生的多处插话,对一些原始资料和图片的提供,以至于直接著录冯先生的谈话文本,都彰显着两位耄耋老人的“心语”。我们在书中看到,“一份为俞玉姿先生记录的‘冯口述’,日期是2014年7月7日晨6∶25至7∶23,当天早醒的冯文慈叫醒也已耄耋之年的俞玉姿先生为自己笔录了三页约一千余字的口述资料”。⑬同注⑦,第186;270-271、200;145、134页。这鲜活的历史场景着实令人动容,而这样的场景在成书的过程中又是绝非仅有的。同在耄耋之年,相依为命的两位音乐学界知名前辈在用他们的生命烛光照耀着后辈学人学术进步的途程。俞先生在冯先生去世之后一年,也驾鹤西去,他们没有看到这部紧系着他们学术心声的著作,但他们彰显于书中的“心声”却永留人间。两位志同道合、相濡以沫为中国音乐学事业奋斗一生的知名学者在他们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那段日子里,依然记挂着自己未完成的学术任务,依然记挂着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一切学术信息毫无保留地留给后人,我想这正是冯文慈、俞玉姿先生的“心声”所系。为此,他们与病痛争时间,与日渐迟钝的思维争时间,心念所存唯其为之奋斗毕生的学术事业。因此,书中字句之间处处闪烁着二老学术生命的光彩和智慧。
(二)“心声”所系—“我疑故我在”的学术人生准则
殷瑰姣女士对冯文慈先生学术人生的感悟是“我疑故我在”⑭殷瑰姣采访、撰文:《我疑故我在—冯文慈访谈录》,《音乐研究》,2014年,第6期,第5页。。这一感悟也得到了先生的首肯。我觉得“我疑故我在”提炼得好,这应该是先生学术人生的准则,是他学术人格的光彩所在,也是先生所昭示给后学的“心声”。
先生坦诚自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从18岁最初参加革命组织所带给他的热情始终能够保持着,一直贯彻到晚年。因此,才有了“你不要怕被批评、被孤立,觉得对的就去做”这样朴实的求真勇气。先生还认为,“所谓怀疑就是想办法‘求真’”⑮同注⑦,第186;270-271、200;145、134页。。由此,我们看到先生毕生行走在“我疑”的学术途程中;在不断纯化问题意识的过程中走完了自己平实、坚韧,又令人敬仰的学术之路。他理性地展示出“时代之问”“逆境之问”“‘畏友’之问”“师长之问”“教学之问”—这些精彩的思维瞬间令后学回味久远,也体现出先生鲜活的“心声”。
面对“文革”时期比附史学盛行的时代,先生发出“时代之问”:“这音乐学院如果路线斗争就是这么跟着走,岂不是有点太可怜了?”“怎么跟的那么紧啊?编出来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啊?”“针对着把《霸王卸甲》看作是赞扬项羽的,《十面埋伏》看成是赞颂刘邦的”这种所谓的“研究”理念,先生则感到“应该针对这种现象写一篇文章”。⑯同注⑦,第186;270-271、200;145、134页。于是《略论十面埋伏—兼评“四人帮”对音乐遗产的利用和歪曲》一文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代学术脉搏问世。这是先生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心声”。
在“文革”特殊时期先生被困军粮城,面对军代表要求交代所谓“五一六”问题的逆境(不交代就可能要逮捕),先生产生的逆境之问竟是一道“苦肉计”。面对如此高压,先生说:“你们让我好好想想,我今天晚上不睡觉了。”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就穿着厚棉袄到工具房……倚着柱子坐了一夜”。那一夜,他想的却是谴责当事者的一问:“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啊?我哪里有什么反周总理的言行!”⑰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而一夜的苦熬化解了他的逆境之危。
《访谈录》中先生对于黄翔鹏先生学术研究的批评是坦诚而深入的。在被黄先生称之为“畏友”的交往背景下,先生的“‘畏友’之问”是产生了对黄先生国学基础的质疑。⑱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因为先生对黄先生的学术批评主要产生于对历史文献的理解方面。例如,对于《尚书》中“戛击鸣球”以及《山海经·大荒西经》中郭璞注索引《归藏·开筮》“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为《九歌》”,就这些文献引动的对于黄先生学术研究成果的这种“质疑”,先生是极其慎重,思考也是极为严谨的。冯先生产生对于黄先生处理古代文献的质疑最初是在1983年,1986年先生在所发的《释伶州鸠答“七律者何”—附论对古代文献的解释》一文中未指名地进行了提醒,直至1997年黄先生去世后发表的《和翔鹏同志学术交往的一段回忆》中对此“质疑”有所披露,后于1999年发表专文《评黄翔鹏“‘九歌’是九声音列说”》对“质疑”进行了全面深入地阐述。冯先生的这一“心声”,历经十六载方得以释怀。这样的“‘畏友’之问”何其珍贵!
而其在《访谈录》中对这一“质疑”的坦诚分析触及到黄先生的治学经验之谈就更不能不让我们敬佩先生献身学术的勇气了。在《访谈录》中,冯先生直言:“我自己感觉物理、科技带给他(指黄先生)的好处,弥补不了他在人文学科的不足……是不是他的浪漫情愫太多了?”⑲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我对他(黄先生)的印象就是,好像他与传统治学方法的疏离,出乎我的意料。”⑳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对于当代学人无限尊崇的黄先生能够如此坦诚自己的“心声”,真是“吾爱吾友,吾尤爱较真”。㉑冯文慈:《评黄翔鹏“‘九歌’是九声音列说”》,《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第81页。这里显现的是多么纯净的学术良心,多么纯美、善良的人格!如今两位先生都已作古,留下来的这些文字对后学将产生多么深远的启迪和教诲作用。
冯先生对杨荫浏先生的学术诘问是他的“师友之问”。这一“师友之问”更是他“我疑故我在”学术人格的展现。冯先生在《访谈录》中直言:“对杨荫浏先生的这些意见可以说蕴蓄已久,到了世纪末,我也有一种心态,觉得这些话不必再留了。”㉒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先生的“师友之问”蓄意良久,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教学工作之中。先生直言:“我因为在学校从事教学工作,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愿,我愿意根据杨荫浏的注释逐条跟原文核对,这样一来我讲课就更有把握了,但后来看,做不到,没法一一对上。”㉓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这样,先生逐渐认识到杨先生“一旦(他)把音乐史的研究视野扩展到整个音乐文化,要反映社会生活、社会历史进程的层面,我觉得他有点力不从心”。因此,冯先生认为:“从中国整个历史发展水平来说,杨先生的古代音乐史没有达到齐肩并美的地步。”而“史稿”的“不足(我觉得)就是实证精神的不足”。㉔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谈到产生这个不足的原因,冯先生认为:“杨先生的心很忠诚,但有些操之过急,他所生活的年代无法使他完成那样的巨著。一个学科的发展和成熟需要历代学者不断积累,并非突然出现一个天才就能把重任都担当下来。”㉕同注⑦,第96;254;254;267;270;275;274、286;274页。这样建立在对宏观学术发展历史辨析基础之上的披肝沥胆的学术感悟,不能不说是先生“心声”的吐露。冯先生为什么能如此坦露“心声”,这得益于他治学方法上的“学术‘脉象’说”。他认为:“我平常涉猎范围广,不一定都和专业有关,但是这样可能对整个学术的‘脉象’有所了解,可以把握的好一点,当然你真要深入还要花时间和精力。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对本专业内的问题看得比较深一点。”㉖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把握学界“脉象”,透视音乐史学研究,使他有能力直面需要攻关的重要学术问题,也为后人留下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求真、求实的学术风范。
在不断诘问的教学生涯中,冯先生产生过太多的“教学之问”(容另文展开)。伴随着不断诘问的教学生涯,先生培养了众多的出色学生。在《访谈录》中吐露出的此等“心声”,我感悟最深的是先生对于音乐学专业培养学生检验标准的把握。在评价“文革”给教学工作带来的收获还是损失时,他认识到:“一个是他的知识是不是增加了,另外他的思维是不是能够训练的好一些……一个是知识量的积累,一个是思维能力的训练。”㉗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这里提炼出的音乐学专业培养学生的教学原则确乎把握住了学科的真谛。笔者作为冯先生的非入室弟子,深得其益。
如此,《访谈录》中凸显先生“时代之问”“逆境之问”“‘畏友’之问”“师长之问”“教学之问”的事项记述,立体地展现出先生“我疑故我在”的学术人生之历史轨迹。
(三)“心声”所系—宏观学术视野涵养出的理论思维
冯先生治学之“脉象说”是指他在自己的学术人生中持久地关注宏观学术研究的发展,以此涵养出的理论思维能够把本专业的事情看得深一点。这样的“心声”表达在《访谈录》中屡屡呈现。
在洞悉音乐学教育基本规律的基础上,先生认为培养高校教师,“不是说政治上一鼓劲就上去了,学术的积累能够达到高校教师运用自如,能教课,能科研,得靠积累,不是一触即发的。这好比要‘文火慢炖’,学术成就才能出来,不是一着急一跺脚就能出来的”。㉘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这里的“文火慢炖”包含着先生切身的经年历练,而这历练之中又涵养着洞悉人文学科学术规律的恒久追求。先生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深谙“音乐不限音乐,史学是一切学问的学问”㉙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的道理,从而开拓出自己宏阔的理论思维视野。这种大史学观涵养出的理论思维锤炼出他的学术敏感性,他曾经说:“历史学、历史科学是一个无尽无休的链条,你有兴趣就跟着走,不要设想在我这儿,或者我看张三李四某个人就到头成为一尊,不可动摇了,不是这样的。”㉚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由这样的思考出发,他认为“搞好这个史学,不扫除名人迷信以及盲目崇拜,没有办法搞好”。㉛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由此可见,先生的“‘畏友’之问”“师长之问”的思维积淀着大史学观的深刻内涵。
在宏观学术视野下把握音乐学的学术研究,先生认为:“我觉得本体是一个方面,另外你还得要在交缘学科、犬牙交错的地方下功夫。”㉜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得益于这样的理论感悟,先生晚年治《中外音乐交流史》所产生经典文献《近代中外音乐交流中的“全盘西化”问题——对于批评“欧洲音乐中心论”、高扬“文化价值相对论”的认识》便是通过对于文化领域多学科的历史观照才得以问世的成果。《访谈录》记述了先生在完成这一工作时的躬亲实践,使得如上这一要在“交缘学科、犬牙交错之处”下功夫的“心声”为他的这一文论晕染上更为真切、鲜活的色彩。
在宏观学术视野下把握音乐学的学术研究,先生还特别注意践行大史学学科基础研究规范,注重诠释、训诂这些基础研究功夫的历练。先生直言:“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就是要做诠释,要做训诂。”㉝同注⑦,第272;83;310;311;208;208;324;149页。其于耄耋之年完成的《〈律学新说〉点注》《〈律吕精义〉点注》,应当是其于中国古代音乐经典文献研究的重要成果,也应当视作中国古代乐律学史专著之文献学研究的开拓性成果。它们彰显的则是先生大史学学术修养的光彩。
大史学修养的经年历练使得先生获得了对20世纪中国音乐史学研究“脉象”的把握,他注意到中国史学界对于20世纪中国史学成就的总结,“除了在历史观方面提到从进化论史观到唯物史观的重大进步,爱国精神的弘扬,与分支学科和史料方面的建设而外,特别提到了理性精神的觉醒”,而“历史的理性精神正在呼唤着中国音乐史学,中国音乐史学正因为响应此种呼唤而日益清醒”。㉞冯文慈:《致中国音乐史学会信函》,《中国音乐》,2006年,第1期,第204页。世纪之交,先生曾以此“理性精神的觉醒”告诫、激励中国音乐史学界后生,正所谓熏风拂学苑,甘泉润心田。
一纸《访谈录》,“心声”述不尽。捧读这部口述史新著,还有太多的感悟难得一一道来,热切地希望学界同仁从这部著作中感悟两位学界忘年交编织成的中国音乐史学故事,领略冯文慈先生谦谦君子的儒者风范,以及他那纯真、纯善的学术情怀蕴化出的纯美学术境界。于是,笔者不禁想到庆贺音乐学人冯文慈80华诞学术文集的题名:“布道者、大德高僧、马拉松使者”。细品《访谈录》,这些名位又有了更清晰的印象。